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永不消逝的爱
很多年后,我不会忘记那个伫立在门前孤单的身影,它时时提醒着我,在绵长的生命中,唯有陪伴才是最真的爱。所谓“年味”,亦如此!
01
一九九三年的腊月十八,天空中显出新年的气象来,傍晚的天色发白,时不时发出一声亮光,然后一声钝响,震耳欲聋;近处时不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让周围弥漫了一层烟雾,夹杂着火药香。
家家户户炊烟袅袅,时不时听到锅里噼里啪啦的油炸声。妇女们围着灶台忙得热火朝天,炸鱼、炸藕夹、炸丸子,我们这群小馋猫站在灶台不远处,眼巴巴地瞧着在油锅里翻动的食物,垂涎三尺。这真等得让人心急!
可是每次第一锅炸出来,母亲用盘子装好,不许我们偷吃。煮熟的“鸭子”飞了,我“哇哇”地大声哭着,躺在地上耍赖,任由旁人怎么劝我,都无济于事。我的倔强彻底惹恼了母亲,母亲狠狠地把我揍了一顿。
我被罚站在墙角,天知道那时候我有多狼狈,隐隐觉得脸上的肌肉一阵酸疼,两只小手被冻得通红。我停止了抽泣,眼斜睨着母亲,只见她摘下身上的围裙,两手端着盘子,小心翼翼地向隔壁周婆家走去。
02
周婆与孙子小虎相依为命,这两年我就没见过周婆的儿子,据说是外出打工了。有时候,我会好奇地问母亲,母亲总是一语搪塞:“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我便悻悻地走开,重新投入到跟小伙伴的玩耍中去了,不再过问此事。
临近过年,打工的大人们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回到阔别已久的家。老人和孩子别提有多高兴,日思夜盼,扳着指头数日子,终于到了过年,捱到了全家团聚。孩子们紧紧跟在父母身后,深怕一个眨眼他们又从眼前消失了一般。
这番热闹与周婆无关。周婆家冷冷清清,没有一点过年的迹象,白天屋内光线阴暗、冷冷清清、鲜有人往,晚上昏黄的灯光打在破败的窗户上,隐约映衬出祖孙俩孤单的身影。
我时常见周婆站在门口,朝着村头的方向张望,那条路通向远方,通向外面的世界。那眼神先是充满着希望,很快又黯淡了下来。她低下脑袋,战战兢兢地拉起衣角轻轻擦了擦眼泪,随即转过身,拉起坐在门槛上的小孙子进了屋,不忘回过头再瞧一眼。
在村里的老人中,周婆变化之大出乎我的意料。几年下来,头发全变白了,瘦削的脸黄中带黑,像木刻的似的;笑起来也不似先前那般爽朗,更多了一份悲哀。
03
母亲的一顿打引起了我极大的不满,我不明白母亲为何待周婆比我还要好。愤怒地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我决定实施我的报复。
天色愈加黑暗,天上竟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像鹅毛,漫天飞舞,不一会儿瓦楞上全白了。屋里照得格外分明,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一阵炮竹声。
母亲在灯下赶制一双棉鞋,我记得母亲跟我提过这是给周婆做的。只见她全神贯注,偶尔抬起头,活动僵持了的脑袋,揉揉惺忪的眼睛,接着又俯下身子做鞋样、纳鞋底。差不多快完工的时候,她才上床睡觉。
趁她睡着的时候,我偷偷溜下床,拎着这双棉鞋,进到厨房。我找到一把剪刀,将这双鞋剪得稀巴烂,心里觉得一阵痛快。
这种快感很快被失落代替。躺在床上,我很沮丧,这种感觉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我隐约觉得会有一场暴风雨等待着我。我有点懊悔,为自己刚才过激的行为愧疚。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第二天母亲拿着毁于一旦的棉鞋,脸面铁青,紧紧地盯着我。一见她盯着我,背上如芒针刺一般,这比暴打一番还难受。最终母亲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什么也没说,默默走开了。一上午,我提心吊胆,做事畏畏缩缩,深怕引发了导火索。
