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谕纪泽(咸丰二年七月二十五夜)

字谕纪泽儿:

七月二十五日丑正二刻,余行抵安徽太湖县之小池驿,惨闻吾母大故。余德不修,无实学而有虚名,自知当有祸变,惧之久矣。不谓天不陨灭我身,而反灾及我母。回思吾平日隐慝大罪不可胜数,一闻此信,真无地自容矣。小池驿去大江之滨尚有二百里,此两日内雇一小轿,仍走旱路,至湖北黄梅县临江之处即行雇船。计由黄梅至武昌不过六七百里,由武昌至长沙不过千里,大约八月中秋后可望到家。一出家辄十四年,吾母音容不可再见,痛极痛极!不孝之罪,岂有稍减之处!兹念京寓眷口尚多,还家甚难。特寄信到京,料理一切,开列于后:

一、我出京时将一切家事面托毛寄云年伯,均蒙慨许。此时遭此大变,尔往叩求寄云年伯筹划一切,必能俯允。现在京寓并无银钱,分毫无出,不得不开吊收赙仪,以作家眷回南之路费。开吊所得,大抵不过三百金。路费以人口太多之故,计须四五百金。其不足者,可求寄云年伯张罗。此外同乡如黎樾乔、黄恕皆老伯,同年如王静庵、袁午桥年伯,平日皆有肝胆,待我甚厚,或可求其凑办旅费。受人恩情,当为将来报答之地,不可多求人也。袁漱六姻伯处,只可求其出力帮办一切,不可令其张罗银钱,渠甚苦也。

一、京寓所欠之账,惟西顺兴最多,此外如杨临川、王静安、李玉泉、王吉云、陈仲鸾诸兄皆多年未偿。可求寄云年伯及黎、黄、王、袁诸君内择其尤相熟者,前往为我展缓,我再有信致各处。外间若有奠金来者,我当概存寄云、午桥两处。有一两即以一两还债,有一钱即以一钱还债。若并无分文,只得待我起复后再还。

一、家眷出京,行路最不易。樊城旱路既难,水路尤险,此外更无好路,不如仍走王家营为妥,只有十八日旱路。到清江(即王家营也)时有郭雨三亲家在彼,到池州江边有陈岱云亲家及树堂在彼,到汉口时,吾当托人照料。江路虽险,沿途有人照顾,或略好些。闻扬州有红船最稳,虽略贵亦可雇。尔母最怕坐车,或雇一驮轿亦可(又闻驴子驮轿比骡子较好)。然驮轿最不好坐,尔母可先试之。如不能坐,则仍坐三套大车为妥(于驮轿大车之外另雇一空轿车备用,不可装行李)。

一、开吊散讣不可太滥,除同年同乡门生外,惟门簿上有来往者散之,此外不可散一分。其单请庞省三先生定。此系无途费,不得已而为之,不可滥也;即不滥,我已愧恨极矣!

一、外间亲友,不能不讣告寄信,然尤不可滥。大约不过二三十封,我到武昌时当寄一单来,并寄信稿,此刻不可遽发信。

一、铺店账目宜一一清楚,今年端节已全楚矣。此外只有松竹斋新账,可请省三先生往清,只可少给他,不可欠他的出京。又有天元德皮货店,请寄云年伯往清。其新猞猁狲皮褂即退还他,若已做成,即并缎面送赠寄云可也。万一无钱,皮局账亦暂展限,但累寄云年伯多矣。

一、西顺兴账,自丁未年夏起至辛亥年夏止皆有折子,可将折子找出,请一明白人细算一遍(如省三先生、湘宾先生及子彦皆可)。究竟用他多少钱,专算本钱,不必兼算利钱。待本钱还清,然后再还利钱。我到武昌时,当写一信与萧沛之三兄。待我信到后,然后请寄云年伯去讲明可也。总须将本钱、利钱划为两段,乃不至不清。六月所借之捐贡银壹百二十余金,须设法还他,乃足以服人。此事须与寄云年伯熟计(其折子即交与毛,另誊一个带回)。

一、高松年有银百五十金,我经手借与曹西垣,每月利息京钱十千(立有折子)。今我家出京,高之利钱已无着落。渠系苦人,我当写信与西垣,嘱其赶紧寄京。目前求黎樾乔老伯代西垣清几个月利钱,至恳至恳。并请高与黎见面一次。

一、木器等类,我出京时已面许全交与寄云,兹即一一交去,不可分散于人。虽炕垫炕枕及我坐蓝缎垫之类、玻璃灯及镜屏之类,亦一概交寄云年伯。盖器本少,分则更少矣。送渠一人,犹成人情耳,锡器、磁器亦交与他。锡器带一木箱回家亦可。其九碗合大圆席者不必带。

