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秘密
我住在伦敦城的边缘,这一点显而易见。比如,街对面有一个写字楼街区大小的深坑,周围是开发商竖起来的围挡,上写“法新门——伦敦城的起点”。我恰巧住在金融公司那些光滑锃亮、高大挺拔的玻璃建筑,与陈旧肮脏的砖房、小门小户的咖喱店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对峙的地方。在这里,脱衣舞酒吧和小型出租汽车公司还在顽强地挣扎着,艰难营业。
我的小区拥有铅灰色、仓库风格的外形,从这些“钉子户”中拔地而起,对面便是稳如泰山、来势汹汹的钢筋混凝土大楼。不知道这个街区还能存续多久,也许开个颓废风格的果汁店或者自动贩售店还可以拯救它。我几乎不认识什么人,除了便利店店主萨米尔,以及面包店那个女人,每次进店她都朝我微笑致意,但她好像听不懂英语。
这种近乎隐身的生活让我很是满意。毕竟,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逃离自己的过去,逃离那个好像人人都对我了如指掌的地方。
伦敦慢慢改变了我。我开始熟悉这都市一隅的住地,熟悉它的节奏与危险。我发现,要是你在公交车站把钱给了那个潦倒的醉汉,他就会跑到你的公寓门前不屈不挠地坐上两个月;如果非得在晚上走过小区,那最好把钥匙拿在手中;如果需要深夜出去买酒喝,最好不要和格纳尔烤肉店那群小伙子有任何的眼神交流。
头顶上嗡嗡直响的警用直升机已经不再让我心烦意乱了。
我死不了。另外,我比谁都清楚,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
“嘿。”
“嘿,露。你又睡不着了?”
“我这边才十点钟呢。”
“哦,什么事?”
内森,威尔过去的理疗师,过去九个月都在纽约,服务于一名中年男人。那男人是华尔街赫赫有名的CEO,有一栋四层楼的联排别墅,肌肉出了点问题。失眠夜,给内森打电话已经成了一种有意无意的习惯。在漆黑的夜里,知道有人懂我的感受是件很好的事情,尽管有时听他聊起近况时,感觉自己就像在承受一连串小小的打击。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都要向前看。除了我,周围的人都已有所成就。
“大苹果[5]的生活怎么样啊?”
“还行吧?”他的澳大利亚口音让每一句回答听起来都像在提问。
我躺在沙发上,脚蹬着扶手。
“呃,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好吧。嗯,我加薪了,还不错。订了几星期以后回家的机票,去看看老人。他们高兴得很,因为我姐姐要生小孩了。哦,对了,我在第六大道一家酒吧遇到一个特别不错的女孩,我们聊得挺好,所以我约了她。我告诉她自己是干什么的,她说对不起,她只跟穿西装上班的男人约会。”电话那头,内森笑了起来。
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穿白大褂也不行?”
“应该不行。不过她也说了,要是我是个正经的医生,她可能会改变主意。”他又大笑起来。内森似乎是镇定平和的化身,“那样的女孩,要是没选对餐厅,忽略什么细节,她们就会特别挑剔。早点知道比较好,对吧?你怎么样啊?”
我耸耸肩:“正在适应吧,反正……”
“你还穿着他的T恤睡觉?”
“没有,没有他的味道了。说实话我有点讨厌那衣服了,我洗了洗,然后用纸包好了。但我还有他的工作服,情绪糟糕的时候穿。”
“有个备用的物品总要好一些。”
“哦,对了,我还去了悲痛疗愈小组。”
“怎么样?”
