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传:极美岁月下的纵情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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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离经叛道的天才

萌生爱情

学校的生活十分枯燥无味。不喜欢刻板生活的陈平,便始终想着要做些什么事情来满足自己,比如萌芽的爱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平懵懂的内心是早熟的。那感觉应当等同于蕴藏着快乐和宝藏的垃圾。因为若没有一双慧眼,定然识不得明珠。

早熟,让年幼的她越发喜欢幻想,对男女性别也十分敏感。这一切就像是从泥土中慢慢长出的芽苞,渐渐滋生出孩子们眼中的无比爱恋。

爱恋是有诱惑的。陈平所在的班上有七个如花似玉的女同学,私下里结成了所谓的“七姐妹”组合,常常在一起谈些身边和书中的事,偶尔也会谈及身体的发育。有时也会模仿着大人,说些故作成熟的话题。她最小,便经常在一旁静听。千奇百怪的话题,听得人脸红发烧、心惊胆战。如男女生拉手会不会生小孩?小孩子从石头中怎么出来?

七姐妹在班上玩得很好,让周围的同学很羡慕。这天下午,其中的一个姐妹突然收到一张小纸条,而且还不知道是谁夹在书中的。那个时节,纸条是同学间最为直接的联络工具,其中的内容也经常是五花八门,有问讯、有关怀、有鼓励、有探讨,总之不方便当面表达的内容,只需要写在纸条上,折叠或者揉成团,递送到对方手上即可。

起先,收到纸条的那个姐妹还不敢看,生怕有人恶作剧包裹了小虫子,可最后还是没有忍耐住好奇心。当她打开后,脸上顿时忍不住露出笑容。

一笔一画的字迹,整齐地展现在纸条上,让人从中感觉到了对方的用心,感觉到诉之不尽的情愫。

“风沙迷住了我们的双眼,于是我们用心寻找对方。放学后,我们七兄弟在校外池塘边约你们七姐妹,不见不散。”孩子们不厌其烦的游戏,就这样点缀着平淡无奇的生活。那姐妹读了几遍后,带着特有的兴奋,把纸条传给大家看。

“怎么办?”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问道。

几个人私下里七嘴八舌,说到最后总算决定见面。就连素日冷漠的陈平也有了兴趣,她对于见面也充满着好奇和期待。

那天下午的课似乎很漫长,七姐妹都表现得心不在焉,只是盼望着快点放学。终于听到了铃声,几个人便扎堆向校外说笑着奔去。快接近池塘时,大家的脚步却又突然慢了下来,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池塘被金黄色的秋意包裹着,闪烁出淡而细腻的波纹。水清得可以见底,像一面平镜,似乎要把秀丽的美和无法描摹出的天光云影,全都倒映在其中。水中有鱼虾,时不时地跃出水面,荡起一串串的波光,像是在欢迎这群开心的同学。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一朵朵绽放的花朵和阵阵蛙鸣。

所有的好心情都因着等待,而所有的坏心情也因着这等待。等待之后却是无尽的失望。所谓的七兄弟根本就没见到,也就是说,原本以为很奇妙的约会失败了。大家垂头丧气,满腹不快,只好怅然回家。

好在时间会把一切抹平,会将一切擦拭如新。七姐妹被扰乱的心虽说做不到从容,但还是很快将这事抛在了脑后。可陈平念念不忘的却是这个过程,毕竟这是一个极其美妙的体验。

学校的生活就是这样千姿百态,既有着快乐,也有着失落;既有着奇妙,也有着迷茫。当人们都向往校园生活的美好时,却常常会忽略掉那些不愿示人的伤心。陈平认为,开心只是暂时的,那些让人头痛的功课却真心让人不快活。她根本不慕世间的风物情长,也不争凡尘的冷暖朝夕。

一个不惧人生悲喜,活着就要纵情的女子,平时却寡言少语,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活到20岁,以至于没有机会穿上丝袜和高跟鞋来秀秀美。这样的沮丧心情,一直在内心澎湃着,尤其是当她见到身边漂亮的女老师飘逸而过时,更是充满强烈的渴望。

这样的忧郁也是一种美,既有着对粉红色诱惑的向往,也有着对女性特有娇媚的畏避。她渴望自己能够变得优秀,拥有不凡的颜值,只是这些都落在了姐姐身上。在她夺目耀眼的光环下,陈平只觉得自己就是一株不起眼的小草,就那么努力地生长着。姐姐一直以来学习成绩都很优异,又喜欢表演,最主要的是长相甜美,那双眼睛中饱含纯美,让人一眼看过去就喜欢,所以她向来在学校受人推崇,被称为“白雪公主”。

说实话,能有人这样称呼姐姐,她打心眼里是快乐的,但快乐中又透着说不清楚的酸楚。每个女孩子在这样的年龄段,都会喜欢漂亮的衣裙,喜欢卷卷的秀发,喜欢在人前舒心地表演。陈平自然也是,可她总会因容貌平凡被人遗忘在不起眼的角落。

很快,备受师生欢迎的“校际同乐会”就来到了。大家踊跃报名表演歌舞、话剧等节目,想在舞台上一展身姿,赢得关注。姐姐自是不用担心,老师早就推选她女扮男装,主演《吴凤传》中的吴凤。剧目的主角,自有人群簇拥,陈平几次鼓起勇气也想去报名,可最后都在纠结中无奈放弃。

确实,她怎么也搞不清楚,自己对同学们的眼光为何会如此顾忌,感觉那分明就是一声声嘲笑,一支支利箭,让自己始终痛不欲生。她极不情愿地放弃梦想,旋而又想躲在无人处去读书。这时候,书好似人生的避风港,让受伤的身心得以慢慢痊愈。

姐姐可能是看出了她的难受,就主动推荐妹妹上台去演出。那一刻的心情真是无法形容,她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排练时,老师并没有给她安排角色,只让她扶着个比自己高许多的道具。道具上面,画着一棵亭亭玉立的树。即便这样,陈平也感到非常高兴,至少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学校的大礼堂里全是高高低低的人头,从台上下来的时候,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连走路都似脚下生了风。说实话,她特别感激姐姐的推荐,能在台上站成一棵树也是别有情趣的。

一棵树就让陈平无端地交了好运,在接下来的《牛伯伯打游击》的排练中,她便愉快地做起了忠实的观众,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看姐姐在台上用心表演,喜悦依然掩盖不住。“牛伯伯”的戏排练得太简单,似乎没有可看的地方,这时台下便会发出阵阵怪异的笑声。她有时也会跟着大声发笑,这发自内心的笑是真诚的、开心的。没想到导演大声叫她到台上来。

“吴凤的妹妹,你是吴凤的妹妹吗?你过来,我为你设计一出戏,赶快过来。”她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没想到姐姐向着自己不停地招手。陈平吓了一大跳,可她还是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在叫自己。

演戏是美好的,既然一棵树都可以演,还有什么不能演的角色呢?所以当导演让陈平演土匪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次的角色也不复杂,就是和另一名“土匪”一起蹲在一块布幔后面,当牛伯伯从旁边经过时,两人就不约而同地跳出来,然后用扫把当枪,大声地喊道:“站住!你要到哪里去?不许动!”接着就用枪顶住那人的后背。

这个动作几乎没有什么可学的,陈平学得很快,没事的时候,她和那名男土匪就一起蹲在幕布后,可是都不说话。其实是谁也不敢先开口。望着那个可爱的光头男生,她起先还只是好奇,好奇导演老师为何会有这样的安排。在那个特殊的时代,男女生之间是不可以讲话的,就算是笑一笑也不行。如果让其他同学发现,不但会疯狂地加以传播,而且很快就会见到墙壁上书写的“某男某女在一起不要脸”之类的话。

每次排练,两个“土匪”就这样在一起。无形之中,这为两人的独处营造了空间。外间很吵,这里却特别的静,静得让两个人的心在不断地靠近着。几次排练之后,陈平心中莫名其妙有了说不出口的感觉。

