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抑:一位抑郁症患者的重生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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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徘徊

我不太走心地应付完高考。不知道是什么惯例,中考和高考这种日子里,我们那座城市都会莫名地下异常寒冷的雨,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冰雨吧。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不过我很喜欢,雨水够冷,我才能片刻地脱离脑中的苦海,体会现实的触感。那触感是冰冷的、没有温暖,正如这现实一般,我发挥失常,考入了南方某省某民办二本院校,主修法学、辅修心理学。

刚进入大学的时候,我的心情相当复杂,因为当我反复查看再次确认,我的专业不是音乐,不是电影,不是武术,是一个与艺体毫无关联的学科时,我有一种深深的、跟自己决裂的感觉。我很不开心,我觉得我好像替另外一个人报了到,在这里替他读书,而那另外一个人究竟是谁呢,不用东张西望了,照照镜子吧,就是我自己——而已。

所以当大学第一天刚去报到的时候,很多同学都是快乐的,而我却感到无聊。没有人会明白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不会说,我也不方便说,我更难以解开自己内心的枷锁去跟别人说。大学,我居然稀里糊涂地进入了大学,尽管我的身体在大学校园内,我的灵魂却依旧住在初中,依旧傻傻地相信,那个声音完美的自己会再回来。我灵肉分离地在大学校园飘荡着。

况且,这还是一座我并不喜欢的城市,充满陌生感,也许不只是城市,所有的一切都令我感到陌生,我都不喜欢,我本就抑郁且迷茫,也根本没心力跟陌生的环境熟络起来。还记得当我第一次踏进那间大学宿舍,我一度以为进了恐怖片的拍摄现场,昏暗、无光、零乱……我站在寝室阳台看着远方,尘土飞扬,泛黄的一片天空,我摇了摇头,仿佛当初练武时看到旁边同学压腿的那根低杆一样,唉,太落后了。我只希望这几年尽快过去吧,我什么都不想学,我只想回家,或者,我只想快点度过这一段残缺而不遂我愿的人生吧。

这是一座曾经被视为红色根据地的城市,我历史学得不好难以多作介绍,并且我也一直对历史没什么兴趣。人这一生自己生活圈里的事情就不计其数,哪有什么闲情逸致研究过去且还是别人的故事?能研究历史的人,都是幸福的人,至少他们能在处理好自己的生活之外拥有闲暇的时光。这里的军训也极其严格,一站让你站一下午,又一站让你站一晚上,我一直不能理解这到底有什么意思。这一下午、一晚上的时间我要是用来背法条,可以背半本,我感觉自己好像看不惯这里的所有。

军训结束后的一段时间倒是算过得还可以,毕竟大学不比高中、初中那般封闭,课也不是很满,算是比较舒适,起初当我面对这般轻松的生活,我的心理反而得到了一些放松。我在这放松中,让自己能够暂时淡忘过去那段记忆,毕竟是在一个新的地方,任何东西对我而言都是陌生的,都是新的,而环境的新,给了我很大的创作空间。我萌生了一个新的想法,那就是忘记自己的过去,就当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就是单纯地享受这段大学生活,假装自己没有过去那么多曲折经历,仅仅是一个普通孩子升到大学而已。尽管内心很虚,但我想先装作如此。

所以大一那年,我每天的生活就是有课上课,没课打球,偶尔跟朋友去吃吃饭、打打游戏,日子过得还算充实。我一度觉得自己可以融入群体了,我向这个世界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但我总觉得,如此充实的生活,还是缺少了一些什么,至于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无法深究,一细想就有一种晕车的感觉。

我开始抽烟了,其实我很早以前是不喜欢烟味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我成了自己讨厌的那个“我”以后,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喜欢香烟的味道。我不解,世界也许也不解,声带我也不想再保养了,我在它身上受过的打击已经有无数次了,心累了,就不想再保养它了。

