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金十一沛恩游栖霞寺望桂林诸山[1]
奇山不入中原界[2]，走入穷边才逞怪[3]。桂林天小青山大，山山都立青天外。我来六月游栖霞，天风拂面吹霜花[4]。一轮白日忽不见，高空都被芙蓉遮[5]。山腰有洞五里许[6]，秉火直入冲乌鸦。怪石成形千百种，见人欲动争谽谺[7]。万古不知风雨色，一群仙鼠依为家[8]。出穴登高望众山，茫茫云海坠眼前。疑是盘古死后不肯化[9]，头目手足骨节相钩连；又疑女娲氏一日七十有二变[10]，青红隐现随云烟。蚩尤喷妖雾[11]，尸罗袒右肩[12]，猛士植竿发[13]，鬼母戏青莲[14]。我知混沌以前乾坤毁[15]，水沙激荡风轮颠[16]。山川人物熔在一炉内，精灵腾踔有万千[17]，彼此游戏相爱怜。忽然刚风一吹化为石[18]，清气既散浊气坚[19]。至今欲活不得、欲去不能，只得奇形诡状蹲人间。不然造化纵有千手眼[20]，亦难一一施雕镌[21]。而况唐突真宰岂无罪[22]，何以耿耿群飞欲刺天[23]？金台公子酌我酒[24]，听我狂言呼否否[25]；更指奇峰印证之，出入白云乱招手。几阵南风吹落日，骑马同归醉兀兀[26]。我本天涯万里人，愁心忽挂西斜月[27]。
[1] 此诗作于乾隆元年（1736），原见《小仓山房诗集》卷一。时袁枚已抵广西桂林。诗写桂林诸山，驱遣古代神话与佛道典籍人物，使大自然万物灵动而富生气，充满神奇的历史感，造成磅礴飞动的气势，反映了诗人壮阔无羁的心境。金十一沛恩：姓金，名沛恩，排行第十一，当为广西巡抚金
之子。栖霞寺，在广西桂林城外栖霞山上。寺后有栖霞洞，即七星岩，洞雄伟深邃，瑰丽多彩。
[2] 中原：泛指黄河流域。
[3] 穷边：指荒远之地桂林。
[4] 天风：高天之风。司空图《诗品》：“天风浪浪，海山苍苍。”吹霜花：喻天风寒冷。
[5] 芙蓉：莲花。比喻桂林诸山状如莲花。
[6] 洞：指栖霞洞。五里许：大约五里长。许，约计的数量。
[7] 谽谺（hān xiā酣虾）：原为山深貌。《汉书·司马相如传》：“通谷豁兮谽谺。”此处形容山石似张口貌。
[8] 仙鼠：蝙蝠。《方言》八：“蝙蝠，自关而东，或谓之仙鼠。”
[9] 盘古：我国神话中开天辟地首出创世的人。《艺文类聚》卷一引《三五历纪》：“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化：化身。清马骕《绎史》卷一引《五运历年纪》：“首生盘古，垂死化身。”又，《述异记》：“盘古氏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此句与下句以盘古尸体喻山。
[10] 女娲（wā蛙）氏：神话中人类的始祖。传说她曾抟黄土造人，并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支撑四极，杀黑龙，止淫水，治服洪水。（见《淮南子·览冥训》）一日七十有二变：据《楚辞·天问》王逸注：“传言女娲人头蛇身，一日七十化。”此句与下句又以女娲氏之变幻多彩喻山。
[11] 蚩（chī吃）尤：神话中的战神，能呼风唤雨，与黄帝战，失败被杀。《山海经·大荒北经》：“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使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此句喻山间雾气。
[12] 尸罗：据《拾遗记》：沐胥国有术士尸罗，“善蛊惑之术，喷水为氛雾，暗数里间。”袒（tǎn坦）：裸露。此句亦喻山之生雾气。
[13] 植竿发：树立着竹竿作头发。张衡《西京赋》：“（夏）育、（乌）获之俦……植发如竿。”此句以猛士夏育、乌获之怒发喻山之丛竹。
[14] 鬼母：据《述异记》载：“南海小虞山中有鬼母，能产天地鬼，一产十鬼，朝产暮食之。”青莲：青色莲花，原产印度。此句喻山花。
[15] 混沌（dùn顿）：古人想象中的世界开辟前的状态。《白虎通·天地》：“混沌相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乾坤：《周易》中两个卦名，此处指其引申义天地。此句谓世界原不分天地。
[16] 风轮：原为佛语。《华严经》：“金轮水际，外有风轮。”颠：振荡。此喻风狂。
[17] 精灵：鬼神或神仙之类。左思《吴都赋》：“精灵留其山阿。”腾踔（chuō戳）：跳跃。左思《吴都赋》：“狖鼯猓然，腾踔飞超。”
[18] 刚风：道家语，指高空的风。《朱子全书·理气一》：“问天有形质否？曰：只是个旋风，下软上坚，道家谓之刚风。”
[19] “清气”句：此谓混沌开而分天地。参见本诗注〔9〕：“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
[20] 造化：此谓创造化育自然者。
[21] 雕镌（juān娟）：雕刻。
[22] 唐突：冒犯。《世说新语·轻诋》：“何乃刻画无盐以唐突西子也。”真宰：原为假想中的宇宙主宰者。白居易《和雨中花》：“真宰倒持生杀柄，闲物命长人短命。”此处谓天。
[23] 耿耿：微明貌。此处有隐约恍惚义。群飞欲刺天：韩愈《祭柳宗元文》：“一斥不复，群飞刺天。”此指山势欲冲天。
[24] 金台公子：即巡抚金的公子金沛恩。
[25] 否否：不然，不是这样。
[26] 醉兀（wū屋）兀：醉沉沉。苏轼《郑州别后马上寄子由》：“不饮胡为醉兀兀？”
[27] 愁心：忧愁之情思。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愁心”句亦即“我寄愁心与明月”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