04
如果不是母亲后来的那番话,我可能还会为所欲为。人有时候会被自己的嫉妒冲昏头脑,幸而能及时悬崖勒马,不致以后追悔莫及。
下午,和小伙伴玩耍后,我匆匆跑回家,正好撞得父亲和母亲在内房谈话,仿佛在议论什么事情似的。我背贴着墙壁,秉住呼吸,打探着里面的动静,父亲和母亲的谈话依稀和周婆有关。
我先是诧异,后来很是不安。原来周婆的儿子两年前已经不在人世,为了救车间里的同事,他掉进了滚烫的锅炉,经过抢救终究没能挽回生命。周婆一直蒙在鼓里,大伙儿怕她伤心过度,都瞒着她。
“这老人和孩子怪可怜的。”母亲叹了口气,“我想着赶在春节前,给他们做双新棉鞋,尽点自己的力。没成想玉儿这孩子给我来这么一手。又得重新赶工。”
“娃她娘,这也不能全怪她,她还只是个孩子。”父亲吧嗒了一口香烟,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父亲总会在合适的时候替我圆场。
“玉儿出生的那天,你正赶上外出,多亏了强子跑前跑后找接生婆。强子对咱们玉儿像亲闺女一样,每天抱进抱出,陪她玩,逗她笑。可怜年纪轻轻的......”母亲继续说着,这一番话着实让我吃惊了一把。
不知为何,我的眼泪“刷”得一下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无声地掉落在地上。后来,我跟母亲道了歉。母亲只是淡淡一笑,摸了摸我的脑袋,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05
之后,每次看到周婆站在门前眺望村口,我的心都会为之一震。我常想,这孤零零的老人,如果知道亲人不在了,该有多大的伤悲啊!老人孩子拿什么力量来支撑往后的人生。
我轻轻地走过去,叫了声“婆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主动地跟她打招呼。她看着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露出欣喜的神色,脸上的皱纹看上去变得更深。
“是玉儿呀,天冷了怎么还在外面晃?”还未等我回复,周婆继续说,“你说你强子叔一走两年,没个音信,过年了也不回来看看,是不是一点都不惦记我们呢?”
“也许--也许忙吧!”我吞吞吐吐地说。我感到脸一阵发烫,为自己的谎言羞涩。该怎么回答她呢?我在心里踌躇着,世上应该没有不想念亲人的人吧,为燃起她的希望,我又说,“叔叔在心里肯定会惦记着你们的。”
我牵起坐在门槛上的小虎,从兜里掏出饼干瓜子之类的零食递给他,并把自己制作的玩具车递给了他,毕竟是小孩子,一下子蹦起来,拉着我的手屋前屋后的跑。周婆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06
冬季日短,夜色很快笼罩着整个村庄。除夕夜,雪花还在空中飞舞,给大地穿上一件雪白的新装。过年的气氛已经浓到极致,家家户户屋檐下挂着红红的灯笼,门户上贴着喜庆的年画和窗花。白色、红色镶嵌的世界,格外耀眼动人。
周婆家的灯那晚特别亮,白炽的光附和着窗外的雪,加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特别有过年的气氛。两个大大的福字贴在两扇门板上,大门两边还贴上了红底镶金字对联。堂屋条台上摆放着一堆过年的物品。
父亲和母亲忙活了一天,特意安排在周婆家吃团圆饭。一桌年夜饭,鸡鸭鱼肉样样俱全,热气腾腾。我们发现周婆悄悄多摆了一道碗筷,她哆哆嗦嗦地举起小脚杯,一饮而尽,随即热泪盈眶。
大伙面面相觑,空气凝滞,似乎有一股悲伤的气息流动着。母亲打破沉寂,说着祝福的话语,尴尬的气氛才得以缓解。周婆不住地点头,用她干枯如柴的手悄悄抹去眼里的泪,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