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炒掉一个高级合伙人
谈判谈到图穷匕见,
那是下策。
潘越正式扎营上海。头等大事是分所开业,可是分所最最基本的人还没稳定下来,四天换了三个前台。
秦大江招前台,分不清前台行政和律师助理的区别,一心求好,招了个华政刑法专业研究生毕业的女孩子。人家来了两天,发现居然是来做前台的,遂愤而辞之。临时招的第二个是地道的上海女孩子,上班先跟着总所派过来的行政支持王怡在外面采购了一天东西,直接就说太累不来了。第三个女孩子,人是高挑靓丽,就是有美女的通病,总觉得她的事情别人会抢着帮她做,她只要负责漂亮就好了。王怡又要搞装修,又要买设备,又要准备酒会,忙得一阵风一样,她就坐在前台里纹丝不动,把王怡委屈的给总所欧总打电话要请病假。潘越真是觉得颜面尽失。龚骏还取笑潘越:“你不是喜欢美女的嘛!”
两人正在心烦,潘越的大哥大响了,电话里一声脆亮的女孩的声音:“老潘!”
潘越差点就下意识地答应了,心里犹豫了一下,这么年轻的声音,谁敢这么叫他。那个声音利索地说:“真没良心,我的声音都忘了?钱婷婷!”
钱婷婷的声音又脆又响,龚骏听得一清二楚正想走开。潘越止住他,对电话里说:“我正想找你呢,你快点辞职到我们上海来!”
钱婷婷说:“凭什么啊?你以为社科院下面的会计岗是那么简单的?”
潘越没有废话:“月薪800块。”
“赤裸裸的金钱诱惑啊,我不……”
潘越说:“每个月加200块住房补贴。”
“老潘,不许反悔啊!我卖给你了!”
潘越赶紧咽下了再加100交通补贴的话:“今天下午就出发,明天过来上班。”
“周扒皮啊!那不可能……”
“给你500块钱搬家补助,晚来一天就取消了。”
“要现金,我可没发票抵扣。就这么定了!”
“你找我什么事?”
“……那什么,就为给财神爷烧炷香呗!”
挂了电话,潘越说:“怎么把她给忘了。这小姑娘是你们北京人,是社科院一个研究所里专干杂活的小会计。我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有一次我让她帮我贴发票,一把几十张零碎发票扔给她,下午给我的时候贴得板板正正,栏目分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她也不知道我是谁,干活不挑人还干得好,我就喜欢这样儿的。正好她还是个会计,前台和会计可以都兼起来。”
秦大江早已悔得捶胸顿足、泪流满面,早知道拼死也应该多看几个人啊!
钱婷婷走马上任,上海分所的情况立刻为之一变:和律所附近一家干净的饭店谈妥了午餐包餐事宜,全所四个人的吃饭问题先解决了,每天定时定点有了靠谱的午餐,再也不用一到了午饭时间就四处打游击了。和王怡关系搞得情同姐妹,俩人每天一起加班到晚上十二点还能说说笑笑,王怡再也没有向总所提出过要提前回北京的申请。总所行政总经理欧总有名的严厉,居然被她搞定,要来了总所全套行政、财务管理制度,根本不用潘越出手。
龚骏这才相信了潘越的判断,他能想到的一个优秀的律所行政管理人员所需要具备的素质,钱婷婷全部超乎他的想象。唯一的缺点,就是嘴巴太厉害。
龚骏在美国算是参加过西式酒会的人,在上海分所第一件事就是代替吴大维做了酒会指导。1994年,上海还没有会务服务公司这种机构,上海分所开业酒会这样的活动全部要自己动手。租场地、制作邀请函、制作横幅、标志牌、租音响、采购酒品饮料……钱婷婷的脚被鞋磨了个大泡,手里拿着龚骏手工画的酒会摆放草图,在会场中一瘸一拐地来回穿梭。秦大江在镜湖和上海两地跑。潘越和龚骏每天带着一摞邀请函一天十几个单位的跑,笑得脸都僵硬了,晚上再和秦大江搞改制文件……整个上海分所人员简直就是应接不睱。