难道这就是喜欢?陈平不知道。难道是爱?好像也不是。但每次只要分开,她就会急切地盼望着相见,尤其担心的是排练的结束,似乎那是人生最大的伤悲。

演出结束后,偶尔也会见到那个光头男生。他还是那么可爱,浅浅的笑容中带着真诚和憨厚。陈平也有了很多变化,她开始喜欢做梦了,这个梦持续了许久。梦中经常出现的还是那个光头男生,两人站在舞台中央,到处都是耀眼的灯光,两人尽情地飞舞着。梦里是开心的,可现实却总是让人匪夷所思。自从那次表演后,隔壁班的男生总喜欢成群结队来看陈平,嘴里还肆意叫喊着她和“牛伯伯”好的话。这种事竟然也有误解,以至发展到后来,陈平为了平息内心的怒火,也不在乎对方人多少,就直接和站在最前面的男生动起手来。“大堆的脸交错着扑上来,错乱中,一双几乎是在受着极大苦痛而又惊惶的眼神传递过来那么快速的一瞬,我的心,因而尖锐甜蜜地痛了起来。”

少女独有的情怀,花一样地盛开着,虽然娇弱无力,却也迎来了春天的明媚。那眼神虽然只是不经意的一瞬,却让她在脑海中出现了舞台的光头匪兵。陈平不再动手打架,而是用眼神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留下了一堆人惊讶地站在那里。许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上,陈平无意中见到了那个光头男孩的照片,他已经变得帅气非凡,只是眉宇间的可爱依然还保持着那时的模样。也就是那刻,她才知道,自己直到现在还将他安放在内心深处,就那么静静地苦思冥想着。

“他顶着一个凸凸凹凹的大光头,显然是仔仔细细被剃头刀刮得发亮的头颅。布幔后面的他,总也有一圈淡青色的微光在顶上时隐时现。”这样的形象深深地烙在她的心底,许久无法忘记。时光荏苒,逝去的是时光,不逝的永远是真情。可以将这样的情愫理解为爱,也可以将这样的接触视为春心萌动,但陈平却深深地明白了这句话: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不管这样的想法是如何幼稚,爱需要的都是执着和坚持。谁也不曾想到,一出话剧会生出一场单恋。种在陈平心中的情愫,固执而又单纯地编织着她的梦想。这样的梦想应该是幸福的,可以让她全身心投入其中,以至于在黑暗中还焦灼不安地祈祷:让这个不知道如何钻到心里的男孩,日后成为她的丈夫。

在那一刹那间,他便悄无声息地走进了陈平的心里。只要见到他,世上的一切事情就都忘记了,让人惶恐不安,不知道灵魂究竟去了哪里。这个秘密她对谁都没有提起过,只是在心里任其慢慢发酵着。少女的心被雷电击中一般,她完全处于情感的亢奋中。少女之心在不断燃烧,这虽然只是场独角戏,却始终充溢着浪漫。

学校的生活越发无聊,天还不亮就要到校,昏头昏脑到夜晚才能离去,回家后还要做各种题进行强化。每天周而复始的疲惫也就罢了,可老师还要不停地折腾,不时地会抽查每位学生的功课。如果不合格,老师心情好时便一笑了之,心情糟糕时便常常用教鞭抽手心。每天都能通过的人不多,所以差不多每个人手心都有着横横竖竖的血印,陈平自然也不例外。

大家似乎为老师学习着。除了抽打手心外,老师还会想出各种各样的怪方法来体罚大家。

老师会将两个成绩不好的学生叫到一起,径直用手将两颗脑袋撞在一起,只听到“砰”的一声,大家眼前似乎就冒出了一连串的金星来。除了数学,陈平喜欢的语文也经常受到老师指责。有次作文课上,老师就毫无顾忌地当着全班的面读了她的作文。“想到二十岁是那么的遥远,我猜我是活不到穿丝袜的年纪了。那么漫长的等待,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四周没有东西可以触摸,而只是灰色雾气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没有地方可以着力,我走不到那个二十岁。”老师越往下读,陈平的脸就越红,她当然也怕挨打,但更要紧的是脸上的难堪。

那篇作文最终的命运是重写,陈平无法接受的却是遭受了老师的嘲笑。从此,她不再偷看这位喜欢穿旗袍的老师,也不再羡慕她穿着丝袜、高跟鞋走过时的唯美和飘逸。

她真实地活着,用敢爱敢恨来表达着自己的梦想。面对诸多无头绪的不开心,陈平能做的唯有埋头读书。用读书来对抗刻板无聊的教育方式,来对抗让人头痛不已的考试,其实还是蛮有用的,至少此时此刻不用那么费脑细胞。

也许消除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读书了。书中的时光短暂而又美好,还带着不为人理解的哀伤。不管如何,小学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对于严重偏科的陈平来说,可以重新换个学习环境;对于老师来说,一个所谓的“低能儿”“问题学生”终于送走了。只是没想到的是,陈平却出乎意料地考上了台北省立第一女子中学。

家人们只是忙着开心,却没有发现强烈的孤独感正包围着陈平。烦闷而又沉重的心事,雾霾般环绕着、凝结着,让身体单薄的陈平几乎无法喘过气来。静心回首过去时,她才发现小学生活竟然如此灰暗,尤其被要求考入理想学校的压力,更是让她感觉“有如进入了一层一层安静的重雾,浓密的闷雾里,甚至没有港口传来的船笛声。那是几束黄灯偶尔冲破大气而带来的一种朦胧,照着鬼影般一团团重叠的小孩,孩子们留着后颈被剃青的西瓜皮发型,一群几近半盲的瞎子,伸着手在幽暗中摸索,摸一些并不知名的东西”。

校园凌辱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现在想来,这定然是她最大的梦想。

一路过关斩将,在经历了血雨腥风的考试后,陈平终于实现了目标。这是她和家人都未曾想到的,原本以为可以长长地喘口气,然而中学生活却要面临着更多压力。好在陈平比较懂事,纵然她心中对学业有万分的不喜欢,也只是把不满一层一层地积压在心底。尤其是面对着老师写在日记本扉页的“陈平同学,前途光明”那行大字时,更犹如大山压顶,只觉着这样的祝福是对自己无情的折磨。

秋风习习,满眼都是收获的景象。结束了悠闲而又自在的假期,即将跨入新学校前,陈平特意站在门前默默地许了个心愿。

新的环境,定会带给人全新的感觉,虽然有些孤独无助,但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又被更新了。此时,她是紧张的,也是兴奋的,既不知道会不会有更多属于自己的自由,也不知道会面临何种磨难。

新学校新颖别致,让人耳目一新。整齐的建筑如精美的画卷,陪伴着学子们的快乐成长;处处是绿植,幽雅中带着别样的魅力。陈平还没有从新制服带来的欣喜中醒悟过来,便开始在公交车的颠簸中喜欢上了这里的不同。

每天都是按部就班,每天也有着不同的快乐。人生旅途中,陈平尽量把自己的心事包裹着,不让那种孤独和寂寞影响心情。她一如既往地喜欢读书,写作水平提高很快,可其他功课还是停滞不前。这是陈平最为苦恼的心事,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太笨,无论如何努力,总是没有任何起色。

陈平越发地不喜欢上学了。那感觉仿佛是步入深不见底的隧道中,周围见不到一丝光,只能不停地往前走,看不到任何希望和出口。她真的需要人来帮助她,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学校的生活着实让人压抑,只有每天公交车上还有些乐趣。一个人被人群挤来挤去,反正已经是孤立无援,也便没有了那么多顾虑,恰好这样的时空中,还可以借助左右摇摆来天马行空。对于性格内向的人来说,这绝对是难得的,没有人来打扰,也没有认识的人,虽说身体处于桎梏之中,心灵却绝对是自由的。有时,她也会望着窗外远去的风景,想到已经逝去的小学生活,不由得满是伤感。只有读闲书的乐趣一直保持着,有空时她也会在车上拿出书来读,身体斜斜地靠着司机座位,读到入神处也会不经意撞上栏杆。撞得多了,也就不在意人笑,同时也多了不少经验。这让她想起升学考试前的那段日子,学业十分繁重,成天被家人催促着复习功课,但她至少是快乐的,每天都会在课堂上偷偷看各种课外书,也不在乎考试的气氛有多紧张。那年,陈平铁着心读完了《射雕英雄传》,才信心满满地走上了考场。