一、书籍我出京时一一点明,与尔舅父看过。其要紧者皆可带回;《读礼通考》四套不在要紧之列,此时亦须带回。此外我所不要带之书,惟《皇清经解》六十函算一大部,我出京时已与尔舅说明,即赠送与寄云年伯(我带两函出京,将来仍寄京)。又《会典》五十函算一大部,可借与寄云用。自此二部外,并无大部,亦无好板。可买打磨厂油箱,一一请书店伙计装好,上贯铁钉封皮,交寄云转寄存一庙内,每月出赁钱可也。边袖石借《通典》一函,田敬堂借地图八幅,吴南屏借梅伯言诗册,俱往取出带回。

一、大厅书架之后有油木箱三个,内皆法帖之类。其已裱好者可全带回,其未裱者带回亦可送人。家信及外来信,粘在本子上者皆宜带回。地舆图三付(并田敬堂借一分则四分矣),皆宜带回,又有十八省散图亦带回。字画、对联之类,择好者带回;上下木轴均撤去,以便卷成一捆。其不好者太宽者不必带,如《画象赞》《玄秘塔》之类。做一宽箱封锁,与书籍同寄一庙内。凡收拾书籍、字画之类,均请省三先生及子彦帮办,而牧云一一过目。其不带者,均用箱寄庙,带一点单回。

一、我本思在江西归家,凡本家亲友皆以银钱赠送,今既毫无可赠矣。尔母归来,须略备接仪,但须轻巧不累赘者,如毡帽、挽袖之类,亦不可多费钱。捞沙膏、眼药之属亦宜带些,高丽参带半斤。

一、纪泽宜做棉袍褂一付、靴帽各一,以便向祖父前叩头承欢。

一、王雁汀先生寄书,有一单,我已点与子彦看。记得乾隆二集系王世兄取去,五集系王太史(敦敏)向刘世兄借去,余刘世兄取去者有一片。此外皆在架上,可送还他。

一、苗仙鹿寄卖之书:《声订》《声读表》共一种、《毛诗韵订》一种、《建首字读本》,想到江西销售几部。今既不能,可将书架顶上三种各四十余部还他,交黎樾乔老伯转交。

一、送家眷出京,求牧云总其事。如牧云已中举,亦求于复试后。九月二十外起行,由王家营水路至汉口,或不还家,仍由汉口至京会试可也。下人中必须罗福、盛贵,若沈祥能来更好,否则李长子亦可。大约男仆须四人,女仆须三人。九月二十前后必须起程,不可再迟。一定由王家营走,我当写信托沿途亲友照料。

一、水陆途费约计三百余金,买东西捆装行李之物及略备接仪约须数十金,男女仆婢支用安家约须数十金(罗福、盛贵、鲁厨子多给几许钱亦可),共须五百金也。开吊之所入不足,则求毛年伯及诸位老伯张罗,总以早出京到家为妥。其京中各账,我再写信去料理。

以上十七条细心看明照办,并请袁姻伯、庞先生、毛寄云年伯、黎樾乔老伯、黄恕皆老伯、王静庵年伯、袁午桥年伯同看,不可送出外去看。

评点 遭遇母丧

咸丰二年,本应是曾氏一个幸运而喜悦的年份,却不料风云难测,大喜变成了大悲!

当年岁次壬子,属乡试正科之年,曾氏被钦点为正主考,而且放的是江西省。清朝回避制度严格,官员绝不能在本省任职,乡试考官也绝不能主持本省的考试。湘赣相邻,从南昌回湘乡,不过十天左右的路程,这对于离家已达十四年、时时巴望省亲的曾府大爷来说,无异是天遂人愿!他得知放江西主考后即刻上一道奏折,请求乡试完毕就近回湖南老家看望父母,皇上恩准他一个月的假期,于是他高高兴兴地南下。江西的人口虽不及四川,但从两宋以来,人文发达,人才辈出。唐宋八大家,其中王安石、欧阳修、曾巩三大家便出自江西,曾氏所喜爱的诗人陶潜、黄庭坚也是江西人。这种文风熏陶下的两赣大地必定子弟清秀、文章俊美。此番乡试,将会选拔一批前途无量的门生,又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程仪。家里还欠着数百两银子哩,正好用它来偿还宿债!