3月29日,吴大维到了上海检查了一下会务情况,发现所有的横幅指示都没有英文,作为一个放眼全球法律高端服务市场,推崇服务能力与服务意识均与国际接轨,全中国唯一在纽约开了分所的律所,怎么能不是双语标牌呢?全部都得重做!王怡只得在电脑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敲出来、放大,再打印出来后,手工裁剪,贴在标牌下面。
但吴大维也不单单是找麻烦来了,他从北京开到了上海一辆二手桑塔纳支援上海分所,这辆普桑,可是为上海分所立下了汗马功劳。
3月31日,均昊律师事务所上海分所的开业酒会终于如期举行了。由于酒会的形式新颖洋气,气氛热烈活泼,在推崇洋派的上海律师界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分所开业酒会结束,业务就得言归正传了。吴大维趁着这两天在上海,就和潘越一起约几个准合伙人面谈。
几个备选的合伙人中,除了梁燕妮在日本未回,邓辉和刘查理都受邀参加了均昊所上海分所的开业酒会。刘查理顾虑着自己创始合伙人的身份,暂时不愿意跟他俩单独接触。两人就约定了邓辉,为了显示诚意,两人开车到邓辉的办公室去。
邓辉的办公室在浦东。20世纪90年代的上海正在大建设、大开发,整个交通一塌糊涂,到处都在修路。两人都不认识路,吴大维开车,潘越在副驾驶看地图,从徐家汇开到浦东,各种岔路、隧道交错纵横,眼看着东方明珠的三个还在施工的大球就在眼前,可是怎么也绕不到跟前,一路上足足开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是见到了邓辉。
邓辉长得白白嫩嫩、矮矮胖胖,俨然就是一个法律界的王刚。他非常谨慎,问的问题很细致,处处透着上海人的精明。吴大维知道他能力出众,身后还有上海市几家巨型央企的法律服务业务,所以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双方都很有诚意,所以谈话也比较深入。两人聊了很久,吴大维觉得奇怪,怎么老潘今天这么含蓄?转头一看,这家伙靠在沙发背上睡着了!睡着了!睡着了……
均昊所和邓辉双方情投意合、你情我愿,本来很容易到一个锅里吃饭,但邓辉的律师执业证临时挂着的那个上海律所不给他办转出手续。邓辉把申请报告打到司法局,上海市司法局研究认为,上海的律师只能在上海的律师事务所里流动,不能让北京的律所把人才挖走了。作为北京辖属的律师事务所来上海开分所,所有的人都应该是从总所派遣,不能从上海的律师事务所里挖人。结论是:不批准!
证不能动,人就不能动。邓辉只能等机会了。
说到执业证的问题,潘越想起来梁燕妮,赶紧和她联系有没有拿过中国的律师证?梁燕妮虽然贵为早稻田法学博士,但是从来没参加过中国律师资格考试[1],自然也没有证。她若有所悟地说,“这么说,我还得赶紧考个律师证。”即便她考这么难的证也如探囊取物,但从9月考试到实习满一年,最快也要一年半时间拿到执业证。所以梁燕妮也只能暂停了。
目标中的几个合伙人都没有谈成,吴大维只好先回了北京,留下潘越慢慢去磨刘查理。
总所的人撤走了,潘越把所里的人召集起来开会,看了一下自己的家底:
龚骏,有美国执业证,有中国执业证,但他是总所的人,只能算是上海分所临时工;秦大江,刚刚报完名参加今年的律师资格考试。7月份才能拿到研究生毕业证;钱婷婷,会计大专生,中文自考本科,一天法律没学过。换句话说,这个看起来高大上的均昊所上海分所,只有他潘越一个人有律师执业证书!潘越心想:所谓惨淡经营,也不过如此吧!
