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每人一个炸弹——不公平

当晚，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李承轩说的话，不断地在她的耳边回旋。她觉得，自己的情绪也像一个宇宙空间，不过这个空间里面存在的不是各种星体，而是各种情绪。有恐惧、有焦虑、有愤怒、有内疚，有喜悦、有惊奇、有期待，等等。所有的情绪，在情绪的空间里不断地酝酿和交织，与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相互对应，相互影响。

回想这几年自己走过的路，那曾经经历过的情节一幕一幕地浮现在自己的眼前。于是所有的痛苦和欢乐，随着记忆的唤醒而重新在心里回落。

她发现在这几年，真正让她觉得开心的事情一件也找不到，她的生活中、生命里，总是充满着不和谐和伤悲。

无论是在和前夫相处的过程中，还是和父母相处的过程中，温暖和爱的感觉竟然很少见。究竟是彼此都不懂得表达，还是因为自己被情绪蒙蔽了眼睛所以看不见？

为了填补心灵的空虚，她不断地接受别的男人的追求，也从不拒绝别人提出的性要求。她花了大量的精力去掩饰和维护那些关系，唯恐被别人识穿，她在内心深处一次又一次地鄙视自己，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因为自己需要爱吗？但是那些关系，真的是出自爱吗？如果真的是爱，那自己的心里为什么从来得不到满足，从来没有温暖和踏实的感觉，而是越来越不踏实？想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床上大哭起来。

她不禁想，如果时光还能够重来，我一定要改变原来的方式，为自己重新活一次，好好地活一次。

这个星期，她又画了好几张情绪画。在看那些画的过程中，陈逸芸发现自己的心理空间是一个比例失调的空间。在自己的画中，她大量地选择了一些黑色和灰色，并且把这些颜色大片大片地涂抹在画纸上，就像是一团团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黑云。

以前她对自己内心的情绪从来没有做过丝毫的辨别，现在，看着眼前的画，她知道，当自己选择了一些灰暗颜色的时候，是代表着内心有负面情绪，而且负面情绪占据了情绪空间的大部分，最多的就是悲伤。虽然在生活中，悲伤被自己很好地掩饰了，但是在画纸上，它们却再也无处可逃。

面对这些画，她察觉到自己的情绪空间内部的正面情绪和负面情绪分布得严重不均匀。这是个令人沮丧的发现，但她却觉得很开心。因为这就说明，她已经找到了直面这些情绪的方法，并且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情绪，而不再是假装这些情绪不存在。同时，这些情绪也终于找到了表达的渠道，从内心空间里面释放出来，不会再像过去一样，被满满地堆积在内心世界里，重重叠叠，发霉，生锈，腐朽。

她看完了那些画之后，静静地坐在椅子里，闭上眼睛，搜寻自己生命中的每一个人，追溯着这些负面情绪的来源。

这些负面情绪就像是一个炸药包，不只她有。事实上，每个人都有一个这样的炸药包，每个人都像是天生的炸弹制造者，每个人仿佛都不甘示弱。

炸药包里的炸药，就是被我们压抑下来的情绪。每一次我们把情绪压制下来，都等于是把炸药压缩到包里，让炸药包的威力不断加强。最后，到了再也装不下去的时候，“砰”的一声爆炸，炸得自己和别人都遍体鳞伤。

想到这里，陈逸芸不禁开始思索，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制作炸药包的？这种能力一定不是与生倶来的。

于是，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父母亲在她的童年时期就经常因为一些生活的琐事发生争执。那些争执的画面她有时候都不愿意想起，一想到就会觉得难受。也许，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在制造炸药包了。

小时候每次看到父母争吵，就会暗地发誓以后一定要找一个自己心爱的人，一定不会重复他们过去的生活模式，一定要过得比他们开心。但是，现在回过头，却发现自己处理婚姻中的问题，并没有比父母高明多少，为此，她对自己相当不满意，却又不愿意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于是，炸药包变得越来越大，终于因为自己再也无法承受而爆发。这样的模式，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运用，自己总以为这就是自我保护最好的武器，是一件可以致命的法宝，却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已经被这样的一个炸药包炸得支离破碎。

咨询间隙的这几天里，陈逸芸每一天都在思索着，疑问也因此而生。她把这些思索和疑问写成日记，盼着和李承轩的再次见面。

看完日记，李承轩抬起头微笑着对陈逸芸说：“恭喜你，陈小姐。看了你的日记，看到你不断发生着新的变化，我真的很开心。从这篇日记看，你对心灵成长的悟性非常高，我相信你的努力会让探索心灵的旅程走得更顺利。你自己有这样的感觉吗？”