考试成绩确实出乎意料,而她也认为只是自己幸运罢了。她有时候想,永远都这么幸运该多好啊。

钟摆一样的生活是无趣的,也只有将构思的文字变成作文时,她才会从压抑中感受到一丝的欣慰。这样的感觉,就像黑暗中见到的光亮。陈平从小就有着写作的天赋,读书多了,她的灵魂也就变得丰富起来。老师不时还把她的作文视为范文,有同学听后甚至还会流下泪来。谁也不明白,这个其貌不扬的同学笔下为何竟然可以生出花来。于是,就有不少头痛作文的人私下里来找陈平帮忙。

对陈平而言,这自是与同学亲近的难得机会,她从来不会拒绝。作文方面的出众受人追捧,而数理化等功课便相形见绌了。老师屡次给她机会,可每次月考的成绩总是差强人意。面对让人无法抬起头的成绩,陈平总会难受上好几天,每日里默默地上学,悄无声息地回家。也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她都为自己默默地打气,想通过努力追赶超越,可失败总让她无能为力败下阵来。

每个月似乎都过得很快,她还未从上个月的伤心中走出来,当月的月考又不请自到。考试总是让人无奈,她也只有面对,不论是抱持何种心态。然而厄运越发变本加厉,这次月考成绩公布后,让一直都好强的陈平彻底傻眼了。

天啊,竟然会有四门成绩亮了红灯。就在昨天睡觉前,她还对这次考试信心十足,总觉得一定会有所提高,可眼前这状况让人情何以堪?下课铃刚响,同学们就争先恐后跑过来围观,多半都是带着戏谑的心情来的,丝毫不顾及她的心情。

为了不让老师每堂课都批评,陈平还是静下心来思考了自己的现状,痛定思痛之后决定暂时先放弃读课外书的习惯,迎头去恶补让人深恶痛绝的数理化。那些日子里,她早晚都在用功学习,几乎达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可在别人不解的眼光中,她的学习成绩还是没有任何起色。

陈平感觉自己就像是随风飘飞的蒲公英,完全不知道会去什么地方。她感觉到自己没有丝毫的控制能力,尤其那无尽的挫败感,从心底不停地生长着,负能量紧密地包裹着全身。三岁那次意外落水时,她只觉得身体像铅块似的往水底坠落,她四处乱抓乱蹬,只想借助外力让身体浮起来,可是没有成功。现在不也是这样么?谁也帮不了她,纵然是燃起无数次的希望,也只是徒生出飞蛾扑火般的无奈。

既然不见起色,陈平又想到了放弃。放弃的方式很多,她选择了逃学,凡是碰到不喜欢的课程,她就找各种借口不去。老师一直以为她家里有事,便睁只眼闭只眼,每次点名都是敷衍了事。家人见她每天早出晚归,便在吃饭穿衣的事上更加操心,却没想到她的心思又放到了课外书上。

偶然一天,她又去书店闲逛,无意间乱翻书时却发现了一个秘密,她当时就差在人群中大声喊叫起来。原来数学老师每次出的考试题,都是从这本书上照抄下来的。一个计划随之从脑海里生了出来。她想都没想就掏出了口袋里仅有的零花钱。

众所周知,陈平在同学中记性很好,凡看过的知识只要用心就很难遗忘。自从发现老师的秘密后,她就把那些搞不懂的数学题全死记硬背了下来,然后就等待着老师考试。

几次考试下来,陈平的成绩突然有了很大的转变,每次都是让同学们不可思议的满分。一连六个一百分,但她并没有沾沾自喜,只是默默地在人少处读着闲书。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既照顾了脸面和虚荣心,又有时间阅读《今古传奇》《儒林外史》《猎人笔记》等国内外的名著。她狂热地吸收着书中的营养。为了能够读完《红楼梦》,她除了在课堂上读,被窝里读,最后竟然把书藏在裙子里读,读得如醉如痴,读得忘记了自我的存在。“我痴痴地坐着、痴痴地听着,好似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叫着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老师居然也没有骂我,上来摸摸我的前额,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默默地摇头,看着她,恍惚地对她笑了一笑。”

读书的地方很多,并不局限于教室和家里。不少时候,她更喜欢坐着公交去墓地。那里特别安静,徐徐阴风伴随着鸟鸣,再也没有人会来干扰她。那些个时日,她差不多把周围的墓地全转了个遍。如阳明山墓地、六张犁墓地,等等。“世上再没有比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们都是很温柔的人。”

这样的好日子没有维持多久,数学老师找到了陈平,径直就问这几次考试的事情,她并不相信陈平的解释,而是用讥笑的眼神死死盯着陈平发问,因为她眼里的陈平“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陈平也很忐忑不安,好在每次都能顺利地隐瞒过去。

老师自是越发生疑,最终还是想出了一个对付她的办法来。有天中午,陈平正打算吃过饭后去操场上发呆,突然班长跑过来传话,说是数学老师叫她有事。陈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心中再胆怯,她也加快脚步来到了老师办公室。

“最近学习成绩不错,进步很大,这里有张试卷,老师想测试一下你的真实水平,你要用最快的时间把这些习题演算出来。”老师笑笑说,然后把一张卷子几乎是扔给了陈平,不待她说什么,自己就抱着本小说读了起来。

陈平头上的毛孔中便不断地冒出冷汗来,她也不敢动手去擦拭,赶紧去看试卷上密密麻麻的题目。这一看不要紧,她整个人顿时就呆住了,这全是高年级的试题,看都看不懂,哪里还会做啊?!陈平只感觉后背都湿了,从来没有这么窘迫过。她站也不是,坐又不敢坐,只好用牙咬住笔的后端,再不时地用手挠头。

“对不起,老师,我不会做。”这句话也不知道如何说出口的。说完话后,陈平脸上已经火辣辣地烧,似乎要燃起来,她只想有个地方躲起来。

“不会?还有你不会的?最近不是每次都得满分吗?”老师不依不饶,咄咄逼人地发问,脸上闪现出不易觉察的笑容。那意思很明显,你个小毛孩子竟然还在大人面前玩手段,实在太嫩了些。

陈平不敢回答,她真想说出事情的原委,可是她还是忍住了。

“回教室去。”老师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转身不再看她。

就像小偷被抓现行一样,陈平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办公室的,但她无处可去,只能硬着头皮顺从地去教室,等待着惩罚。想到这些,她的头皮有些发麻,更多的是难为情,但又能有什么好的办法呢?

她从窗户中看着老师从远处逐渐走近时,心跳不断加速,她不知道老师为何还带着墨汁和毛笔。老师径直来到教室,还不容大家有所思考,就大着嗓门说了起来。

“同学们,我们班上有一个同学最喜欢吃鸭蛋,今天老师想再请她吃两个。”这话说得扬扬得意,行云流水,完全就像是按着剧本进行的。

大家面面相觑,东张西望,教室里顿时骚动起来。只有陈平心里明白,此时她也没有了先前的紧张,只是等待着所有该发生的一切。

只见讲台上的老师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个圈,然后点名让陈平站进去。她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又缓慢地走上前去,那感觉倒像是去从容就义。而老师还面带笑容,将毛笔伸进墨汁瓶中,使劲地摇晃了几下,笔尖立即像流浪汉一样,在美食面前把自己吃得臃肿不堪。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会用湿淋淋的毛笔,直接在陈平脸上画起来。片刻工夫,一双又大又黑的“熊猫眼”出现了,大家哄笑起来,虽然不明白老师这样做的意图,但是也根本不在乎陈平那墨汁和着泪水往下流的感受。

“不要紧,不痛不痒,只是凉凉而已。”等到大功告成,老师仔细地端详了一会,然后转动陈平的身体,让她公然面对台下。

“你让全班同学看一看。”同学们大为不解,前几次数学考试,陈平每次都是满分啊。整个教室沉静下来,没有任何声音。

本以为这样奚落够了,就可以收场了,没想到这位可恶的老师恶作剧竟然没完没了,她又让陈平站在教室后排的角落去。陈平的心本就脆弱,现在又让老师撕裂开展现在大家面前。每个人的笑声就似尖刀,就这样直直地朝着她刺了过来。她无法躲避,也不能躲避,只能一脸衰相地迎上去。鲜艳的血见了刀子,根本就无能为力,只是顺其自然地流淌。从那时开始,可怕的伤口就没有愈合过,她更加觉得公墓的氛围都要胜过教室千万倍。