龚骏作为总所派驻的高级合伙人,先跟大家务虚,讲了一下均昊所的发展和理念:“均昊所是中国最早设立的合伙制律师事务所之一,目标是成为一家提供全方位法律服务、在众多法律服务专业领域占据领先地位的律师事务所,并将在不远的将来在全所范围内建立垂直行政管理体系和一体化的网络办公系统。均昊所是目前中国唯一一家在外国开了分所的中国律师事务所,以后还要在伦敦、东京等地开分所,把红旗插遍全世界。当然这是豪情壮志,但是没有理想就没有未来嘛!这些均昊所的理想和未来,也就是每个均昊所人的理想和未来,这就需要正直的品行、创新的思考能力以及团队合作的精神。团队的每个人都尽职勤勉、相互支持、热爱法律、相信法律价值,努力发挥出每个人特有的能力,共同创造一个令人舒适的、让人有高度荣誉感的文化环境。团队合作是驶向理想彼岸的帆船,每一个人都可以在我们的团队里发挥出最大潜能,实现自我的价值,最终共同到达理想的彼岸。”
潘越务实:“6月份开始,所里要有组织地去各大高校开展招聘会,网罗人才。关于学生招聘和新人入职以及以后的实习生制度,小钱要尽快在总所制度的基础上形成分所的制度。大江的最重要的任务是今年十月份考出律师资格证。10月份之前小钱在工作上能多担一些就多担一些。”
潘越喜欢秦大江,看得出他虽然表面很土,不会察言观色,其实法律功底扎实,好学上进,很有自尊心。他有心想好好培养秦大江。
“凭什么呀!”钱婷婷毫不客气地说,“他考律师证是给他自己考的,又不是给均昊所考的!”
“团队嘛,应该互相帮助。”潘越对钱婷婷一点招也没。他对所有的女孩子都没招。他自己解释为:男人创造和维护世界的秩序,而女人是来捣乱的。有本事的男人自会收拾残局,只有没本事的男人才会抱怨。
“敢情你们是团队,我不是团队啊?刚才龚律师说了一大套什么要创造令人舒适的环境,最终共同到达理想的彼岸,说了半天我是划船的,专门送你们去对岸的啊?”
龚骏赶紧说:“岂敢岂敢,我们完全是在你的指挥下划船的,上岸也是你先上。”
龚骏是通过两件事情迅速建立起对钱婷婷的膜拜的。
第一件事情是上海分所开业之前,有一天黄昏他在街上散步,远远看见钱婷婷和王怡两个人在一个新疆人的推车前买切糕。他正想叫住她俩,就听见她们和新疆人争执起来。钱婷婷说:“不是说好买三块钱的吗?我买不起50块钱的。”
新疆人凶巴巴地说:“一刀切下去就是这么多!”
龚骏赶紧紧走两步,想替这俩女孩买下来,免得她们因为舍不得钱吃了大亏。还没走到跟前就听见钱婷婷干脆地说:“那我们不要了!”
新疆人手里握着切糕的刀上前一步:“切下来你敢不要?你不要我卖给谁?切下来就必须要!”
王怡胆怯地拉着钱婷婷的衣服说:“算了……”
龚骏放缓了脚步,这时候他倒好奇了,想看看这两个女孩怎么处理这个僵局。
这新疆人五大三粗,凶神恶煞一样逼近两个女孩,举着刀随时都要动手的样子:“你敢不买试试?你想欺负少数民族吗?”
龚骏心里骂了一声,赶紧想找个家伙准备干仗!可是上海的街道干净得很,连个板砖都找不到。他急中生智,迅速脱下一只皮鞋倒提在手里。这皮鞋是在国外买的,质量很好,拿在手里很有一种可以作为武器的安全感。他手里倒拎着一只皮鞋一脚高一脚低地往跟前走,大脑紧张地盘算着第一鞋底该抡在新疆人的什么部位。
钱婷婷毫不退缩地大声说:“我只要三块钱的!谁让你切那么多的!不要了!”
已经有行人停下来远远地围观,担心地看着两个小姑娘。胆敢挑衅卖切糕的人,这太让人刺激了。
钱婷婷说完也不跟他吵,拉起王怡转身就走。新疆人上前一步想拦住她,但也担心推车无人照管,跟了两步停下来,狠狠地瞪着她说:“你敢不要?你给我站住!”
