秦汉社会观念与政治秩序论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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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白马与秦汉时代的会盟与祭祀

秦末战争中,秦将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37]史文没有明言此次会盟的具体仪节,但如此严肃的事件应当遵循一定的程序。此前的战国时代,曾有在洹河之上“刑白马”以结盟的事例。《战国策·赵策二》“苏秦从燕之赵”章:“故窃为大王计,莫如一韩、魏、齐、楚、燕、赵,六国从亲以畔秦,令天下之将相相与会于洹水之上,通质,刑白马以盟之。”[38]此是东方六国为合纵抗秦而“刑白马”结盟。主张连横的张仪也说:“今从者一天下,约为昆弟,刑白马以盟洹水之上,以相坚也。”[39]两个立场相反的策士对六国结盟的地点描述相同,均为“洹水之上”,结盟方式亦相同,均为“刑白马”。由此观之,项羽与章邯的洹水之盟很可能也有“刑白马”的情节。

不仅敌对双方的将领可以“刑白马”以盟,皇帝和大臣之间也可以约结白马之盟。汉初刘邦为功臣封侯,就有这种举措。《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封爵之誓曰:‘使黄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存,爰及苗裔。’于是申以丹书之信,重以白马之盟,又作十八侯之位次。”颜师古曰:“白马之盟,谓刑白马歃其血以为盟也。”[40]刘邦逐个消灭异姓诸侯王之后,又以“刑白马”的方式与大臣约定“非刘氏不得王”。后来,吕太后欲王诸吕,右丞相王陵表示反对:“高帝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今王吕氏,非约也。”[41]

中原王朝与周边政权也有“刑白马”之例。《汉书·匈奴传下》记载汉元帝时车骑都尉韩昌、光禄大夫张猛与呼韩邪单于约誓事:

昌、猛即与为盟约曰:“自今以来,汉与匈奴合为一家,世世毋得相诈相攻。有窃盗者,相报,行其诛,偿其物;有寇,发兵相助。汉与匈奴敢先背约者,受天不祥。令其世世子孙尽如盟。”昌、猛与单于及大臣俱登匈奴诺水东山,刑白马,单于以径路刀金留犂挠酒,以老上单于所破月氏王头为饮器者共饮血盟。[42]

通过以上描述,大致可以复原“白马之盟”的具体操作细节:杀白马取血,然后与酒相和在特殊器皿中,用特殊道具将酒与血搅拌均匀,参与盟誓者一同饮下。由于这次盟誓的参与者有匈奴单于,并且是在匈奴控制区内举行,因而搅拌工具径路刀[43]、金留犂,以及用月氏王头骨做成的盛血酒之饮器都具有民族特色。如果纯粹是在中原的汉人之间进行,器具大概有所不同,但程序应该大致相近。

东汉末年亦有人效仿“白马之盟”,袁绍之子袁熙、袁尚“为其将焦触、张南所攻,奔辽西乌桓。触自号幽州刺史,驱率诸郡太守令长背袁向曹,陈兵数万。杀白马盟,令曰:‘违者斩!’众莫敢仰视,各以次歃”。[44]需要说明的是,焦触仅仅是割据一方的刺史,与战国时代的东方六国、秦末的项羽、汉初的刘邦、西汉后期代表汉王朝的韩昌和张猛相比,焦氏的地位显然较低,由他主导白马之盟似乎有僭越的嫌疑。出现这种情形,无疑与动荡年代王纲解纽,进而导致地方势力难以得到有效约束有关,但这不是全部的答案。实际上,这与汉代白马形象的世俗化趋向也有关。在这一过程当中,“白马之盟”这样的最高层次仪式渐渐为较低层次的士大夫所采用。

秦汉时代的社会上层往往还以白马充当祭祀中的牺牲,祭祀水神用白马。《史记·秦始皇本纪》:“(秦)二世梦白虎啮其左骖马,杀之,心不乐,怪问占梦。卜曰:‘泾水为祟。’二世乃斋于望夷宫,欲祠泾,沈四白马。”[45]秦二世是以白马祭祀泾河神。《史记·河渠书》记载,汉武帝时“天子乃使汲仁、郭昌发卒数万人塞瓠子决。于是天子已用事万里沙,则还自临决河,沈白马玉璧于河,令群臣从官自将军已下皆负薪窴决河”。[46]“沈”,《汉书·沟洫志》写作“湛”,颜师古曰:“湛读曰沈。沈马及璧以礼水神也。”[47]《汉书·王尊传》:“久之,河水盛溢,泛浸瓠子金堤,老弱奔走,恐水大决为害。尊躬率吏民,投沈白马,祀水神河伯。”由此看来,白马祭河神乃是秦汉通行的做法。关于王尊祭河事,本传还说:“吏民嘉壮尊之勇节,白马三老朱英等奏其状。”[48]白马是一个地名,《汉书·地理志上》载东郡下辖白马县。当时王尊正任东郡太守,他的祭河之举又是由白马三老上奏朝廷的,则王尊祭河之处就在白马。河水泛溢之“金堤”,张守节引《括地志》云:“金堤一名千里堤,在白马县东五里。”[49]汉代黄河东郡段又有白马津,应当亦在白马县。此渡口与此县均以白马为名,极有可能就是因为白马祭河的典礼常常在此举行。

汉代还流传以白马祭祀其他类型神灵的传说。东汉赵晔《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记载,为了寻找治水宝典,“禹乃东巡,登衡山,血白马以祭,不幸所求。禹乃登山,仰天而啸,忽然而卧,因梦见赤绣衣男子,自称……禹退又斋,三月庚子,登宛委山,发金简之书,案金简玉字,得通水之理”。[50]禹具体所祭何神,不明确,然既在衡山祭祀,应非水神。虽然大禹一开始“不幸所求”,但登山之后所做之梦引导他找到了治水宝典,安知此梦非“血白马以祭”之功效?安知梦中之“赤绣衣男子”非因白马之祭而来?有材料表明,古人认为梦与白马祭祀之间存在一定关联性,比如前文提到的秦二世梦醒之后沉四白马祭泾河神,赵晔书中勾践灭吴的内容也显示了这种内在联系:“子胥乃与(文)种、(范)蠡梦,曰:‘……越如欲入,更从东门,我当为汝开道贯城,以通汝路。’”[51]关于此故事,张守节引《吴俗传》云:“子胥乃与越军梦,令从东南入破吴。越王即移向三江口岸立坛,杀白马祭子胥,杯动酒尽,越乃开渠。子胥作涛,荡罗城东,开入灭吴。”[52]梦醒后需要“杀白马祭子胥”,这是比《吴越春秋》多出来的细节。《吴俗传》不知具体何时成书,但从书名来看,其内容应类似记载地方掌故的方志。说明吴地民众中存在梦醒后杀白马祭祀梦中之人的观念,这种意识与秦二世沉白马祭泾河神的做法是一脉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