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易晓畅的白体及王禹偁诗
据方回《送罗寿可诗序》所列举,白体诗人主要有李文正(昉)、徐常侍昆仲(徐铉、徐锴)、王元之(禹偁)、王汉谋(奇)等五人。他们之中不少是由五代入宋的诗人,在北宋优待文臣的政策下,过着悠游唱和的闲适生活,学习的也多是白居易流连光景的闲适诗和往来酬酢的唱和诗,风格浅切清雅,和五代时期流行的浅俗诗风一脉相承。在徐铉和李昉的倡导下,宋初数十年诗坛基本处在白体诗的笼罩之下,诗风平易晓畅。今存最早的白体唱和诗集《禁林宴会集》,系太宗淳化二年(991)苏易简、毕士安、梁周翰、李昉、张齐贤等于翰苑观赏飞白御书而作。
(一)李昉与徐铉
李昉(925~996),字明远,深州饶阳(今河北饶阳县)人,生于五代后唐,历仕后汉、后周,入宋后以文学为太祖、太宗所器重,三入翰林,两度拜相,除有文集五十卷(已失传)以及与李至唱和的《二李唱和集》传世外,还奉敕参与编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太平广记》等大书。
李昉诗歌务求恬淡、简约,仿效白乐天体。其自序《二李唱和集》云:
昔乐天、梦得有《刘白唱和集》,流布海内,为不朽之盛事。今之此诗,安知异日不为人之传写乎?
如此纂集宗旨实已透露出其“效白乐天体”的必然途径及内容。集中一百五十余篇诗作,皆依韵唱和,属对工切,内容不外官场应酬与消遣,如,李至《节假之中风气又作仅将伏枕固难登门更献五章》五首之一:
出门何所适,秘阁倚宫墙。风递禁中乐,日闻天外香。
移屏画鹤立,开帙蠹鱼藏。不觉新诗债,朝来又一箱。
李昉和诗云:
自喜身无事,因行过寺墙。闲题僧舍壁,静爇佛家香。
竹户蜘蛛挂,莎阶蟋蟀藏。唱酬聊取乐,不觉又盈箱。
吴处厚曾云:“昉诗务浅切,效白乐天体。晚年与参政李公至为唱和友,而李公诗格亦相类,今世传《二李唱和集》是也。”(《青箱杂记》)由上引两诗,正可见二李诗格之“相类”。李昉之和作,虽工切而圆熟,但遣意空虚,造语浅俗,实如文字游戏,是对白居易闲适、唱和诗片面学习的产物。王禹偁《司空相公挽歌》进而指出,“须知文集里,全似白公诗”,也正指的是这一方面。因此,由《二李唱和集》不仅可见李昉诗风之概貌,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宋初唱和诗的普遍特征。
另一位与李昉基本同时活动的白体重要诗人是徐铉(917~992),字鼎臣,扬州广陵(今江苏扬州)人。历任五代吴校书郎、南唐知制诰、翰林学士、吏部尚书,后随李煜归宋,官至散骑常侍,世称徐骑省。淳化初因事贬静难军行军司马。曾受诏与句中正等校定《说文解字》。工于书,好李斯小篆。与弟徐锴有文名,号称“二徐”;又与韩熙载齐名,江东谓之“韩徐”。
徐铉的诗平易浅切,真率自然,不押险韵,不用奇字,颇近白居易诗风。其《贬官秦州出城作》《送王四十五归东都》《寄高邮陈郎中》等诗,均出自肺腑,情到语流,无生涩雕琢之病。冯延巳评其诗云:“凡人为文,皆事奇语,不尔则不足观,惟徐公率意而成,自造精极。”(吴之振《宋诗钞·徐铉骑省集钞序》)
徐铉传世的诗集有《骑省集》三十卷,其中固不乏“冶衍遒丽,具元和风律,而无淟涩纤阿之习”者(吴之振《宋诗钞·徐铉骑省集钞序》),如《晚归》诗云:
暑服道情出,烟街薄暮还。风清飘短袂,马健弄连环。
水静闻归橹,霞明见远山。过从本无事,从此涉旬间。
以简淡的笔墨描画出一幅“风清”“水静”的晚归图景,而静中之“闻”与远中之“见”亦同时体现出士人闲适悠静的心理状态,所谓“元和风律”,正于此约略可见。但是,细观《骑省集》,仅诗题标明“送”“和”“依韵”“寄赠”等字眼者即占四分之三,还有诗题未标明,内容也是唱酬之作。可见,《骑省集》主要是宋初唱和诗风中的产物。