王怡刚想站住,钱婷婷一把拽着她,顶着新疆人杀死人的眼光,一步不停地往前走。
新疆人手握切糕刀,狠狠地瞪着她俩的背影,但终究没有追上去。只是发狠地对着远处围观的人骂了一句狠话。周围的人迅速散开了。
这时龚骏才发现好多人奇怪地看着他。他回过神来把在手心里握出汗来的皮鞋扔在地上,一边颠三倒四地穿鞋子,一边在心里感叹:“巾帼啊!巾帼啊!巾帼啊!”这件事,钱婷婷一直都不知道龚俊目睹了整个过程。
第二件事是龚骏被宾馆服务员欺负了,全靠钱婷婷出了一口恶气。龚俊在上海分所长住在宾馆里,但这宾馆还是国营管理,服务员素质参差不齐。有人会对老外恭恭敬敬,对中国人傲慢无礼。有一次,他们干洗衣服把龚骏的一套定制西装洗坏了,龚骏投诉讲理未果,还被讽刺了一顿,气得要找电视台曝光。钱婷婷听说了这故事一拍桌子就出去了,中午回来告诉龚骏,他的房费从此以后打六折,外加每天两套免费洗衣额度。晚上龚骏回房间发现楼层换了一个服务员,对他尤其彬彬有礼,客气得好像香港的酒店服务生。从此以后龚骏对钱婷婷的敬仰之情就如黄河之水一样滔滔不绝了。
事实上,他们很快发现,钱婷婷在她的执管范围内,几乎没有搞不定的事!龚骏和潘越就此交流过,一致认为她学过孙子兵法:像鼓动隔壁房产公司的前台去和楼上没完没了装修的公司进行暴力威胁,就属于借刀杀人;在别人跟宾馆保安就停车位进行交涉谈判的时候插上一嘴,最后在楼下给他们的普桑搞了个专属停车位,就属于趁火打劫,等等。诸如此类事情,不一而足。
他们服从钱婷婷的管理,除了因为钱婷婷把均昊所上海分所里里外外打理得顺顺当当之外,还因为他们一直在钱婷婷面前有三分气短。比如钱婷婷神通广大,以先使用后付钱的方式租来了一台日本原装的传真、复印、扫描一体机,放在办公室特别高端大气上档次。他们围着啧啧称赞的时候,钱婷婷就会问他们:“合伙人同志们,你们今天有客户传真吗?你们有案卷要扫描吗?你们今天挣钱了吗?”
潘越和龚骏只能:“呵呵,呵呵!”
每天中午吃饭,钱婷婷就会数落他们:“你们吃我的(她管订餐、点菜),花我的(她管财务),用我的(她管所有的设备和办公用品),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挣钱?”搞得两个高级合伙人巨没面子。所以钱婷婷一不高兴,潘越和龚骏都得哄着她。秦大江深刻感觉上海分所正在逐渐形成以钱婷婷为领导核心的领导集体。
潘越说:“要不你也考。”
“考就考!我可以考吗?”
“大专就可以考,更何况你也算本科。”
“什么叫也算?你还是律师呢?搞这种不入流的歧视。老潘,我今年非得考过给你看看!”
潘越被钱婷婷时不时损上两句已经习以为常,自动忽略:“考吧考吧,你俩今年都重要,一对宝贝,行了吧?”
“龚律师下班后带我去买复习资料。我先说好,你们每个人都有辅导我的义务,我要考不上我就不干了!”
这可把潘越吓坏了。美女要多少有多少,能干的行政前台可是走一个少一个!潘越赶紧说:“你考过考不过都加薪,只要你考了!”
龚骏说:“真是不想在上海干了,到北京总所去,薪水肯定比上海高。”
潘越恨不得用眼神杀死他:“挖人家墙脚损阴德啊!”
钱婷婷脑子一热要考律师证,散了会冷静下来,大话说出去要是考不上,人就丢大了。她看看秦大江计上心来。秦大江人是傻了一点,但是法律功底扎实,考律师证是分分钟的事情。钱婷婷找到秦大江,笑嘻嘻地说:“咱俩合租个两房省点房租呗。”
潘越和龚骏都是阅人无数的老江湖,很珍惜钱婷婷这种敢想、敢干、能干、会干的人才。但秦大江看钱婷婷横看横不顺眼,竖看竖不顺眼,嫌弃得不要不要的。所以头都不抬、一口回绝:“除非黄河水倒流!”
“你还‘山无陵江水为竭’呢!你这样表白我很害羞的好吧。哼!”钱婷婷说完一串也不理他转身走了。
潘越和龚骏都很清楚答案,钱婷婷一定会想办法达到目的的,都以吃瓜群众的好奇心态围观,看看这次钱婷婷会用什么手段。
吴大维打电话给潘越:“老蒋给你说了吗?罗明亮又跟他提了要升高级合伙人的事情。”
潘越沉吟了一会儿:“关所的事情还是我去一趟三亚吧,搞不好罗明亮要弄出事情来。”
“你什么时候去?”