陈逸芸说：“我没有怎么感觉到，不过我觉得自己最近好像和以前不同了，越来越喜欢思考，而且思考的角度已经变得越来越宽。”

“那就好。接下来，我们做的事情是换一种方式来表达情绪。”

陈逸芸看着他，一脸诧异地说：“还有其他的方式啊？”

李承轩看到她惊奇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说：“你知道，我们的生活是多元的。同样的道理，表达情绪的方式也可以是多元的。先前我们用画画的方式来表达情绪，今天我们要尝试一下用新的方式。”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问：“不知道你之前有没有操作乐器的经验？”

陈逸芸说：“上学的时候在学校的社团里学过一些，会弹吉他。但是已经很多年没有弹了，现在恐怕都忘记了。”

“那没关系，反正我们今天也不弹吉他。并且，也不需要你一定懂得弹奏乐器。”

听到这里，陈逸芸不禁露出疑惑的神色。

李承轩看着她疑惑的样子，又笑了一下，说：“就如先前的画画一样，你不需要懂得如何构图、上色，一样可以画一幅画，把自己的情绪给表达出来。音乐也一样。”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从书桌后面拿出一个梯形的盒子，放在地板上，然后把盒盖打开。盖子打开之后，陈逸芸看到里面放着一个木头做的架子和几块长短不一的石块。她很好奇地看着李承轩把架子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把石块有规则地摆在架子上。

摆好之后，李承轩又从墙角拿出一面小鼓。他重新坐下来，把鼓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对陈逸芸说：“这个琴，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是我无意中买到的。因为是石头做的，就姑且叫作石琴吧。现在，我们来一次即兴表演，我要跟你合奏一曲。在合奏的时候，你尽管敲击你的石琴，不必受我的鼓声影响。这次演奏的主题叫作‘情绪的歌声’。也就是说，我们透过乐器，把情绪给释放出来。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认真地体会音符从我们的心上走过之后，自己内心情绪情感的变化，然后把这种变化通过音符表达出来。你无须考虑音节、音律，只需要去体察自己内心的情绪，弹奏出你内心的歌声。怎么样？可以做到吗？”

陈逸芸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拿着鼓棒、一脸认真的李承轩，内心也不由得兴奋起来。她还不知道，原来心理咨询可以这样进行。一直以来，她以为心理治疗就是不断地谈话、不断地翻阅过去、不断反省，但显然李承轩喜欢用更灵动的方式。

想到这里，她坐正身体，把石琴往自己这边挪了一下，然后拿起放在琴边上的木制小锤，往石琴上轻轻敲。石琴发出“叮”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像是某个幽静的山中泉水流过石缝的响声，非常悦耳。于是她忍不住又敲了一下，再一下。

李承轩在这个时候也开始用手轻轻击打鼓面，发出“……”的声音。陈逸芸此时正沉浸在悦耳的石琴声中，突然听到李承轩那低沉的鼓声，内心震了一下，像是受到了某种打击一样。她下意识地想要去制止李承轩的敲击，但是想到他刚才说的话，她不用理会他怎么敲打，只需要自己全心投入，去体察自己的情绪，并把情绪通过石琴的声音表达出来。想到这里，她不禁在敲打的时候加大了力度，仿佛要对抗李承轩的鼓声一般。

李承轩仿佛没有听到她的琴声一般，依然用同样的力度和速度敲打着鼓面，鼓声虽然低沉，却充满了力量。

陈逸芸听着这个和琴声格格不入的声音，觉得心烦意乱，好几次甚至都忘了敲击石琴，只想着要怎么样敲击才能和李承轩的鼓声抗衡。甚至，在试了几次依然听到李承轩那丝毫不变的鼓声时，内心充满了无力感和委屈感。她觉得自己的世界被入侵了。

她再也忍不住，抬眼看李承轩，却发现他也正看着她。当两个人的眼神互相碰撞时，她看到了李承轩眼睛里流露着温和坚定的神色，不由得怔了一下。忽然间她觉得灵光一闪，李承轩那一直没有变过的鼓声，就正如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一直以来，自己都试图想去改变它们，结果，虽然付出了努力，却徒劳无功，反而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如果环境是不能够改变的，那自己该怎么办呢？一直就这样纠缠下去吗？纠缠的结果，必然是重复以往的日子。那么，为什么不改变自己去适应这样的环境呢？而自己想要得到的结果不正是希望改善现状吗？既然改变自己也可以达到这个效果，那么为什么还要坚持去改变环境呢？