“糟透了。我感觉自己像个骗子。”
内森没说话,等着我继续倾诉。
我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这些都是我的想象吗,内森?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夸大了威尔和我之间发生的事情。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我怎么可能那么爱一个人呢?还有我对两个人感情的理解,我们真的像我记得的那么相爱吗?事情过去越久,那六个月就越像一个……诡异的梦。”
内森顿了顿才回答我:“不是你的想象,露。”
我揉揉眼睛:“只有我还在想念他吗?”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不是。他是个好男人,最好的。”
这就是内森让我喜欢的原因之一,打电话时,他不介意我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最终,我坐起来,擤擤鼻子。“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再回去了。那里肯定不是我能待的地方。”
“试试吧,露。只是回去了一次而已,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怎么跟我爸爸似的。”
“嗯,你爸爸一直都挺明白的。”
门铃突然响了,我吓了一跳。十二楼的尼尔斯太太按过一次我的门铃,因为邮递员不小心把我俩的信件给送错了,除此之外再没有人上过门。这么晚了,尼尔斯太太应该睡了吧,而且我也没有收到她的《伊丽莎白洋娃娃》杂志。
门铃响了第二声。第三声。尖厉的声音不屈不挠。
“我挂了。有人找。”
“打起精神来,露。你会没事的。”
我把电话放下,警觉地坐起身。我在附近没有朋友。搬来这里之后,大多数时间我都在工作,还没有真正交到朋友。如果父母决定来个突然袭击把我带回斯托特福德,他们应该会在下班高峰前后抵达,因为两个人都不喜欢夜间开车。
我没有去开门,只是等着。不管是谁,应该很快就会意识到找错了门,然后走开。但门铃又响了,刺耳的声音接连不断,好像有人把身体靠在了门铃上。
我站起来,走到门边:“谁啊?”
“我得和你谈谈。”
一个女孩的声音。我透过猫眼看了看。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我只能看到一头栗色的长发和过于宽大的短夹克。她微微有些晃悠,揉着鼻子。是喝醉了?
“你找错门了吧。”
“你是露易莎·克拉克吗?”
我顿了顿:“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我得和你谈谈。开门好吗?”
“都晚上十点半了。”
“是啊,所以我不想站在过道里。”
在这儿住了好一阵了,我很清楚不能给陌生人开门。在这一片,经常会遇到些诡异的瘾君子按你的门铃,看能否要到一点钱。但这个女孩子口齿清晰,而且年纪不大。肯定也不是那些记者,前来打听关于那位帅气有为的青年才俊决定自杀的故事。而且,她年纪这么小,也不应该这么晚跑出来。我转了转头,想看看楼道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好像没有。“能不能先跟我说说是什么事?”
“在这儿可没法说。”
我挂上保险链,打开门,和她对视。“我不能就这么把你给放进来。”
她肯定还未满十六岁,双颊还是小女孩一样水润的婴儿肥,一头有光泽的长发,黑色紧身牛仔裤裹着细长的双腿。她画了淡淡的眼线,面容姣好。“你是谁?”我问。
“莉莉,莉莉·霍顿-米勒,”她微微抬起下巴,“我来是想跟你谈谈我爸爸的事儿。”
“你应该是找错人了。我不认识姓霍顿-米勒的人。你肯定把我跟别的露易莎·克拉克搞混了。”
我本想关上门,但她伸脚过来将门卡住了。我低头看了一眼,又慢慢把门打开了一些。
“他不姓这个。”听她的口气,好像觉得我很傻似的。说话时,她双眼目光锐利,又带着一种探询,“他叫威尔·特雷纳。”
莉莉·霍顿-米勒此刻站在我的客厅里,带着一种冷漠的兴趣上下打量着我,就像科学家看一种土里新发现的软体动物。“哇,你怎么穿成这样啊?”
“我——我在一个爱尔兰酒吧打工。”
“钢管舞?”她显然对我没什么兴趣了,慢慢地把目光移向房间里其他东西,“你真的住在这儿?家具呢?”
“我刚搬进来。”
“一张沙发,一台电视,两箱书?”她朝我坐着的椅子点点头。我的呼吸仍然很不均匀,还在消化她刚才跟我说的话。
我站起来:“我去弄点喝的,你要吗?”
“就可乐吧,除非你有酒。”
“你多大了?”
“干吗告诉你啊?”
“我没弄明白……”我走到厨房吧台后面,“威尔没有孩子。要是有的话我肯定知道。”我朝她皱皱眉头,突然起了疑心,“你是在开玩笑吗?”
“玩笑?”