“尽快。”
挂了电话,潘越突然想,现在是海南旅游最好的季节,为什么不和林洋一起去度假呢?说干就干,立刻打电话让林洋请假,他马上飞北京和她汇合,再一起飞海南。
林洋还有些犹豫:“今天还有一天会呢,太任性了吧?”
“老龚说的,‘人不激情枉少年’,你走了天塌不下来!就当咱逃跑一次,走了!”
“好!”
蒋力宇穿着短袖,在火热的海南机场接上他们,看他俩厚外套,拎着四个拳头,只有林洋背了一个随手的小包,不禁莫名惊讶:“你俩是私奔来的吗?”
林洋笑说:“我是被律师拐卖来的。”
蒋力宇赶紧给助理打电话,让帮忙买生活用品,又说:“人家一看你俩这样就知道是北方来的。我先带你俩去买衣服。”
潘越看着车外说:“不到一年的时间,这里已经变化得我快认不出来了!”
蒋力宇一边开车一边指着远处的山头说:“你们看那些能看到海的地方,都在造别墅。现在房子已经卖到1500一个平方。整个海南像是一个大工地,海南的房地产疯了!”
潘越和林洋都很吃惊:“北京、上海的房子都还没有突破1000呢!”
“是的,现在有价无市,卖得并不好。”
潘越说:“有价无市就是泡沫膨胀,咱们做房地产法律服务项目的时候要当心了。”
“咱们的房地产法律服务项目还是老客户,新客户都没接。律所都在忙三亚机场的全流程法律服务项目,别的还真忙不过来。你为什么想这个时候关掉三亚所?”
“老罗能力强,但是我一直不太放心他信口开河、胡乱许诺的性格。以前我在跟前盯着,他还有所收敛。现在如果放手让自己他做,真怕出问题。要是总所再派个合伙人过去呢,可能强龙难压地头蛇,两个人还会有矛盾。所以我想不如关掉算了。”
蒋力宇皱着眉头说:“我跟大维提到过,老罗跟我提过几次想升高级合伙人。现在不但没升反而还要关掉所,你小心他会跳起来。”
“你同意接受他做合伙人吗?”
“不同意。合作可以。”蒋力宇也很干脆。
“那这个麻烦迟早要解决掉,拖得越久问题越大。三亚机场的项目,我离开以后大部分交在你这里,小部分需要当地合作的交在他那里,现在你又拿下了全流程法律服务,那一部分服务内容是不是还是要放在他那里?”
“是的。关掉所以后还留他吗?目前整个三亚地区,大的法律服务项目,一半在他手上,是个很有能力的律师。”
潘越盯着起伏的海水看了一会儿,说:“他这人不能留,你们都压不住他。”
蒋力宇松了口气:“其实我也有这个感觉,他是走野路子的地头蛇律师,稍有不慎还可能给均昊所的声誉造成坏影响,也只有你能对付得了他。”
海南大开发给海口带来了突飞猛进的繁华,俨然就是小香港。潘越和林洋先在海口玩了一天,便开着蒋力宇的车到了三亚。三亚可以算是地道的潘越的地盘了,他没有通知分所,而是先和她痛快地玩了两天。
黄昏时分,他俩开车沿着海边在无人的公路一路开去。或者看着太阳将落未落,将一片大海染得橙红,海水将落日的余晖倒映的华丽刺眼、金光闪闪。风吹椰林,白鸥掠过海面,晚归的渔船从极远极远的海线慢慢驶近,海浪哗啦、哗啦有节奏地拍着沙滩。他们牵着手在沙滩上走过,时间在他们脚下缓缓而行。
林洋坐在酒店大堂三角钢琴前,她十指在琴键上轻轻一抚,一串美妙轻快的音符便飞了出来,引得大堂的几个外国客人纷纷驻足,甚至有人微笑着围观过来。林洋微微歪着头,专注地盯着琴键,手指灵活纤巧,随着她手指的起落,音乐如潮水一波一波地漫过沙滩。从大堂的落地窗望出去,沙滩上亮起了点点的地灯,更远的地方,无边无际的大海在银色的月光下微微起伏。潘越斜靠在钢琴边上,迷醉地看着黑白琴键上林洋修长灵活的手指,每一次林洋抬起头对他嫣然一笑,他都想将整个世界放在她的脚下。
他们并肩坐在海边,潘越轻吻着她的头发问:“你怎么会喜欢我?”