想到这里，她改变了自己敲击石琴的力度，渐渐地，她的琴声和李承轩的鼓声糅合在一起。

当她听到两种不同的声音和谐地交织在一起时，内心不由得一阵感动，热泪顷刻间从眼眶中流了下来。于是，她停止了自己的演奏。

李承轩也停止了敲击，看着陈逸芸，说：“在这个过程中，你感受到什么了？”

陈逸芸说：“开始的时候，我总是想要去对抗你的鼓声。后来我见你纹丝不动，就想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我总是希望我可以脱离这样的环境，因为它让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可是，后来我又想，也许是因为这样的我，才造就了现在的环境。过去我总是希望改变环境，但是结果不尽如人意，现在我会想，也许要改变的是自己。就像我自己的情绪一样，过去我总是试图去掩饰自己的情绪，希望它消失。但是，情绪是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就像你那坚定的鼓声一样。于是我不再去对抗你的鼓声，而是去接纳，去跟随。后来我发觉当我放弃了对抗的时候，两种乐声交织在一起，听起来非常优美和谐。我想，如果我以前就知道用这样的方式，我今天也不会备受困扰。”

听到这里，李承轩高兴地笑了：“听到你的分享，我觉得非常开心。这就说明你对自己情绪的了解又加深了点，并且已经掌握了和它相处的模式了。”

陈逸芸被认可之后，也觉得很开心，笑着问李承轩：“老师，我需要去买一把琴吗？”

李承轩微笑着摇摇头，说：“其实，并非一定得是自己演奏的音乐才对情绪有帮助。现在有很多不错的音乐，对调节情绪都有很好的效果。咨询完毕之后，我给你介绍几首，你回去好好地感受一下。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够，想买一把琴，也是可以的，根据自己的需要吧。”

陈逸芸说：“好的。”

晚上吃完饭，陈逸芸坐在客厅里画画。突然接到杨浩然的电话，他说自己刚从国外出差回来，给晓媛买了很多礼物，希望她能够抽个时间过去拿。

陈逸芸说：“明天下午晓媛放学的时候，你过来接我们回家吧。”

杨浩然惊喜地说：“真的吗？我可以看到晓媛吗？”

“是的。我想通了，无论我用什么方法隔开你们两个，你始终是她爸爸，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逸芸，你怎么好像变了？”

陈逸芸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

第二天下午，陈逸芸来到女儿学校门口，杨浩然显然已经等了好一会儿，正坐在车里开着车窗抽烟，看到逸芸，他咧嘴笑道：“我们一起进去，还是你去接她出来？”

陈逸芸说：“我去接吧，给她一个惊喜。”

当逸芸看到自己的女儿惊喜地扑进她爸爸的怀中时，眼睛不由得湿润了。她能阻隔他们之间的信息联系，却永远阻断不了他们之间的血缘联系。

晓媛从父亲的怀里脱离出来，看到妈妈站在身后沉默不语，马上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回到她身边。陈逸芸看到她的样子，内心更加痛楚，回想自己过去那段因为愤怒和怨恨而无理取闹的日子，她觉得自己真的亏欠女儿太多太多。

于是，她蹲下身子说：“媛媛，以前是妈妈不好，以后妈妈不会再阻拦你和爸爸见面啦。你想什么时候见他就什么时候见他，只要他也有空。”

晓媛猛地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她说：“真的吗？”

陈逸芸笑着点点头。

晓媛突然在原地跳了起来，围着她和杨浩然打转，嘴里不停地说：“我有爸爸咯，我有爸爸咯！”

见到如此高兴的女儿，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此时，她感觉到自己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杨浩然说：“我真对不起孩子。”

杨浩然也湿润着眼睛说：“不是你，是我对不起你们。”

见到女儿和杨浩然难分难舍，她答应了杨浩然的邀请，和他一起吃晚饭。在晚餐的时候，陈逸芸看到女儿兴高采烈的样子，不由得内心又一阵唏嘘。

晚上，她坐在女儿的床前，望着她梦中都带着笑的小脸，想起今天自己的表现，突然发觉当自己认识到杨浩然是女儿的父亲这个事实时，自己的心里居然没有了愤怒和怨恨的感觉。她想，自己的情绪炸药包里面的炸药已经开始找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