下课后,陈平的腿已经僵硬得无法打弯,还没等她离开,同学们便和看大熊猫一样围了上来,指指点点点不停。数学老师也走了过来,陈平想着她该开恩大赦了,然而没有,她只是面部僵硬地说道:“下课了,你活动活动身体,现在就从走廊走出去,绕着学校的操场跑一圈再回来。”

陈平的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她不知道这位老师为何没完没了地折磨自己。她是如此胆小懦弱,只能无奈地听从老师的话,像个怪物一样硬着头皮走了出去。所有的人都跑过来围观,就像是在看马戏团的小丑。

没有想到生命会有如此悲哀的际遇,她发誓只要出了校门,打死也决不会再步入校园。对于老师的憎恶,现在全部变成了对校园的恨和厌恶,并且每跑一步就深入内心一寸,渐渐全部刻入骨髓中。

操场上全是人,她跑到哪里,人群就自发地跟过去。整个操场都轰动了,大家谈论的都是这个饱受羞辱的陈平。中午还是睛空万里,一丝的云朵都不见,现在却是乌云密布,似乎有狂风暴雨要来。老天仿佛很顾及这个小孩的心情,想让她早些结束这无端而起的屈辱。

每一步都是如此沉重,让人死的心思都有了。可是她还得屈从于老师的淫威,一步一步地朝着教室跑回去。这件事是如何结束的,陈平不知道,她只记得到了教室后又是一顿精神刺激,一下午的时间就像是一个世纪,漫长得没有尽头。

无论如何,她还是在老师离开时,用无比幽怨的眼神狠狠地瞪着她看。也不知道那一刻是从哪里来的勇气。

任何花开都有着漫长的等待。正如人们所说的:没有什么毫不费力的成功,也没有横空出世的黑马,也许你看到别人云淡风轻,但那都是他们披荆斩棘、努力奋斗之后的结果。只是当时的陈平并不懂得这些,她只感觉自己这朵正在努力盛放的花,因为老师的打击怆然凋萎了。

父母亲全然不知道女儿所受的这种委屈,只是在面对她的无理要求时感到无助,却又不知该从何处对症下药才好。

当陈平说出不愿再去学校的想法后,家人们都以为那只是生气时的孩子话,过上一阵自然就会烟消云散,却没有想到她的卧室门重重关上后,一扇门就成了一堵厚实的墙。只有在墙壁后面,这只受伤的小动物才会感到安全,才不会因为任何的风吹草动而紧张不已。

长夜痛哭

如果没有这次突然而至的遭遇,陈平眼中的学校生活应该还有些情趣。

压抑的情绪让她无法抬起头来,在同学们眼中,陈平纯粹就是个异类,无论从哪里走过,都会引起人群的围观。这样的感觉让人郁闷,却又无处诉说,她真想和蚕一样,把自己深深包裹在茧子中间。

好多时候,陈平是无法决定自己的。她曾经发誓再也不会去学校,可如今还得硬着头皮朝那只“野兽”走去。路上很少有人主动与她打招呼,而她也刻意不与旁人接触。在这样的境况下,陈平哪里还有心思读书,她琢磨的全是如何应对别人的恶意。

那段时间,陈平死的心思一次又一次地从眼前掠过,想象中那似乎是种解脱,她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等父母知道其中原委时,伤心得老泪纵横,几次想去找老师讨个说法,最终都无奈地放弃了,女儿已经受到了伤害,讨个说法又能怎么样呢?作为父亲的陈嗣庆,把女儿紧紧地抱在怀中不愿放开。

“傻孩子,为什么不说给父母,为什么要自己承受这种压力呢?”他反复地问着陈平。这些天里,他脑子里一直都萦绕着这些事情。

陈平没有吱声,可她从来没想过要让父母出面来解决这些事情。所有的委屈她都可以承受,所有的恐惧她也可以面对。除了对学校的憎恶外,她对谁都表现出漫不经心的状态。

陈平不再希望接触外面的世界,因为只有缩在自己的世界里最安全。她的心理障碍越发严重起来,有时甚至一听到上学,就会昏倒在地而不自知。起先她也有过类似的症状,但那只是不太明显的极端敏感和神经质,绝非现在这般频繁。家人把她送到学校,她一见到桌椅又昏倒了,但送到医院又检查不出原因,一回到家里很快就会变得正常。

陈嗣庆以为女儿在装神弄鬼,耐心地做着思想工作,女儿只是摇头,似乎要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还是母亲理解女儿。“在她的世界里,不能忍受虚假,就是这点求真的个性,使她踏踏实实地活着。也许她的生活、她的遭遇不够完美,但我们确知:她没有逃避她的命运,她勇敢地面对人生。”

很快,陈平就再也不用去台湾省立台北第一女子中学就读了。

父母经过商量,决定让她休学。

她每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很少出门见人。即便见人,也只局限于父母和姐弟。“外界如何的春来秋去,在我,已是全然不想知觉了。”最担心的莫过于亲人了,他们一时半会又找不到好的解决方案,只能静默地守护在一边。做父母的就是这样,倾尽心力地全程陪护着。

无疑,那段日子十分压抑。家里突然少了开心的话题和氛围,大家都要围绕着陈平忙碌,而且谁也不愿触及“学校”二字。休养了一段时间后,父母为了让女儿从寡言少语的自闭中走出来,同时也想让她掌握些知识技能,不要荒废了大好年华,就又转学去了另外一所美国教会学校,可是效果依然不太明显。为了培养她能有些特长,又先后送她去学钢琴、插花等。

这些无奈之举,都饱含着父母的良苦用心。为了让她学琴,一家人都陪在周围,生怕她会有任何不满意。可是面对着黑白琴键时,除了手足无措外,陈平只能无休止地发着呆。父母们一直含着笑,从来不说一句重话,用眼神给她鼓励和期待。

练琴是枯燥的,反复练习让陈平无法接受如此这般的折磨。她眼里蓄满了泪水,随着高低起伏的琴键,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爸爸,我实在不想学钢琴了。”她一脸无辜,脸色苍白,看起来十分疲惫。

“孩子啊,我们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这句话充满着关切,却又饱含着无助。她的泪水哗地流了下来,任谁说也止不住。从小到大,陈嗣庆哪里见到过女儿如此伤心,可又不知如何安慰和劝说。两个人坐在钢琴前面,突然间没有了话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开口了:“孩子,你还小,必须要学个一技之长。要不学绘画吧,以后还能混口饭吃。”这已经是他的最低要求了,从小到大,这孩子一直给自己出着各种难题。

陈平机械地点了点头,其实她心里一片混乱。以她的眼光来看,线条色彩和黑白琴键根本没什么区别。但那些请来的老师们却不以为然,如擅长山水的黄君璧,如专攻花鸟的邵幼轩,他们一个个与陈平见过面后,信誓旦旦地打着包票。被逼无奈的她只有面对,什么也不能说,因为她不想让父母伤心。

陈平仍然读书,喜欢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父母开始亲自授课,教她背诵唐诗宋词,教她读英文小说。只想用这样的付出洞开封闭的心房,让阳光照射进去。

但个性十足的陈平仍然无法忍受绘画,她感觉手中握着画笔,始终是种无聊的举动。在她看来,那些线条和色彩,没有任何灵性,甚至在谋杀着一个人的创造力。这难道就是自己要面对的生活吗?她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只是觉得肉体在大家的关切中渐渐死去。当然,也会有开心的事,那就是在无人院落里,自由自在地滑着旱冰,让那有节奏的声音一点一点填满空虚的内心。

风轻云淡,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就那么随心所欲,她甚至熟练到连眼睛都不用睁开,就可以避开前方的各种障碍。也只有这时候,父母才会隔着玻璃相互对视着苦笑一下,然后轻轻抚摸着对方的手。

她好久都没有这般轻松了,那感觉好像在重庆、南京时的生活状态。

陈平的活动空间越来越窄,只局限于那幢日式的建筑中。有时,她一天也不会出门,即便出了门也只是取些必需的物品,而后就重重地把门关上。

她不理会父母,父母也不敢主动地招惹女儿。大家的相处看似平静,其实都特别疲惫。终于有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件事之所以会发生,还是因为陈平觉得自己愧对父母的怜爱。她情愿在别人眼中成为不可思议的怪人,也不愿父母一天天地消瘦。于是这天下午,她美美地睡足了觉,然后用准备好的刀片朝着自己的手腕割去。