“你自信,又内心强大啊。别人都把我当成部长的女儿来追的,只有你把我当成了年轻女孩子来追。”
“说你的家庭没有吓住我,那是骗你的,怎么可能不被吓到呢?”
“所以,我还挺害怕你追到一半放弃了呢。”林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我还从来没有怕失去一个男人过……”
林洋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那种未经世事的天真,那种从未尝过生活艰辛,总是从容、优雅、温和的女人味深深地吸引着他。潘越周围所有的人,包括潘越自己,都怀有实现人生抱负、创造最大幸福,甚至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的思想。只有她,唯一只有她,不为难自己,不苛求别人,只是心满意足地生活——这正是最令潘越着迷的气质。
“你呢?你喜欢的女孩是什么样的?”
潘越笑了:“傻瓜,你这样问,我当然会说就是你嘛。”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确实一直都喜欢漂亮温柔的女孩子,可是越来越觉得,漂亮易得,温柔难求。越来越多的漂亮女孩想把自己变成雌雄同体的超人。”潘越轻抚着林洋的长发,“上帝之所以创造了男人和女人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难道不就是要各司其职吗?我对聪明好强的女性打心眼儿里尊敬钦佩,但不会有爱慕。套用钱钟书老先生说杨绛先生的话,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什么叫迷恋,遇到你之后我不想再迷恋。”
他们轻轻甜甜地拥吻,完全迷醉在爱情里。
均昊律师事务所三亚分所里,潘越的到来引起得沸腾终于归于平静。罗明亮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海南味道:“到我办公室来坐嘛,你的办公室好久没人啦。”
潘越岂能不知谈判中主场的重要性?他微笑着摆摆手,根本没接他的话。罗明亮只好从自己办公室搬来了工夫茶具,给两人泡茶。
罗明亮是海口人,长相非常有亚热带人的特点:个子不高,黝黑干瘦,眼神凌厉,金丝边的眼镜配着本地人喜欢的镀金腕表和四个大方金戒指,很有土豪气质。
两人各怀心事地推杯换盏,几句寒暄过后,潘越说:“我先到了海口,蒋律师和咱们这边的业务合作越来越多了。”
“是的。”罗明亮顺着潘越的话说,“蒋律师那里比较规范,相比之下咱们三亚所现在群龙无首、各自为政,几个提成律师的意见很大。”
潘越冷冷地说:“哦?”
罗明亮自顾自地说:“他们觉得有的手续拿出去要担惊受怕啦。还说所里过分压榨,提成不合理啦。这也是他们的想法啦。不过因为我个人去年创收超过了30万,一年贡献的管理费用有好几万,比其他有的合伙人高一点啦。所以讲讲他们,这一点威信还是勉强有的。我都跟他们讲,没什么合理不合理啦。我对你、对均昊所有感情,倒是觉得无所谓的啦。”
罗明亮今天是抱着一定要倒逼潘越提出接受他为高级合伙人的目的。他拿案子很有一套,和当事人会谈时派头十足,律师费收得很高,又很有几分野路子,去年创收创了新高,自然不甘心继续做提成律师——几万块交给所里还不如他自己拿去另外租房子开个律所,但是又舍不得放弃均昊所这个平台,所以他升为高级合伙人的愿望就特别强烈。
按照律师事务所发展初级阶段的一般规律,提成律师的业务收入与律所按照三七分成。包括罗明亮在内的几个提成律师,是潘越带领均昊所三亚分所快速扩张的产物。
但是均昊所总所经过了最初的摸索阶段后,很快确立按照国际律所先进的公司化管理方式,在法律服务人员中只接受合伙人和授薪律师或者律师助理两个类别,对于律所无法进行有效管理的提成律师在逐步清理。