我隐忍,当作从来不曾喜欢过音乐,也从来没有唱过歌,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一路过来都很普通,就像是路人甲乙丙丁,直到死去那天都不曾在哪里留下过姓名的那种普通人。但,我终究还是在学期末放弃了这种“假装”。2015年的某一天,一个室友扛了一把吉他回到寝室。听说他加入了吉他社,打算学吉他来吸引女孩子。我不作任何回应,只是内心总觉得被什么给牵住了,看见了乐器,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童年生活的横截面。之后的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修,这位同学就开始他的“创作”。为什么说是“创作”呢?因为唯有初学者可以弹出如此有“创造力”的旋律,这种旋律一下子超出了我对音乐的理解。于是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抢过他的吉他把玩起来。稍微熟悉了一下操作后,我轻刷起很久以前曾经经常唱的一首歌的和弦,弹着弹着,竟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这一唱把我积压多时的音乐能量都给激发了出来,我感觉体内的洪荒之力失去控制般地奔涌而出,和弦越刷越带劲,唱得也越来越进入状态,我甚至感觉到脖子上的青筋都在跳动。

等我再次回过神来,额头上冒着汗珠,我喘着粗气,睁大了眼睛却看不见什么,只觉得所有的注意力全在自己体内。抬头后才发现,室友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然后便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周董,原来你唱歌这么好听。”“不愧是周董,跟乐坛天王同一个外号的男人。”“这要是给你拍成视频传到网上,绝对能火。”

我被他们的一连串言语吹捧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其实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声音好听与否,极其没有自信,但我格外享受唱歌的感觉,那种感觉仿佛能把我从现实中抽离,进入一个没有烦恼的乌托邦。

室友中有一个人,我比较喜欢跟他打交道,他本人也非常有个人魅力和特色。他叫阿泡,全外号叫“克丽丝阿泡”,来自驻马店,由于家境优渥,我常调侃他为驻马店店长。这是一个深谙世故门道的孩子,他从初中到高中都是他所在学校的风云人物,“风云”久了,习惯仰着头、大摇大摆地走路。

到了大学依旧这么一副德行,只可惜身后已不是往日在老家有小“粉丝”跟随,经常被别人当作神经官能症患者看待。一开始我对他昔日风云人物的身份也颇为怀疑,阿泡一米七三的个儿,细皮嫩肉,体重不足100斤,看起来弱不禁风,五官也并不舒朗。问他当初是怎么混到校园的风云人物,他只是很淡然地看看我说:“有钱能使磨推鬼,你听过了吧?有钱还能使太阳绕着地球转,你知道吧?”这个回答让我对他瞬间“肃然起敬”,用了一个夸张手法将一个世界公认的自然规律、宇宙定律给逆转了过来,尽管在现实中并不成立,但表达出来的那份金钱的魔力简直是把词类活用的魅力完全散发出来了。

我也因此对他的印象不同于其他几个“书呆子”室友。因为在我看来,读书是一项任何智商正常者肯花时间都能做好的事情,而个人的人格魅力是可遇不可求的。

克丽丝阿泡作为“退役风云人物”的同时,也是一个文艺青年,爱好一种比较接地气的艺术表达形式——吹牛,唠起嗑来仿佛来到了春晚的小品现场;他对音乐也拥有极大的兴趣,可无奈先天配置不够,天生一副公鸭嗓,除了儿歌之外,哪首都唱不下去,也唱不上去。唱着唱着他自己就陷入人生怀疑之中,去KTV也只能唱唱奥特曼的主题曲,什么“新的风暴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一般唱到这句他就会识趣地停滞不前,因为实在是不好听,与我这个后天糟蹋自己配置的人,在某种精神层面其实有类似的感受。

因为这样,他与我成了当时比较谈得来的好哥儿们,在20岁左右的年纪里,“哥儿们”这个身份是用坑的方式来表达友情的。他在我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为我报名了某学院举办的歌唱比赛,我丝毫没有心理准备,得知后觉得十分不妥,但是积压在内心深处的那些音乐细胞又蠢蠢欲动。有时候人就是如此矛盾,因为你的潜意识和主观意识可能根本就没达成一致,但时间并不会等着你。当我莫名其妙地站在一堆陌生人面前时,我突然发觉,我脑子好像一片空白,阔别舞台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久到我已经快要忘记。