身边的音乐响着。当那泛着光亮的刀刃,接触到洁白纤细的手臂时,她竟然没有一丝的畏惧,也没有任何的疼痛。刀锋很快就被鲜血浸泡,再也看不到之前的银色。轻快的音乐一直在屋里萦绕着,传入耳中时却时断时续,到后来她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血在悄无声息地流着,从手臂到床单慢慢地浸染着。阳光下,那血竟像是一幅浓淡相宜的画作。

那一刀下去时,陈平出乎意料地开心,她知道自己会随之解脱,父母也只会痛苦最后一次,然后又会过着习以为常的生活。想到这里时,她身体已经没有了知觉。

窗外的阳光开始变淡,很快就被乌云遮蔽。起风了,风透过窗户将屋里的东西吹得乱七八糟,似乎要吹醒这个轻生的女孩。但是除了凌乱,还是凌乱。

风刚起时,母亲的心思就移到了女儿身上。她放下手中的活,赶紧上楼去查看门窗。门死活推不开,她大声地叫着女儿的名字,用手重重地砸着门,门纹丝不动,只有外面的风雨声在无情地肆虐着。

风雨出奇地大,雨水从窗户的缝隙间流了进来,人几乎就出不了门。刚刚到家的陈嗣庆听到楼上的呼叫声,顾不上脱去淋湿的衣服,就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当她看到妻子披头散发的模样,心里顿时慌乱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他说着把妻子推到一边,用手去开门,却没想到门锁着。

妻子赶紧上前说:“这孩子睡得死沉,不会出什么事吧?”两人一商量,合力用身体把门使劲撞开。

门带着风呼地敞开了。两人就看见女儿柔软地躺在床上。缪进兰快步跑过去,一大片的血立即晕花了她的眼,她随即倒在了地上。

陈嗣庆丝毫不敢迟疑,赶紧上前去掐妻子的人中,然后又赶紧抱起女儿朝楼下跑。

“我命苦的女儿啊”,一声长嘶划破天际,很快就消失在了风雨之中。

这个如花似玉的年龄,正是快乐享受生命之际,可谁也不会明白陈平受伤的内心。从孩子送进医院的那刻起,缪进兰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白发也不留情面地往外直冒。这几年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但她清楚自己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抢救的过程是令人揪心的,空荡荡的楼道看不到尽头,像极了夫妻两个人此时的无助心情。

两个人站在手术室外,一直盯着那扇紧闭不开的门,只盼望着它能早些打开,可是没有。一分一秒的时间累积着,就仿佛压在心口的巨石。缪进兰无法喘过气来,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浑身无力,真担心这会成为与女儿的永别。

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弥散在空气中,让每一处的寂静都充满着死亡的气息。这样的沉闷中带着无比的凉意,让人心中简直无法看到任何希望。迷雾般的愁绪缭绕着,让这对夫妇无法舒展开紧锁的眉头。眼前的压抑,已经让他们无法再坚持下去。

不幸中的万幸,在医院的及时救治下,陈平总算从死神手里活了下来,然而手腕上却留下了长长的疤痕。难以想象那钻心疼痛的二十八针,是如何一针一针将逝去的灵魂缝合起来的。

“我自己呢,觉得成了家庭的耻辱,社会的罪人,几度硬闯天堂,要先进去坐在上帝的右手旁。”无疑,这样的做法是轻率的,可对于内心孤独的人来说,自暴自弃结束自己的生命,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在睁开眼的那刻,她只是埋怨家人为何要救自己的性命。

望着女儿苍白的脸,所有的怨愤都淡然而去。洁白的床单下,她静默地闭着眼睛,脸上还似乎带着笑容。或许,她突然原谅了自己少不更事的冲动吧?

整个世界是黑色的,却永远闪烁着光,哪怕是内心深处的一丝微光,也为她的生活带来了不易觉察的幸福和满足。这些时日,陈平已经逐渐习惯不与外界接触,成天宅在屋里,地鼠一样见不得光,甚至有丝毫的动静都会让她惊慌地缩在屋子一角,生怕受到任何的伤害。

父亲是懂女儿的,即便当她内心自闭严重到一定程度时,陈嗣庆也没有生出要放弃的念头来。在大女儿的培养上,他也是和现在一样付出,只希望自己的骨肉能够凭自己的本领立足于社会。他一直试图给二女儿重新营造一处安全的居所。

陈平的脾气越发乖戾起来,她甚至让家人在门和窗户上加了防护栏,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允许别人来到她的房间。

压抑,让陈家小院的气氛始终凝重。而陈平何尝不懂得父母之心呢?但她更喜欢的是对着玻璃自言自语。除了陈平之外,其他几个孩子也是十分任性,这个要学音乐,那个要学美术。家人们一时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只得任由他们随性发展。

姐姐陈田心最近心里也很烦,按理说她才通过联考,考上了让人羡慕的第二女中,本是一件开心的事,她却由于不喜欢枯燥无味的数学,思前想后还是放弃了就读的念头,最终调剂到了台北师范学校学习音乐。

陈平出院还没多久,姐姐的生日就到来了。接到盛情邀请后,她想了想终没有拒绝。晚会那天,一袭白纱的姐姐在灯光的映照下,感觉就像从童话中走出的公主。朋友和同学都围着姐姐说笑,让以往冷清的小院很快就充满了欢声笑语。在姐姐面前,陈平一直都有着自卑心理。而这个时候,她更是如同被遗忘的小动物,孤立无援地待在无人的角落中,静静地望着这一切。

纯美的音乐、香甜的蛋糕,让她眼前一片温馨。陈平其实很想与大家一起享受这样的快乐,可内心又极力在排斥着。

晚会临近结束的时候,有位帅气的男孩突然起身,他走到门附近坐定后,打开手边的包,用颜料和笔在画板上描画起来。远远看去,那认真的神情仿佛不是在作画,而像是回忆往事。还不待他画毕,已有人陆续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评论中,只见那男孩满意地站起来,对着画仔细端详片刻后走出了人群。周围的人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生怕自己的评价别人听不到。

陈平也想上前去看看,虽然她并不喜欢画画。好不容易等到人散,她才大胆走上前去。当她面对着这张表现细腻逼真的油画作品时,立即被那粗放的表面效果吸引住了,那强烈的色彩像音乐一样,不仅仅彰显着所要表达的内涵,更重要的是让人于不经意中产生情感共鸣。

画面展示出一幅战争厮杀的血腥场景。两队人马手持着兵刃在交锋。以作品稀薄明亮的色彩,在来去自由的涂抹中,呈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奔放和戏剧冲突。人们似乎可以从画面的整体效果中,感受到人的愤怒、战马的嘶鸣。

意外的画作欣赏,却渐渐为陈平打开了对于绘画的喜爱之心。长时间的自我封闭,使陈平只能从书中感受到外界的唯美和不同。这幅画让她想起了毕加索的《格尔尼卡》,那是陈列在联合国会议大厅里的一幅抽象作品,用黑、白、灰三色表现出了法西斯的野蛮暴行,警醒着所有的人要热爱和平。那次画展,她是跟随堂哥去的,站在画作面前,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精妙的构图,并用绘画的艺术语言形象地表达着画面中的悲伤和痛苦。

陈平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堂哥拥有如此丰富的绘画知识,也就是那次以后,凡是书中提到的毕加索的作品,她都会去认真玩味,从中挖掘不同的生命力和美。虽然父亲也为自己介绍了几位出色的美术老师,但他们的作品却始终没有像这样打动自己的心。

这幅油画,让陈平记住了那个男孩叫陈骕。同时,也让她压抑的内心有了翩跹的梦想。那种感觉竟然是如此强烈,就像甜蜜的恋爱一样。

点墨绘情

几笔勾勒似云锦,点墨绘出心中情。

陈平突然间喜欢上了油画。细细端详,每一幅不同的画中都蕴含着画家对于生活的希冀与热爱,她感觉那就是视觉的盛宴,看着看着,从中便悟出了许多生活的道理。

油画会让陈平心动,这是她不曾想到的。但实实在在的是,这些唯美的绘画风格,却深深地打动人心,令人时时感到回味无穷。

“妈妈,我想学油画。”当陈平开口说出自己的需求时,连她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因为这完全不是自己的做派。当然,更惊诧的还是父母亲了,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请求了。他们看着女儿日渐憔悴不知所措,现在得知女儿想学习油画的想法后,便放下手中的工作不辞辛苦四处打听,最后请到了台湾著名画家顾福生来教授。出身于将军家庭的顾福生是顾祝同的儿子,曾在读书期间与刘国松、韩湘宁等人组成“五月画会”,在台湾美术界掀起了一场突破传统的革命性风潮。