“威尔和我……我们经常聊天。这种事他会告诉我的。”
“哦,是啊。看来他没说。我呢,得找个人聊聊他,不要那种一听到他名字就抓狂的。我家每个人都这样。”
她拿起母亲寄来的明信片,又放下。“我可不觉得这是个玩笑。哦,是啊,我的亲生父亲,是个坐轮椅的,太可怜了吧。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递给她一杯水。“那……你家里都有谁?哦,你的妈妈是谁呢?”
“你这儿有烟吗?”她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摸摸这儿,摸摸那儿,把我的东西拿起来又放下。我摇摇头。她说:“我妈妈名叫塔尼亚,塔尼亚·米勒。她嫁给了我继父,弗朗西斯丑八怪霍顿。”
“好名字。”
她放下水杯,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包烟,点燃一根。我本想说她不能在我家抽烟,但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于是我只是走过去开了窗。
我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看出了一点威尔的样子。在她蓝色的眼睛里,有着淡淡的焦糖色。说话之前轻抬下巴,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这些很像威尔。还是说这都是我的心理作用?她站在窗口望着下方的街道。
“莉莉,我要先告诉你……”
“我知道,他死了。”她使劲吸了口烟,朝屋里吐了个烟圈,“所以我才知道的。电视上播了些安乐死的文件,他们说起他的名字,妈妈不知怎的就抓狂跑到厕所去了。丑八怪跟着她进去,我当然就在门外偷听。她特别震惊,因为她都不知道他坐了轮椅。我什么都听到了。嗯,我也知道丑八怪不是我的生父。但妈妈从没说过我的生父是个不想认我的浑蛋。”
“威尔不是浑蛋。”
她耸耸肩:“听妈妈说的,他就是。但是,不管我问她什么,她都会发疯,说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说丑八怪弗朗西斯对我好,威尔·特雷纳比起他来就不算什么父亲。”
我喝了一口水,忽然前所未有地想喝酒。“那你做了什么?”
她又抽了口烟:“我上谷歌查了一下他,然后找到了你。”
我得一个人待会儿,消化一下这孩子说的话。我完全无法承受,不知道该拿这个叛逆的女孩怎么办。她在我的客厅里走来走去,周围的空气仿佛爆裂开来。
“所以他真的一点都没提到过我?”
我盯着她的鞋子:高跟芭蕾鞋,磨损得很厉害,似乎她已在伦敦街头游荡多日。我感觉自己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包裹缠绕着,喘不过气来。“你多大了,莉莉?”
“十六。我至少看起来有点像他吧?我在谷歌图片上找到一张照片,不过我猜你肯定有更好的。”她环视着客厅,“你的照片都在箱子里吗?”
她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纸箱。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跑去打开然后翻翻找找。嗯,如果她要找,威尔的衣服应该就在里面。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呃,莉莉,这些……我都需要消化。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我们——我们真的有很多要谈的。但现在快十一点了,我觉得这个时间不太合适。你住哪儿?”
“圣约翰伍德。”
“好。那个……你爸妈肯定到处找你了。给你电话,我们……”
“我没法儿回家,”她对着窗户,朝外面熟练地弹着烟灰,“严格说来,我不应该出现在这儿。我应该在学校,周一到周五都寄宿。要是知道我不在学校,他们肯定会发疯的。”她拿出手机,想了想,朝屏幕扮了个鬼脸,又塞回口袋里。
“嗯,我……不知道能做点什么……”
“我可以住这儿吗?就今晚。你多给我讲讲他的事情?”
“住这儿?不,不行,抱歉,你不能住这儿。我都不认识你。”
“但你认识我爸爸啊。你刚才不是说,你觉得他其实不知道我的存在?”
“你得回家。这样,我们给你父母打电话吧?他们可以过来接你。嗯,就这么做,我……”
她盯着我:“我还以为你会帮我。”
“我会帮你的,莉莉。但不是这么帮……”
“你不相信我,是不是?”
“我——我完全不知道……”
“你不想帮忙,你不想做任何事。你跟我说了我爸爸的什么事儿吗?没有。你帮上什么忙了吗?没有。谢谢你啊。”
“等等!你这么说不公平,我们才刚刚……”
但女孩把烟屁股往窗外一弹,转身走过我,向门口走去。
“干什么?你去哪儿?”