站在这个角度所看到的风景原来是这样的,尽管我好像不再沉湎于过去,也不再因嗓子感到疼痛了,但我,却失去了使用嗓子的能力,我仿佛连张嘴的能力都失去了。前奏开始响起,我拿着麦克风,手心止不住地冒汗,麦克风,哇,原来是这种触感,久违,太久违了,我实在是忍不住要感慨。这一切于我而言,是我前面三年时光里每天做梦想要再拥有的场景,但我好像,真的是,不懂该如何开口,太久的阔别之后,我好像觉得自己与这一切格格不入,我是普通学生?还是昔日歌者?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前奏已经过了,该到歌词的部分了,但我却始终开不了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意识已经不在眼前的世界里了。

我拼命想要逃避的过去,再一次地卷土重来,攻占了我的大脑,茫然失措的我就像是一台死机的电脑,站在那个舞台,台下尽是嘘声,等我再次恢复意识,便狼狈地逃离现场。

我忘了那天晚上是怎么结束的,我的脑海想过什么问题,但我忘不了,当天满堂的嘘声,我逃避了这么久,还是撞回曾经的枪口上。那次失败的复出经历,使我原本有所好转的心情,再一次阴云密布,且比之前的阴云更加厚重。作为报复,我给阿泡报名了模特大赛,让他迈着鸭子步和一群一米九几的大个子比比风采。

幸运的是,那个学期没几天就结束了,我回到家中进行为期一个多月的休整,也就是所谓的寒假之后,又可以将此事淡忘。我发觉,当一个人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城市与在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城市时,所作出的表现是截然不同的:在不喜欢的城市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会更加不开心,遇到开心的事情会觉得并没有多么开心,而喜欢的城市则反之。所以要治疗抑郁症,最好搬到自己喜欢的城市住一段时间。

第二学期如期而至,当我再次踏入这座我不喜欢的城市时,我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一到那里,我就感受到当天复出失败那满堂的嘘声,好像那嘘声一直留在那城市,在空气中回旋。一下高铁看见阴雨天里的那座城市,那种曾经压抑到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仿佛又都回来了。

祸不单行,回到学校发现我最好的两个哥们儿在那个新学期里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退学,看着我下铺和对面寝室空荡荡的床,我不禁感到一丝凄凉和孤独。大学同学来自天南海北,以后的人生几乎也不可能会有交集,他们的退学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永不会再见一样伤感,尽管那是我入学的第二个学期。但这两个人一走,我突然对整个学校都产生了陌生的感觉,看着那两张空床,我想起我们三个人当初一块上通宵网,喝威士忌配七喜,去市区玩以及军训的时候往劣质鞋里塞卫生巾的画面,很有趣也很值得怀念。只可惜未来,我只能怀念,不能再度上演。

其中一个退学的就是克丽丝阿泡。阿泡在拥有了一台游戏本之后,终日窝在寝室打游戏,整月不去上课,被班主任在寝室抓个现形,罚他去田里种菜。这个农民出身的班主任想法也是够“乡土”,家境优渥的泡兄哪懂什么种菜,吃菜还差不多。而这种属于野菜系列的蔬类,他连吃都没吃过,在对种菜的无法理解之外,他说他生平连锄头都没见过,叫他种菜这件事直接打碎了他的世界观,仿佛让他看到了异次元空间的活动,深受打击的他,选择了退学。

果然,他的退学理由就如他做人的风格一样独特,富有令人捉摸不定的随性感。

另外一个哥儿们是因为家里真的是种田的,供他读书比较辛苦,再加上他本想读法学,却被调剂到了社会学班,与他的意愿不符。觉得社会学并没有什么实用的知识,就退学了。

我们的寝室,没了我和阿泡的对口相声之后,失去了往日的喧嚣与热闹,欢笑逐渐远离了我们寝室,开始变得死气沉沉。

时间飞逝,我发现整个班级甚至说学校,再也找不出曾经如那两个哥儿们那样与我灵魂契合的同学。我渐渐感到麻木,也愈发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自闭,拒绝跟外界接触。我的体内对正常的情绪开始产生排异反应,面部再次被锁定于一个表情,与身边的生活又拉开了距离,不再和班里的任何一个人交谈。每一天我都活在回忆里,从我最初拥有梦想的那个阳光充足的午后到我声带受损那个阴云密布的傍晚,不停地循环播放;或者活在未来,想象自己再次获得完全健康的声音,站上舞台,获得全场的欢呼和喝彩。