了解到陈平的一些基本情况后,性格耿直的顾老师心怀暖阳,表示乐意收这个大孩子为其门徒,倾其心力教其绘画技艺。但有一点要求让陈家很犯难,就是需要陈平亲自上门学习。

作为家长,他们无法说出女儿有严重的自闭症状。可面对这个难得的机会,他们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再也不愿意放弃。

陈平倒是坦然,她最终点头同意了这个要求。一个人待在屋里,她来来回回反复走着,其实也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那感觉就像漂浮在海面上的稻草,总是徘徊在患得患失之间。现在,总算有人要指引着她走出迷沼,如果再不勇敢抓住最后的机会,那真的就负了所有关爱她的人。

抉择,有时候真的让人特别犯难。对陈平而言,要独自一人去面对陌生人,这简直比登天还要难。但是经过一整天的思考后,她还是下定了决心。

一切看似是风轻云淡,谁也不知陈平内心的风起云涌。当陈平按时出现在泰安街二巷二号的一所宅院前时,她数次想停下脚步转身回去。对于一个受过老师伤害的人来说,除了挺佩服自己的勇气之外,她确实需要重新面对内心中最讨厌,也最畏惧的人。

一路上,陈平都在脑海里反复地想象着顾福生这个人。她同时也下定了决心,只要俩人一言不合便转身就走,才不会管他名气如何。然而当看到满院花红柳绿那刻,她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忐忑不安的心情也随之变得平和。遍地是油油的绿,风和着鸟儿的鸣唱,任千姿百态的花儿招摇着。再看去,那庭院在起承转合中全融进了自然,有着“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的意境。这样的感觉让她很自然地想起了童年的生活来。原来内心无忧无虑,才是生活的最好状态。

“这样精心对待生活的人,为人一定很谦逊温和。”好吧,希望能在这独特的花香中,解除自己以往的自闭和痛苦。这样的感觉似乎像恋爱,“如果人生有什么叫作一见钟情的,那一霎间,的确经历过”。

这样的喜欢发乎内心,最终要让陈平的命运发生改变。从现在开始,一个从未谋面的人要将她从地狱中拯救出来。

学习任何一门艺术都要花费心血,绘画自然也是。顾老师从开始授课那天起,几乎就是手把手地教着,想用绘画来打开陈平封闭已久的灵魂。这样的感觉非常温暖,雨丝一般丝丝浸入内心,让她消除掉内心的苦痛。

想想也是,当上帝关了所有门的时候,一定会给人留扇窗的。起先让人发愁的每周两次上课,从此便成了期盼,如同孩子盼望新衣服一样。在握住画笔的瞬间,她带着对于艺术的认知,暗自下决心不再半途而废了。

顾福生是位有涵养修为的人,他的亲切和关爱让陈平十分受用,尤其是那充满着爱意的眼神,每一次对眸都会让她生出诸多的希望来。

当陈平逐渐爱上这里的教学环境时,她却再次碰到了难题。那就是并没有任何绘画天赋的她,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之后,始终掌握不好绘画的技巧,她屡次试着说服自己,最终还是心生懈怠,潜伏已久的逃避之心又蠢蠢欲动,她不敢面对眼前的困难。

那是人生最为荒凉的几年,她始终蛰伏在自己的小空间中,惶恐不安地透着玻璃看着外面。那情形就像是维基解密创始人阿桑奇,七年来一直藏身于厄而瓜多驻英国大使馆的一幢房屋中,寸步不敢离开,只能透过窗帘的缝隙窥望。那种感觉痛苦难耐,但又没有任何好的办法。

顾老师很快就看出了她的忧郁,主动开导她:“没什么,你这样有天赋的孩子,虽然素描画得不怎么好,但老师知道你已经很用心了。”

这样安慰的话语似父母,更似好朋友。陈平突然就从心间涌起了安全感、满足感:“老师,我实在学不会,请你原谅。”陈平低着头,极其不自然地说着话,不知道如何表达才好。

顾福生似乎洞明一切,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带领她来到了另一间水粉画室。自然,这又是另一个唯美世界,处处都在撞击着陈平幼小的灵魂。

在老师的热心帮助下,陈平又重新生出希望。

学习绘画之余,顾福生更是不断发掘着她的其他潜能,进一步唤醒她对于生活的自信。当他发现面前这孩子喜欢读书写作时,便鼓励她没事时写些文章,同时还推荐她阅读《现代文学》《笔汇》等杂志。这样的教学方式是独特的,也让陈平越发喜欢起他来。

随着画作水平的提高,陈平的文字功底也有长足进展。她开朗起来。只要有作品,无论是画作还是文字习作,她都会一一拿给老师。顾老师也是来者不拒,悉心帮助,指导着她不断成长。

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陈平背着书包来到顾老师家上课,手中还提了母亲做的小食品。走在路上,她就感觉到阳光暖暖地打在身上,心中无端地喜悦。这些吃食是她的最爱,现在全部都要带给最亲爱的老师。

“老师今天也要给你个礼物。你猜猜是什么?”顾福生故作高深状,双手背在后面。

陈平脑袋里快速地运转着,突然有种被保护的感觉。她想,如果天下的老师都和顾福生一样该多好,真想永远跟着他学习画画。

“我实在猜不出来。”

“送你一本杂志。”此前,顾老师也经常给自己推荐好看的杂志。接过杂志,她便认真翻阅起目录来。

天啊,天下竟然还有另一个叫陈平的人。她差些惊讶地叫出口来。于是,便快速翻动书页,找到了这个陈平的文章。不看不要紧,细看后就觉得身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来。这篇散文《惑》竟然和自己写得如此雷同,莫非是对方抄袭了?

抬头看老师时,他正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陈平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漾起一片红晕来。

“恭喜你,经过努力要成为作家了。”

“我能成为作家吗?不可能的,这才不是我。”她说罢又认真地翻阅起来。读了一遍又一遍之后,陈平才认定这真是自己的文章,便心生喜欢地把书一合,紧紧地拥抱在怀中,仿佛害怕丢掉。

泪水轻轻地流了下来,陈平好久没有这样幸福了。这几年间,她仿佛生活在人间炼狱,没有欢笑,没有朋友,几乎就像僵尸一样。她实在是忍不住喜悦,要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家人。

顾福生更似传道人,用自己的方式唤醒陈平,希望她能够好好享受人生,并学有所长。逐渐自信的陈平,也不知道何时已经把顾家视为天堂。总之,她爱这里的一切,包括老师。虽然年纪不大,可她还是明白什么是爱,尤其见了老师后她总是喜欢不由自主地撒娇,心情总是异常地好。有时候,她也会反感他对自己的称谓,有次竟然面对着老师的背影,发出了慨叹:“心爱的老师,你为什么不等我长到和你一样大呢?”