潘越听懂了罗明亮的话里的几层意思:一,所里有硬伤;二,他可以鼓动其他律师把事情闹大;三,他有实力;四,所谓无所谓嘛,就是可以谈。潘越略略松了口气。这几层意思基本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心里有底了。
这些意思的核心还是在于所里的硬伤,就是他说的“手续拿出去要担惊受怕”。它形成的原因主要是:按照约定,合伙制律师事务所至少应当有三个以上有三年以上执业年限的合伙人。均昊所三亚分所真正的合伙人只有潘越一个,其他两个挂名合伙人一个是已经退休的前法官,一个是单单为了挂证实际另有职业的企业高管。三亚所已经开了将近一年,三个人合伙人之间由于种种原因还没有来得及签署合伙协议。换句话说,均昊所的三亚分所还没有取得正式的营业执照。潘越搞了一些小手段,边做业务边办手续,因为准合伙人能搞定管理机构,他一直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再后来忙起了上海分所的事情,就把三亚所的事情放下了。罗明亮做三亚所的副主任暂时代行律所主任的管理职能后,了解所里的一些情况,自然不会放过这些问题。
潘越很清楚律所的事情可大可小。一旦认真起来,不要说会对均昊所的声誉产生恶劣的影响,而且甚至可以断送自己的律师生涯。罗明亮这样温情脉脉却暗藏杀机的威胁,潘越已经预见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迫不及待。
潘越笑说:“所里的情况罗律师都清楚,罗律师的情况我也基本了解。”
罗明亮在做案子时习惯性采用非常手段,私生活混乱,纳税问题……这些潘越一清二楚。虽然这些牌不是王牌,但是拿出来警告还是有效果的。
罗明亮嘴角扯了一下:“哈哈……”
潘越抬手止住了罗明亮往下说,他并不想把这场谈话变成一来一往的针锋相对。潘越明白自己的死穴显而易见,所以他到了三亚并没有立即到所里跟罗明亮摊牌。而是一边陪着林洋游玩,一边暗自反复琢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出路。终于在一个深夜豁然开朗——所有的被动和惧怕就是源于牵挂太多,患得患失永远不可能成为谈判的赢家。有些事情一旦想通了、放下了,反而轻松了。
他开了个玩笑:“罗老弟的心思我知道,不想做合伙人的律师不是好律师。”他笑说:“律师们有情绪,我能理解。你说现在你创收最多,所以大家都愿意跟着你的指挥棒转,我姑且也就相信了。那又怎样呢?”
罗明亮一直伺候着潘越的表情,敏感地捕捉到了潘越笑容背后的冷峻。“那又怎样?”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反问过来是什么意思?但这个反问一时还不好回答,否则显得穷凶极恶。罗明亮连喝了好几杯茶,才说:“均昊所,是要做国际标杆大律所的嘛!哈哈。”
“均昊所要做国际标杆大律所,和我有什么关系?”
罗明亮冷笑一下,也不答话。等着看潘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均昊所是铁打的营盘,我们都是流水的兵。均昊所要做国际标杆大律所,离开我就做不成了吗?”潘越呵呵一笑,“我应该还没有重要到那个程度。”
“不是谁离开谁的问题啦!可是事情总是要有人负责任的吧,问题是,这个责任到底有多大嘛!”
潘越摇摇手,笑说:“咱就不绕了。我前几年还是年轻,做事只求结果忽略了过程,是应该吃点亏。所以如果因为我在均昊所三亚分所做了什么事情不合规矩,我也不打算牵连别人。”
罗明亮警惕地认真听着。
“你说负责任,那还能有什么责任?肯定没有刑事责任吧?大不了就是被均昊所除名呗。或许看在我开疆拓土有点苦劳的份上,让我自己辞职就更好了。你说有没有可能被全国律协通报,连律师都做不成?那有什么关系?中国之大,总有我吃一碗饭的地方。”
罗明亮一下子愣住了!