(二)王禹偁诗歌创作道路与艺术特色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汉族,济州巨野(今山东省巨野县)人,晚被贬于黄州,世称王黄州。太平兴国八年进士,历任右拾遗、左司谏、知制诰、翰林学士。敢于直言讽谏,因此屡受贬谪。真宗即位,召还,复知制诰。后贬知黄州,又迁蕲州病死。王禹偁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先驱,文学韩愈、柳宗元,诗崇杜甫、白居易,多反映社会现实,风格清新平易。一生创作的诗歌和散文甚多,可惜大部分已散佚,现存《小畜集》三十卷。后来他的曾孙王汾收集其逸文遗篇,又编为《小畜外集》十三卷(现残),两集共存诗五百多首,文两百余篇。
王禹偁是“白体”诗的代表人物,他“学白乐天”,但对白诗的师承,绝对不限于其通俗的一面,还包括其现实主义精神及艺术表现手法等方面。如《除夜寄罗评事同年》其一:
岁暮洞庭山,知君思浩然。年侵晓色尽,人枕夜涛眠。
移棹灯摇浪,开窗雪满天。无因一乘兴,同醉太湖船。
全诗属对工切,语音清雅,颈联尤见精警,首联之“洞庭山”“思浩然”与尾联之“一乘兴”“太湖船”遥相契照,思绪完然缜密,且一气舒卷,实已由白体窥盛唐,略具孟浩然之风。
清人贺裳评其诗云:“王禹偁秀韵天成……虽学白乐天,得其清而不得其俗。”(贺裳《载酒园诗话》)由此可见,王禹偁创作的大量浅易平俗的唱和诗,既有与其他白体诗人的共同之处,又有超越流俗、高人一筹之处。当然,从总体上看,王禹偁的早期唱和诗,毕竟多为流连光景、应酬客套之作,且多为律诗,艺术形式上虽然对偶工切,但语近意浅,内蕴贫狭。
王禹偁早期学习白诗而不囿于元和体。他关心人民疾苦和积极用世的进取精神,使其突破了元和体的范围,进而学习白居易任谏官时写讽谕诗的诗风。早在三十五岁任左司谏时,他便作有讽谕诗《对雪》,一方面反映人民的徭役之苦,另一方面又抒发了自己忧国忧民的情怀。诗中云:“自念亦何人,偷安得如是。深为苍生蠹,仍尸谏官位。”“不耕一亩田,不持一只矢。多惭富人术,且乏安边议。空作对雪吟,勤勤谢知己。”这种反躬自责的进步思想,正是他的文学事业能取得成就的基本原因。
王禹偁诗风的转变,是在淳化二年(991)至淳化四年(993)谪居商州期间。这一时期,是他政治生涯中的第一次挫折,但同时也是他创作力空前旺盛,诗歌创作发生重大变化、成就最高的时期,诗歌的形式也由以短小律体为主转变为以长篇古体为主。这一时期的诗歌显示了表现丰实内涵的宏阔容量。如《感流亡》诗:
谪居岁云暮,晨起厨无烟。
赖有可爱日,悬在南荣边。
高舂已数丈,和暖如春天。
门临商於路,有客憩檐前。
老翁与病妪,头鬓皆皤然。
呱呱三儿泣,茕茕一夫鳏。
道粮无斗粟,路费无百钱。
聚头未有食,颜色颇饥寒。
试问何许人,答云家长安。
去年关辅旱,逐熟入穰川。
妇死埋异乡,客贫思故园。
故园虽孔迩,秦岭隔蓝关。
山深号六里,路峻名七盘。
襁负且乞丐,冻馁复险艰。
唯愁大雨雪,僵死山谷间。
我闻斯人语,倚户独长叹。
尔为流亡客,我为冗散官。
左宦无俸禄,奉亲乏甘鲜。
因思筮仕来,倏忽过十年。
峨冠蠹黔首,旅进长素餐。
文翰皆徒尔,放逐固宜然。
家贫与亲老,睹翁聊自宽。