有了自信,她也敢出门了,有时也会随父母到外边走走。这一切都让她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她甚至连平日里喜欢的灰色也开始抛弃,换成了艳艳的红色。

“是啊,这才是我喜欢的色彩。”想到这里时,她总会开心地笑起来。有一次,母亲带着陈平和姐姐去皮鞋厂定做皮鞋。轮到她选择颜色时,妈妈没有丝毫犹豫就帮她选了灰色系,然而陈平却出人意料地笑着回绝了。

“妈妈,你就想让女儿一直做灰姑娘啊?”一句话让缪进兰说不出话来。

她回过神来,才欣喜地说道:“孩子,妈妈何尝不希望你做公主啊。只要你喜欢,你要什么妈妈就买什么。”

“那就这个颜色吧!”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也为这样的选择感到吃惊。

“红色?你确定?”母亲实在不敢相信。

当那双耀眼的红皮鞋穿在脚上时,陈平真是恍若在梦中。“那是我第一双粗跟皮鞋,也是我从自己藏着的世界里心甘情愿地迈出来的第一步,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好似还在幽暗而寂寞的光线里神秘地发着温柔的霞光。”

只是这种幸福的日子没有过上多久,陈平得到了一个从来没想过的消息,顾老师要离开台北去巴黎定居。这个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让她内心刺痛。刚刚开启的心锁,感觉又要重新关闭。

“老师真的要走吗?你要走了我该怎么办?”她傻傻问着老师。

“傻姑娘,好好学,我还会给你介绍老师的。”

随着作品在杂志上发表,陈平的世界开始变得五彩斑斓起来,至少她有了前进的目标。而顾老师的尽力授课,以及亦师亦友的帮助提携,都让她重温着从前的美好。

当顾福生见到那双红色的皮鞋时,立即投来了赞许的眼光,而且不吝赞美。一次次的鼓励,渐渐增长了她的信心,也让陈平开始对自己的着装打扮和容貌关心起来。

拂去了许久的压抑,少女的娇美就仿佛沙砾中的金子、雕琢的玉件,很快就焕发出了别样的美。纯真无邪的笑容,明净如天际的内心,深刻而有层次的优雅,都在尽情绽放,那感觉让人舒适惬意,优雅浪漫。

只是随着顾福生的离去,这样的美又让谁来欣赏呢?至少在她的内心中,所有的美好就是为老师而来的。离开前,他将这个爱写作的学生又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好朋友韩湘宁。

到了送别那天,陈平思前想后还是来到了码头。人虽然不多,但望着“越南号”游轮的逐渐远去,她还是感到十分难过和不舍。那种离别的痛苦感觉从心底而起,根本就由不得人去控制,越是想止住泪水,结果反而越是泪流满面。十个月凝结起的情感,就让滔滔的海水荡涤着远去了。当年那位哑巴伙夫的形象又出现在眼前,那时她也是如此恋恋不舍,他挥手远去的形象始终留在脑海,怎么也抹不去。

人生是无法看透的。即便你看清了这件事,其实也未必能懂这件事。对于陈平而言,她不想永远生活在寒冷和痛苦中,不想无望地生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从追忆中走出来。

师从韩老师以后,陈平明显感觉到了青年身上活泼的气息。这位老师喜欢白色衬衣,无论春夏秋冬。“夏日炎热的烈阳下,雪白的一身打扮,怎么也不能再将他泼上颜色。”在她眼中,这个人是特别的,不仅与顾老师的生活习惯大不同,作品的风格也迥然不同。好在她只是认真学习画画,其他方面也没有太多想法。

一切又要重新开始。即便这样,好多时候她还是会将眼前的老师想象成顾福生,尤其是他淡漠而精致的面容,时时让陈平感受到别样的温暖。顾福生的离去,让她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眼睛?耳朵?她无法说清楚。一段时间里,她就如同染上了毒瘾般无法自拔,以至于心生绝望。确实如此,那段时间的变化也太快了些。没多久,她又成了艺术家彭万墀的学生。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节奏生活,只有陈平在不断地适应着。

画画的日子是开心的,至少可以用爱冲淡心中的冷漠。不论是温暖的顾福生,还是热情的韩湘宁,或者是执着的彭万墀,都让陈平在艺术之路上越发自信起来。与此同时,这些人也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以不凡的才华向这位学生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心有山海,静而无边。总之一切都在变化着。这枝久居在温室里的小花,也要开始面对外界的风雨了。著名作家白先勇,也是顾福生的好友,一直在尽心尽力地照顾着陈平。她平日里除了画画,还坚持写作,从起先的模仿,到后来的天马行空,她一直都在用心揣摩。

画画和写作,可谓相得益彰。画画是外界的摹写,写作便是内心的感受,细细品味,都充满着乐趣。也是,一个人独处得久了,自然会喜欢上这般自言自语的写作。在白先生的精心扶持下,陈平先后又有不少作品得以发表。

也正是有了这样的老师,才让陈平以后在文学道路上走得更远而坚定。自信的增长,让陈平不见天日的生活渐然有了曙光。以至于好多年后,她的文字中依然充满感激。“当年的那间画室,将一个不愿开口,不会走路,也不能握笔,更不关心自己是否美丽的少年,滋润灌溉成了夏日的第一朵玫瑰。”

文字精神

多年以后,面对着这厚厚的一堆作品时,被称为三毛的陈平,已经成为全世界华人心中的偶像。面对鲜花和赞誉,她总是无法忘记那个激动人心的下午。那时的自己,还沉醉于油画的学习中,一周两天的课程始终让她充满着期盼。

这天,白先勇先生突然前来拜访。和陈家一样,他也住在松江路上。见到白先生带着笑意的面容时,陈平更多的是意外。

白先生也直接,开门见山就说:“没想到我们还是邻居呢。我们《现代文学》杂志准备举行文学联谊会,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啊。”

对于文学爱好者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不要说是想不想,就是听都很少听到。而且这本杂志在台北的影响不小,她自然是求之不得。父母在一边不停地为女儿递话,可陈平偏偏不知如何决定。对于意外而至的喜讯,有顾忌是难免的,尤其像她这样的孩子,更有着太多考虑。

白先生端起茶杯淡淡地喝了两口,脸上的笑容始终没少,他关切地看着陈平,用眼神鼓励着她。这样的形象,突然让她想起了似乎在哪里见过白先生。对了,曾经有过几次,她趴在窗户边发呆时,白先生就从窗前走过,走向那片长满荒草的小路去散步。以前不认识,后来才知道这位让人羡慕的《现代文学》杂志主编,竟然与自己有不少无法说清的缘分。

“嗯嗯,我想去。”陈平不负众望,依然是低着头回答。只有父母知道,女儿鼓足勇气做出的这个决定极不容易。其实,之所以会这样,首先是白先勇受朋友嘱托,其次是因为他七岁时,因为诊断出传染性的肺结核,从此不能再去学校。这样的际遇和陈平有着太多类似,以至于让他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来。

似乎是心情一好,好运也会接踵而至。

联谊会结束没多久,又来了一位叫陈若曦的作家朋友登门造访。

两人认识,皆因白先生的介绍。她闲暇之余偶尔会顺道过来探望陈平。与陈若曦的干练泼辣相比,陈平更多了一份柔软和犹豫。

“一个人待太久,就会把自己封闭起来的,这么好的季节,莫要辜负了春光。”陈若曦神采奕奕地说道。看得出来,她最近也在尽情感受着大自然的风光。

陈平并没有接话茬,只是避重就轻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她也不懂该如何回答才好。

“听说台北的文化学院在招生,你有没有想法?”

“上学还是算了。”内心的紧张,让她听到上学两字时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其实是可以考虑考虑的,每个人都得学着从恐惧中努力走出来。如果想去尝试的话,可以联系一下创办人张其昀先生。”听到尝试,陈平又想到了顾福生,若不是他将自己从地狱中解救出来,那她至今还在那间小屋中自闭呢。

“我试试。”说这话时,她的感觉更似当初发表文章一样,自信而欢欣。

送别陈若曦后,陈平稍做思考便写下一封长信给张其昀先生。这信中既有自己的梦想,也如实写下了少年失学的经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请求成全向学之志。为让字句读起来更美,她费心想着书中的词语,几易其稿后终于投入邮箱。面对着远处的蓝天白云,陈平舒展了一下身体,长长地吐了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心里想得很明白,结果如何,不是她来考虑的。

张其昀先生很快亲笔回函:“陈平同学,即刻来校报到注册。”虽然只有区区一行字,但对于陈平而言,这无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是啊,也该有所变化了,成天只沉迷于读书、写作、画画的生活,似乎还是少了些什么。见张其昀先生那天,陈平还是精心收拾了一番,鲜艳的衣着,灿烂的笑容,而且还专门收集了发表的文章和那些自己满意的画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作品足以证明自己的能力,这也增强了她的勇气。

这样的社交,在陈平的记忆中并不多,出乎意料的是两人谈得十分投机,临分手之际,张先生郑重其事地向眼前这个机灵的孩子建议:“从你的谈吐和经历来看,你更适合报文学或者美术专业深造。”

“嗯,我到底报文学还是美术呢?”陈平自言自语。面试没有任何压力,而且还可以自由选报专业,幸福实在是来得太快了些。

“没事的孩子,你可以好好想想。”张先生一边说,一边又重新翻看她带来的作品。

“张先生,请问可以报哲学吗?”