“哦,你管得着吗?”她说。我来不及多说什么,门“砰”的一声便关上了。她走掉了。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努力消化着刚才不到一小时内发生的一切。莉莉的声音一直在我耳朵里回响着。我没听错吧?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她的话,想从一团纷乱中理出个头绪来。
我的爸爸叫威尔·特雷纳。
显然,莉莉的母亲跟她说,威尔不想管她。但威尔要是知道这事,肯定会跟我说的。我们两人之间没有秘密。我们难道不是无话不谈的吗?不过有那么一瞬间我动摇了:威尔对我,是不是没有我想的那么坦诚?他难道真做得出来,能将这么大的女儿完全抛在脑后?
各种想法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弄得我脑子里一团糟。我拿起笔记本电脑,在沙发上盘腿坐着,然后打开搜索引擎,输入“莉莉·藿顿-米勒”几个字,没有任何结果。我又尝试了不同的拼写,输入后,跳出一张某学校发布的冰球队员名单,学校名为“厄普顿·迪尔顿”,位于什罗普郡。
我点开放大几张图片,一眼便看到了她。在一排微笑的冰球队员中,只有她的脸上没有笑容。文章说,莉莉·霍顿-米勒是防守队员,虽然球技不精,但非常勇敢。那是两年前的信息了。这是一所寄宿学校,她也说过她上的是寄宿学校,但这并不能说明她跟威尔有什么关系,况且,她母亲跟她说的也不一定是实话。
我把关键词换成“霍顿-米勒”,找到一篇短日记,写的是弗朗西斯和塔尼亚·霍顿-米勒去萨沃伊酒店参加银行晚宴的事,还有一份去年在圣约翰伍德一栋房子下方造酒窖的规划申请。
我靠在沙发上想了一会儿,开始搜索“塔尼亚·米勒”和“威廉姆·特雷纳”。
什么结果都没有。
于是我把“威廉姆”换成“威尔”,很快就找到了杜伦大学校友会的脸书页面,有几个女人聊着威尔去世的事情,她们的名字好像都以“拉”结尾:埃斯特拉、费内拉、阿拉贝拉。
——新闻曝出来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威尔,安息。
——谁的人生是十全十美的呢?你知道吗,罗利·阿普敦还死在特克斯和凯克斯群岛了呢,快艇出事故了。
——他是地理系的吗?红头发?
——不是,哲政经[6]。
——我好像在新生舞会上跟罗利接过吻来着,他舌头挺大的。
——我不是说笑,费内拉。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这男人死了啊,太可怜了。
——那个威尔·特雷纳,大三的时候一直跟塔尼亚·米勒在一起吧?
——就因为他死了,我说说跟他接吻的事情又怎么了?
——我不是说你就要重写历史什么的,但他的老婆可能会找到这儿来。
——她肯定知道他舌头很大吧。他们都结婚了。
——罗利·阿普敦结婚了?
——塔尼亚好像跟什么银行家结婚了。有个链接。大学的时候我还以为她会跟威尔结婚呢,他俩多配啊。
我点进那个链接,看到一张照片。一个女人瘦得像根脆弱的芦苇,金发上戴着刻意弄得蓬乱的假发髻,微笑着站在婚姻登记处的台阶上,旁边是个年纪稍大的黑发男人。不远处,一个身穿白色薄纱裙的小女孩闷闷不乐地站着。她很像我刚见过的莉莉·霍顿-米勒,但这照片是七年前的了,说实话,随便哪个棕色长发的伴娘不高兴了都是这个样。
我又读了一遍,然后合上笔记本电脑。我该怎么办?如果她真的是威尔的女儿,那我是不是该给学校打个电话?不过,一个陌生人试图联系十几岁的女孩子,学校肯定有相关的处理规定吧。
万一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呢?威尔留下了一笔可观的遗产,有人设计一场骗局,从亲人朋友那里捞点钱,也不是没有可能。父亲的朋友乔基因心脏病去世了,追悼会上有十七个人跑去跟他老婆说,老乔生前和他们打赌欠了钱没还。
我决定置身事外。要是走错一步,很有可能再承受一次痛苦的煎熬,这会让我崩溃的。
然而,我躺在床上,脑海中全是莉莉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
威尔·特雷纳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