总之,我讨厌眼前的学业、校园、室友、寝室卫生、装修地板以及这个城市中肉眼所能触及的一切,我都讨厌;我甚至讨厌镜子中那个处于这个城市的自己。我的人格开始分裂,我看见自己的样子都觉得陌生,我只想离开这里,我的思维已经不听我的使唤,我的大脑会突然冒出一堆想法,没有征兆。我越发感受到自己人生的不可控,越发对自己感到陌生,越发觉得自己已经人格分裂,越发觉得活着可真是一件累人的事情。我厌恶、厌倦、憎恨眼前、脑后甚至所有的一切,我只想没有任何想法,我只想安安静静睡一个充实的午觉。

2016年的秋季,某个选秀节目出身的男星因抑郁症自杀了。我查看着他生前发的微博,都是某些极端情绪下发表的言论,惹得评论区的人都觉得这些文字很恐怖,只有我懂他当时的感受,觉得心疼。我不解,这个世界,曾经我觉得与我是如此相似的人,现在居然也如此相似。我一度感觉这个世界是假的,为什么,曾经我们都是那么开朗、幽默,那样单纯地热爱音乐,然而七年之后,又是相似的抑郁症,只是他比我病重一度,先我走了一步。

他的死讯,我总觉得是一个来自未来的暗示,我从之前相对稳定的中度抑郁症状态变成了重度,我的潜意识里那个陌生的声音又出现了,仿佛在催促着我的死亡。

那时候的我对门外的世界充满了恐惧,整天地躲在寝室,我极度地害怕醒来,就像一只躲避太阳的蝙蝠,我受不了白天熙攘热闹的人群。我害怕看见别人的笑容,我会感觉拥有笑容的人都是我不能理解以及不能理解我的外星人,而且我看见的每个笑容,都觉得是在嘲笑我。我不会笑,而且可能再也学不会了,我看不得别人悠闲的样子,我的精神状态时刻处于高度紧张,尽管周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我却有被害的妄想,我害怕我早起以后就看不到当天的夕阳,晚上睡觉以后又不想看到第二天的朝阳。总之,我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格外厌恶,我只想逃离,我只想到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的地方去。我多想大声喊,我多想不要明白残酷的现实,我多想回到儿时,多想,什么都不用想,只是发呆。

我想死去,却无比渴望活着;我想活着,又不甘心放下想死已久的念头。

我的头脑已经不是我的,我开始迷恋用头撞击墙面的感觉,咚咚咚,像是重低音的鼓声,也像是篮球击打地面的声音。我喜欢这个行为,因为只有肉体上的疼痛感,才能让我缓解精神上的紧张感,一直撞到眼冒金星,才感觉大脑能够得到片刻的清醒。

我时常在半夜的时候,一个人爬下床,在窗台边抽烟。那一天,我照例来到窗台前,点燃那支烟。那烟头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冻死之前划亮的火柴,它是一个非生命体。不知为何,每当我看见火种,总觉得是一种生命的象征,我吸一口烟,那烟头上的火星便旺盛些许……我竟然看着一个烟头都觉得自卑,连它都似乎有着比我更强烈的求生欲。

我看向窗外,我的寝室处于顶层——六层,但我看下去仿佛感受不到深度。这样颓废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思?我每天的心情就像接到病危通知书一样,我有点撑不住了,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觉得不认识,尽管我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但没有一个知心朋友,我也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我找不到什么能活下去的理由和盼头,我真的是失败透顶了。想到情绪激动的时候我竟猛地踩上了窗台,扶着窗台上沿,我探出一只脚感受踏着风的感觉,往下看,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深度的概念。

长期以来的情绪麻木使我活在人间却无法懂得人间的道理,之前所学的知识仿佛都已不存在,我就像一具空壳,丰富的情感都被深深地锁在内心之中,想要突破枷锁,就要摧毁这具已经空洞的肉体。那肉体于我而言已不是身体的一部分,而是我的拖累,是限制我的牢笼。之前听别人评价,抑郁症患者都拥有死的勇气,为何不愿意拿这份勇气面对生活?其实抑郁症患者自杀,从来不是什么杀死自己的勇气,而是求生欲的另一种表达形式,只为获得自由,奈何被身体限制了去路,所以抑郁症患者的自杀根本不是不懂内情的人所想的不自爱或者勇气爆棚,他们——哦,不对,是我们——只是无可奈何,又想获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