“哲学?你读哲学吗?好吧。”张其昀带着疑惑,满腹不解地盯着她看,始终没明白这古怪精灵的心思。

面对着申请单,陈平在院系一栏工工整整地写了“哲学系”。

“谢谢张先生,我选择了就不会后悔的。”这话一说出口,她才想起自己辍学已有七个年头了。

文化学院创建于1962年,原名远东大学,后改名为文化学院。校本部位于阳明山华冈,毗连国家公园,是张其昀为纪念文化学院奠基人柳冀谋而创办的。

步入校园,眼前又是一片开阔。到处是中国宫殿式的建筑。如果不是从小就保持着这副淡定状,陈平定会情不自禁地跳起来,因为她脑海中早就浮现出两个字来:喜欢。

这个词的出现,无疑代表着渴望和自我救赎,原来每个人都不愿意放弃自己。

现在看来,校园确实可以让人放松紧张的心情,从回归校园的第一天起,陈平已经在学着忘记过去的一切,把心思全都投入了全新的历程。她知道,所有关心和爱护她的人都在用心凝望、祝福。令人心旷神怡的环境,不时地在陈平心中激起朵朵晶莹的浪花来,让她努力从以前的单调乏味中走出来,从让人无法喘过气的压抑中走出来。

眼前的这一切都是新的,甚至连选择的哲学专业也是新的,她没有任何理由就喜欢上了。谈到哲学,陈平认为“之所以选择哲学,是因为想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这是一个古老的命题,皆因为七年来,她始终无法从人为的伤害中走出来,所以才想从哲学中去探寻解决的办法,去追求一个有意义的人生。

回首以往的岁月,那些充满着绝望的每一天里,与之相伴的是孤单、无助,没有人可以接近她,自然也很少有人能帮助她。她的天空永远都是阴暗的,根本就无法看清楚蓝天白云。这样的人生似乎活在黑暗中,穿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中,连哀求也无法喊出声来。

当她面对眼前这一切的美好时,定然不会留恋悲伤、忧郁的色彩,所有那些又怎能与花红柳绿的鲜活相比较呢?现在还有哲学在引导着她,在学海中寻找与生命有关的答案。为找到适合自己的答案,她孜孜不倦地伏身在书海中,用忘我的阅读来摆脱身边的一切。她也明白自己耽误太久了,岂敢轻易放过一分一秒的努力?

同学们都不知道这位插班生的背景,可都喜欢这位身材高挑的女生。她说话柔声细气,做事冷静,始终有着一颗安静平和的心。尤其是那双眼睛,更是透着渴望、澄净,就像一条细水长流的河,缓慢且让人看不到源头。

陈平的踏实和聪慧,很快就赢得了同学们的喜爱。大家都喜欢与她接触,谈论各种各样的话题,他们也发现,陈平在任何问题中都有自己独特的思考。当然,大家接触的只是表象的陈平,随着关系越发亲近,同学们知道她的写作和绘画方面的特长时,便又变得有些忌惮。虽然都是大学生,但这样逼人的才华还是让人有着无形的压力。

上小学和中学时,不论学业多么繁重,陈平对于课外书的钟爱尽人皆知。她下课看,上课也看,反正是想尽一切办法来满足自己。当然,这样做也是有利有弊,虽然极大地丰富了知识,却也耽误了本该抓牢的专业基础。

吃过亏、受过挫之后,当她重新回到校园,还是对学习时间进行了划分。不管内心如何难耐,上课时只能用心听讲,课外才会去静心享受读书的快乐。由于长时间脱离学校教育,单调的家庭授课让陈平在传统文化方面的积淀,较其他同学厚实很多,但在接受老师系统的理论体系时就非常困难。这也是她十分苦恼的地方。

沉静是大家对于陈平的评价,但实际上她根本无法做到有条不紊、理智稳健。她此时更多的是迷茫,这并非表面的彷徨,而是纠结在内心的疼痛,让她面对学业时不知所措,真心害怕又回归到此前的老路上。说实话,她真心不愿意再披上自闭症的硬壳。

考试很快来临了。

陈平对此也很期待,她既想检验一下所学的专业知识,同时也很害怕,担心再出现中学时不及格的那种场景。但考试往往只有两种结果。所以当卷子收走后,同学们都开始讨论时,她却呆呆地站在楼道无人处,不知道该去想些什么。风吹在身上,不远处的树也跟着摇摆起来,用飞舞的姿态映衬着宫殿一样的建筑。

不管愿不愿意,考卷很快就发下来了。陈平和老师同时都感到了不可思议,大学语文她竟然也会挂科。冷冰冰的分数,完全就像个小丑的脸,在冷讽、在讥笑。伤心自是难免的,可又有什么好的办法呢?到了大学,再也没有同学前来围观分数,但自己心里毕竟梗得慌。

为备战此次考试,陈平提早着手,不舍昼夜地用功复习,老师对于她的勤奋好学也是看在眼里,然而分数应该是公平的,至少在这个时候。

“陈平,你平时学习很认真,是不是没有发挥好?”

“老师,我不喜欢考试,也害怕考试……”她没有多少话说,老师听后也感到了无奈。是啊,学生害怕考试似乎天经地义,但这怎么能作为理由呢?

“那就给你一次机会重考,希望你抓住机会。”老师说完起身要走。

“老师,能不能不用考试这个法子?”她声音不大,但言语却很真诚。

“不考试?怎么检测你的学习呢?别想其他主意了,快去复习吧。”

“老师,能不能写一篇作文替代?”陈平自知考试通过无望,只能抱希望于这唯一的要求了。

她的请求让老师一时无法回答。老师仔细地端详了她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作文都不及格,这次考试我也无能为力了。”自始至终,老师表现得都很和蔼,没有丝毫的怨气。如果要说有想法,那就是她没搞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陈平用两天的时间完成了作文,细心誊写之后,心怀忐忑地交给了老师。说是作文,其实更像故事,写了主人公不幸的童年和凄美的爱情。这个故事中既有对于未来的向往,也有对于现世的恐惧,尤其是青春期的那份悸动,更是让人从中读出了时光的美好。大一的学生能有这样唯美的文笔,这是老师不曾想到的,细思之后还是选择了信任。

信任着实让人幸福。老师又在灯光下重新读了一遍,这次读出了感情,也突然让自己泪流满面。这哪里是批改学生作文,感觉完全是在阅读感人至深的小说。文修其心,文塑其人,文造其魂。她一下子就通过文章喜欢上了陈平,从此也知道了这位心思细腻的学生,虽然对书本上的知识掌握不好,但在传统文化知识的理解上完全胜于他人。

第二天的课堂上,老师用心地诵读了这篇范文,并让学生们谈了自己的感受。大家发言非常踊跃,只有陈平不解,不懂老师这样做要干什么。到了最后,老师含笑叫起陈平,让她也说一说对于这篇文章的感受。能说些什么呢?不过就是一篇应付考试的作文。陈平有些木讷,话也说得不多。同学们都没有料到这篇文章的作者会是她。

“同学们,这篇文章是陈平同学写的。我读了几遍,也为其中的不幸流泪了……”

用心写成的作文,让她保住了学业,也让她和老师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经历过这次机遇,她又重新舒展眉头,开始面对快乐的大学生活。没有了压力,她更像一株小草,在舒适的环境中生长着。有时候她也后悔此前的那种生活方式,让原本就不易的人生白白浪费。

阳明山上风轻云淡,陈平每日里忙忙碌碌地读书、写作、学习。要说她最喜欢的事情,莫过于站在高处看来往如织的人流,他们和云彩一样迷人眼目,和蒲公英一样追逐着阳光的影子。看着看着,就感觉那些人是绽放的花瓣,一瓣瓣都闪烁着不同的灵魂。

风起,花飞;风止,入尘。

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两朵花瓣的相逢。纵是天涯遥遥,有缘也会灵魂相通。陈平有颗敏感的心,之所以喜欢遥望,是因为风中飘来的气息让她动心了。

动心是正常的,青春期的男女,谁不是见了花开就感叹,见到落雨就联想。只是陈平才拂去内心的阴云不久,却又迎来了让人措手不及的这份情感,她能够承受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