潘越的各种托词他都想好了应对,但是绝对没有想到,潘越会什么都不要,釜底抽薪。开玩笑吧?中国名头最响亮、高端法律服务最多、最先进的均昊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的身份,说放掉就放掉了!他惊异地讪笑:“啊!那个……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
潘越很真诚:“我父亲成分不好,小时候家里穷得养不起我,一直把我寄养在各种亲戚家里。我从17岁开始自力更生,做过木匠、挖过煤、当过小学代课老师……赚钱能力还是有一些的。最坏也就是回去作木匠嘛,我做的小板凳还是正宗的榫卯结构,饿肚子还不至于。以我现在的阅历,收购一个家具公司应该也可以很快致富。我父母都有退休金,我无家无业,无妻无子,也就无牵无挂。”
罗明亮硬生生被茶水噎住了,好半天才咽下去口里了无滋味的茶水。明明在发牌时手里拿了一对大猫,分分钟可以扣住对方底牌,结果对家一亮手中的牌说:你赢了,但我手里一分没有!
他将工夫茶当成了酒,一口一杯地自斟自饮了几杯,僵硬地说:“老兄这又是何必呢?难道我就这么不够资格做均昊所的合伙人吗?”
潘越看第一步的效果达到了预期,心想这就成功一半了,表面却不动声色。潘越一向不喜欢把事情做绝,谈判谈到图穷匕见,那是下策,是很没有风度的事情。多一个罗明亮这样的朋友,肯定比多一个罗明亮这样的敌人好。他笑说:“罗律师认为均昊所的主流是什么?”
罗明亮说:“主流?大客户、大业务、大标的,无非是这些喽。”
潘越点点头:“这确实是主流。”反正他现在说什么潘越都会赞同,“还有一个管理的主流问题,均昊所的几个主要合伙人,都是有留学背景的海归。”
“呵呵,现在就是外国月亮圆过中国,盲目崇尚‘海龟’嘛!”
潘越正色说:“现在均昊所确实是海归主导。当然,他们‘海龟’有‘海龟’的阳关道,我们土鳖有土鳖的独木桥。但是,他们是均昊所的主要管理者!他们主导着均昊所的管理模式和发展方向。这一点,你、我是有共识的吧?”
“还是应该以业绩论英雄吧。”罗明亮去年做出了三亚律师个人创利前三名的业绩,所以他并不服气。
“确实以业绩论英雄。就说邢然邢律师吧,他去年的业绩是110万,今年到现在已经超过140万了,我个人觉得他在年底应该会突破180万。”
罗明亮惊呆了!一个律师一年能做出来180万的业绩!这是什么概念!这远远超出了罗明亮的想象。
潘越耐心解释说:“我想说的是,海归们主导律所的管理模式,最突出的三点就是:第一,各地分所不再单独财务核算,而是由总所统一核算;第二,所有分所不再接受提成律师,现在还有提成律师的要逐步清理;第三,各地分所的行政由总所试行垂直管理。其他当然还有,这三点是最主要的。因为均昊所的发展方向是要跟国际接轨,国际大所的管理模式就是这样。”
“统一核算?垂直管理?这怎么可能啦?各地情况都不一样,哪能都像北京那样子?开玩笑吧?我不相信能全部那样!”
潘越笑说:“你跟蒋力宇提到过升合伙人的事情,难道蒋力宇没有跟你说过,海口所已经按照总所的要求在清理提成律师了?老蒋自己也是美国博士、总所高伙,几个提成律师业绩也都还可以,你问问他,顶住这个趋势了吗?”
这对于擅长走野路子罗明亮来说,方方面面可操作的空间都很有限了,他一口气憋在那里,恼怒地嘟囔了一句海南粗话。
“所以老罗,如果不喜欢这个文化,做这个合伙人有什么意思。”潘越话锋一转,“可是这个所成立的基础很好,现在也做熟了,关掉实在是可惜。”
罗明亮抬头看着他。
“不如就给你做。你打自己的牌子,自己干岂不是更好?你可以接着和现在的合伙人合作,也可以继续和蒋律师合作,空间其实更大了。”
罗明亮看着潘越,神色从警惕到沉思,从沉思到喜悦:“我光想到另外找地方了,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呐?”
老潘开了个玩笑:“你一定要记得把手续办完整。”
罗明亮重新冲上新茶,终于露出了槟榔牙,笑着说:“见谅见谅。老潘,你果然是做大事的人,两好做一好。中午我请客,诚心诚意给你赔罪啦!”
潘越就这么兵不血刃地解决了罗明亮这个大雷,还顺便把三亚分所的场地、家具直接打包转给了罗明亮接盘,几近完美地将三亚分所收官。
注释
[1]现指国家统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