淳化二年(991),陕西旱灾严重,百姓转徙流离,此诗就是王禹偁初到商州目睹了这种悲惨情状后所写的。全诗前半篇描写了亲眼所见的“老翁与病妪”“呱呱三儿泣”“茕茕一夫鳏”等流亡途中的真实人物,通过他们“道粮无斗粟,路费无百钱”“妇死埋异乡,客贫思故园”“襁负且乞丐,冻馁复险艰”“唯愁大雨雪,僵死山谷间”的凄惨境遇,表现了那一特定灾难时期万民流亡的历史惨景;后半篇则以“尔为流亡客,我为冗散官”将自己的身世与流亡百姓联系起来,使自身情感融入社会动荡之中,无疑体现出对灾民惨境更为真切的感受和同情,同时也深含对当时尸位素餐的当政者的愤切谴责。此类作品,正是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主张的深刻体现,也与白居易的《观刈麦》《轻肥》等诗的精神契合。
初到商州时,由于仕途失意,王禹偁借吟诗酬唱以排遣失意之感,创作了更多的唱和诗。只是这时的唱和诗已不再是用作互相娱乐、图谋进身的需要,而是自我慰藉与排遣的情感抒发了。可以说,贬官商州、滁州后,王禹偁本人的生活发生了重大变化,他真切感受到了现实生活的实际情形,诗歌风格随之而变,渐趋明朗圆熟。他自觉地学习白居易倡导的新乐府,创作了大量反映现实、爱国爱民的作品,如《畲田词》《谪居感事》《金吾》《秋霖二首》《感流亡》等,其或对民间灾难表示深切同情,或对贪官酷吏进行无情鞭挞,表现了士人的疾恶如仇与爱憎分明。
王禹偁不仅以诗为应酬手段进而效法白居易的讽喻诗,而且由白体进而向杜甫集中寻求诗歌艺术的新境界,他在《送丁谓序》中说“诗效杜子美”,在《日长简仲咸》中又盛赞“子美集开诗世界”。他有诗句“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前一句是学习白居易的总结,后一句则是学习杜甫的自勉。这表明了他对杜甫的尊敬,及向其学习的决心。王禹偁学习杜甫注意从造语入手,又重视意境的创新,如《新秋即事》三首之一:
露莎烟竹冷凄凄,秋吹无端入客衣。鉴里鬓毛衰飒尽,日边京国信音稀。
风蝉历历和枝响,雨燕差差掠地飞。系滞不如商岭叶,解随流水向东归。
诗写羁旅中的孤独凄凉之感和对京城的思念,透露出作者在政治上不甘沉落的心情。这首诗不但内涵与杜甫的诗近似,其严谨、开合变化的结构,起伏顿挫的格律,工整的对仗,情与景的相互衬托,都与杜诗相近。只是它不像典型的杜诗那样沉郁有力,气象壮阔,而比起率意浅切、舒缓流畅的白体诗来,则显得结构紧密而多变化,内容细致而又曲折、含蓄。此外,像七律《再泛吴江》《今冬》、七绝《杏花》《春居杂兴》等,也是如此。因此,清人贺裳说他“虽学乐天,然得其清,不堕其俗”(《载酒园诗话》)。
在唱和诗风弥漫的宋初诗坛,王禹偁能有意识地革除时弊,继承和发扬了杜甫和白居易诗歌的写实传统,对宋代诗歌发展无疑是有贡献的。清人吴之振在《宋诗钞·小畜集钞》的序文中说,王禹偁“学杜而未至”,但又强调指出:“元之独开有宋风气,于是欧阳文忠得以承流接响。文忠(欧阳修)之诗,雄深过于元之,然元之固其滥觞矣。穆修、尹洙为古文于人所不为之时,元之则为杜诗于人所不为之时者也。”这段话揭示了王禹偁诗歌在宋初诗坛独步异响的面貌及对宋代文坛的直接影响,尤其是对以欧阳修为开端的宋代诗文革新运动的导启作用。欧阳修本人所作《书王元之画像侧》诗云:“想公风采常如在,顾我文章不足论”,可见其对王禹偁的崇仰之情。其后,苏轼作《王元之画像赞并序》,热烈称颂王禹偁“以雄文直道,独立当世”,并自谓“愿为执鞭不可得”;黄庭坚作《题王黄州墨迹后》诗亦云“世有斫泥手,或不待郢工。往时王黄州,谋国极匪躬。朝闻不及夕,百壬避其锋。九鼎安盘石,一身转孤蓬”,对王禹偁的道德和文章均备极推崇。通观欧阳修、苏轼、黄庭坚等人的诗歌创作活动,正显示了具有独特风貌的宋诗形成的过程,而他们却几乎全然一致地崇仰王禹偁,并将其诗学成果“承流接响”,无疑透露了王禹偁诗歌创作所具有的成熟化了的宋诗的某些重要特征和内在质素,而这一点也正是王禹偁的诗歌在宋诗发展史上的最重要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