就这样,曾氏一路喜孜孜地走到安徽太湖县小池驿,在这里遇到了从湘乡老家赶来报丧的乡邻,将他母亲已于六月十二日病逝的消息告诉了他。这可真是大晴天一声炸雷,把他的所有美好设想都给炸掉了。他的母亲才六十八岁,祖母去世时年已八十,祖父也活了七十六岁才去世。对于母亲的死,他是没有心理准备的。令他更为痛苦的是,母亲去世的这一天,正是他出京的那一天,这一个多月来他天天想着要再见的母亲,其实早已天人永隔了。

就在闻讣的这一天夜里,曾氏以极其悲痛的心情给儿子纪泽写了第一封家信。

虽然这两年纪泽在热火朝天地张罗娶媳妇的事,但其实他还不满十三周岁,论虚岁,也不过十四岁。从现在的眼光来看,十三四岁的孩子尚不懂事,这样重要的信应该写给夫人才是,但一百多年前的情形不是这样的。京师里的曾府,在老爷外出的时候,名义上的主人是大公子纪泽,何况这位大公子已读完“五经”,又对了亲,应该与闻家中大事了。

曾氏写信给儿子,除开给家中的少主人以礼仪上的承认外,也包含着借此锻炼儿子办事能力的一层内容。

按照礼制,父母去世,现任官员要离职回籍守丧三年(实际上只有二十七个月),守丧期满再候朝廷安排,其妻子儿女也都应回籍。因此对于京师曾家来说,接下来的便是全家作四千里的长途大迁徙,故而要办的事很多。曾氏一口气罗列了十七条,隔两天,又补充三条,共二十条。曾氏在心情极度忧伤烦乱的情况下能够从容思索考虑周到,这一则出于天赋,天赋其虑事周密、临危不乱的性格。我们常能在自己的周围看到这样的人:他们在平时也聪明能干,说话有条理,办事有章法,但遇到重大场合或是遭到突然变故,则方寸紊乱,举止失措。这种现象的出现,多半源于天生的心理素质不坚强。这种人可以做承平时代的人才,却不能做乱世头领,更不能充当军营将官。二则出于多年堂官的磨炼。六部不比翰林院、詹事府等闲冷衙门,而是办实事的机构,身为侍郎,更负处理繁杂事务的重任。三四年间的打磨,也练就了他驾繁驭乱的实际能力。他这样一条一条地写出来,既是交代儿子去一一办理,又是让儿子增加一份阅历。

让我们来细细梳理下,看这份办事单将会给少主人增加哪些见识。

曾氏所罗列的二十条,大致可分为四类,即:

一、收赙仪;二、清理账目债务;三、仆人及物资处置;四、归途安排。

道光二十九年曾氏祖父去世时,曾氏在京师寓所里开吊祭奠,发了五百多份讣帖,帖子上写着“谨遵遗命,赙仪概不敢领”两句话,表示只为报丧而已,并非借机收钱,但这次却希望能以此收到一笔银钱。这原因是举家南迁,耗用庞大,不得不出此下策。曾氏估计大约可收赙仪三百两银子。前些年陈岱云家办丧事,曾氏送银三十两。陈与曾是同年好友又系亲家,曾氏自称三十两为重礼。同年,他的一位族叔去世,曾氏送的奠仪为“大钱八千”。按当时的银钱兑换率,八千钱约合六两银子,六两银子可买六担谷,即两口人的一年口粮,可见这份奠银也不轻。若以五百份讣告计算,能送三十两银子的人不过三四人而已,大部分人可能只送挽联、祭幛之类而不送现金。于此可考证当时京师的丧事风俗。曾氏所需途费很多,故三百两银子不够开销。倘若不计这笔费用,三百两银子恰为曾氏一年的薪俸,也不能算少。

曾氏告诉儿子,不足部分可找几位平素关系密切又有肝胆的长辈请求凑集。这种接受人家所施恩德的事,一定要牢牢记住,将来要报答,故不可多求人。对于那些虽为至戚但自家窘迫的人,则不可提银钱的事,只可求其出力。至于讣帖的发散,要注意切不可滥。我们从曾氏的信中可以看出,当时京官朋友重在“同年、同乡、门生”三类,其他则相关者不多。尤可注意的是两天后补充信中最后一段里的这样几句话:“六部九卿汉堂官皆甚熟,全散讣亦可。满堂官必须有来往者。同官非年谊乡谊不发。”此中透露了这样几个信息:一、六部九卿中的高级官员之间大多互有往来;二、满汉官员之间有较大的隔阂;三、同在一个衙门供职的官员,也只有同年同乡间关系较为亲密。

离家时间较久,所有账目债务“宜一一清楚”,尤其对于银钱拮据的人,要体谅别人的难处,不让他有“人走茶凉”的感觉。借公家和私人的东西,都要还清。答应了别人的事因故不能办了,也要有个交代。送人的东西不要分散,因为少,分散了则更少,不如送一家,还可以作为一项人情。家中的男仆女婢都要妥善安置,对于出力大者宜多打发点钱。所有这些,对于少不更事的纪泽而言,都是知识与学问。经历了这一番锻炼,自然于处事做人上有一个大的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