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想和你回到人间

亲爱的K：

你还记得那首《二月的伦敦》吗？

记得第一次听这首歌的那天，伦敦正在刮大风。我原本定了去威尼斯的行程，想乘着风歇离开，没料到开往机场的火车竟在半路被大风吹停，没办法，就这么生生误了飞机。

像这样的大风天，若是能迎着风吵一架，想来也是非常畅快淋漓的吧。就让那些锋利的、难听的、气呼呼的话顺着风势不知道落到哪里去。至于那些可爱的、可口的、说来和解的话，就让它们跟着风再荡回来吧。

但那天我们并没有吵架。所以也没有机会在大风中对骂，更没有机会在吵架后亲口说一些甜甜的好话，真是可惜了。后来，我们被困在家里，听了一天的歌，后来，音响里就响起了这首歌。

记得那天是2月24号，刚好是二月，刚好又在伦敦。突然响起的这首歌简直就是无端降临的神谕，我们开心极了，好像在无聊的日常里不小心撞见了某种幸运。

但这样的惊喜并没有持续多久，听完之后你突然转头对我说了一句：“骗子，这根本就不是二月的伦敦嘛！”我们的伦敦明明是风沙走石，出不了门的伦敦，歌里的伦敦却听起来光滑干净，好像大街上都飘满了粉红色的泡泡，正一个接着一个“啪嗒啪嗒”碎掉。

当时你说话的语气真是可爱极了，或许你都已经忘了。不过也没关系，你会因为总是发现不了自己的可爱，会因为总是忘记自己的可爱，而变得更加可爱。

但是K啊，我说这么多，并不是想夸你可爱，也不是想夸这首歌好听。我只是想告诉你，其实我们生活在两个人间，一个是带着滤镜的人间，而另一个才是真实的人间。

我朋友圈的相册封面其实一直是几个字——“人间好玩吗？”当然，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个自问自答的设问句，因为我早就把答案写在下面了：“不好玩。”

在我看来，“不好玩”是这个问题毋庸置疑的，唯一的，标准答案。听上去很冷酷，很绝望吧？但我们可以在其中插入一些字呀，比如“太”，比如“怎么”，把它变成“不太好玩”，“不怎么好玩”。

插入的这几个字，就是我们对这个人间，所留存的情谊。

虽然我承认，真实的人间确实是很不好玩的，真实的人类也是非常没劲的。这种感觉在我回国之后变得愈发强烈，不是难过，而是惊愕，而是很多很多得不到回应的“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纵火，有人却熟视无睹？为什么有人相爱，有人却在一旁睁着偏颇的双眼？

欢迎回到真实的人间。难道这就是真实的人间？

其实很多时候，我也很想放弃这个真实的人间；我也想跟很多人一样，把自己的耳闭锁，让自己的眼垂落，就这么躲在那个有滤镜的人间里永远不出来。

我也会觉得，自己跟这个人间其实没有这么多东西要讲，这个人间也配不上我的一声叹息。我只需要把那些说不出口的，得不到回声的，郑重地写在一张纸上，郑重地寄予你，这样就已经可以了。

但是我发现，自己并不能够忘了一些眼睛，并不能够忘了一些声音。

还记得，有次我出门办银行卡，经过一个拐角的路口，看到有个中年男人正坐在路边哭。周遭路人行色匆匆，来往的汽车单车扭成一团，拥堵无比，他就这么坐在路边哭，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悲戚表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形容，但是K啊，我从未在任何人的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真的太让人难过了。那并不是一个应该哭泣的场合，也并不是一个应该哭泣的年纪。看着他，我觉得自己的心像个被揪成一团的塑料袋，脑子中一直在想，他到底遭遇了什么，才会如此的悲伤。

我很想靠近他，去问问他，很想走过去，去做些什么。但我又犹豫了，因为所有的路人都在驶过他，都在变成一道迷糊的背景，如果只有我走过去，我这突兀的关心是不是会显得不合时宜？

我犹豫了，K，我变得怯弱，变得有所顾虑，变得很不像你。我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很久，但最后也没有走过去。

直到现在，我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个男人的表情。

K，我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想在你面前责备我自己。因为我隐隐觉得，自己会变得更好的，或者说，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变好。

我还会看，我还会感受。如果有一天我也和其他人一样，什么都不感受，什么都不察觉，那才是彻底的可悲了。

只不过，有些时候，我还是会感觉到有一点害怕，觉得前方是一条很孤独的路，既没有同行者，也没有人会在终点等我，犹疑的感觉抓住了我正往前迈的那只脚。

我需要同行者吗？如果没有同行者，我还要往前走吗？

K，你是不是也无法回答我的这些问题？

不过没关系，还是不问这些了吧。我们还是来喝酒吧，喝酒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我们来听歌吧，听歌也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我们可以喝甜甜的加拿大冰酒，或者更甜的米酒。我们可以再听一遍《二月的伦敦》，或者听Ex libras（英国的一个乐队），这个我今天刚发现的很好玩的乐队，三个图书馆管理员在午休时间悄悄交换CD做音乐，听上去的感觉像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耳语，黄昏和咖啡杯，是破碎又混乱的交响乐。

啊，K，是不是很好玩呢？K，写到这里，我觉得我还是愿意和你回到人间的。

只不过，如果没有你陪我的话，我就不再需要任何同行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