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谣(王尧作品)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从大码头上岸,是一大块空地。老人说是村口,不老的人说是供销社门口,现在好像都说是供销社门口了。不错,是村口,南河上的大桥就位于村口的中间。大队档案中存放的地契,标着这块长方形土地的尺寸。我算算,差不多三百平方的样子。你不能不惊叹当年胡鹤义父亲发家时对这个地方的规划。现在我看到的供销社,它的外部形状像一个“凸”字,站在外面看,似乎是三幢房子的结构,进了门,中间是一个宏大的厅堂,两侧分别有三根像大人腰一样粗的木柱子。从厅堂北门进去,是一个花园般的天井,两侧是东西厢房,走过小径,就是胡家的堂屋,接待客人的地方。第三进是主人起居之所。等到我能够在第一进房子走动时,厅堂的东侧,成了百货柜台,西侧的柜台专门卖布匹。第二进是供销社的仓库,第三进是员工的宿舍。东厢房是厨房,西厢房堆放杂物。方小朵他们父女俩过来后,西厢房成了他们家的宿舍。

地主胡鹤义父亲在门前留下这么大的一块空地,算是大手笔了。怀仁的这位老东家说:“留块地方舞龙灯,唱唱戏。”外公年轻时候就在庄上舞龙灯的队伍里,独膀子是敲锣的人。等到胡鹤义从少东家变成东家时,他改变了老东家的奢华气派。那个大堂,除了用于胡氏宗亲的餐会外,他还办起了私塾。李先生曾经是这里的私塾先生。门前的空地,仍然舞龙灯,搭台唱戏,但一年只舞一次龙灯,戏台子也搭不了几次。这块空地成了乡村日常生活的舞台,它敞开着,各色人等从这里走过,停下,在这里聚集,也在这里散伙,从那时,一直到现在,只是台上表演的内容不同。我第一次表演,也是在这里。

根叔一直说我第一次登台是他扶我站在椅子上的。我记得根叔和疤眼一样,最初也是拿着麻绳去绑人的,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只参加了一天活动。我一直回忆我在这个村庄的出场方式。我知道这很可笑,但在不断的回忆中,我摸清了自己的来龙去脉。许多人糊涂一辈子,一个人今天的样子其实与昨天有些关系。根叔比划着说:“你当时这么高,芝麻秆一样高。”他说话时的声音闷在鼻子里。芝麻秆参差不齐,我是高的那一根。根叔再次比划时,我的个子已经高出天井里的那棵桃树了。桃树是去年栽下的,好像没有我长得快。奶奶说,这孩子疯长了。

我差不多重复了父亲当年站在这个码头上的疑问,这条河怎么没有名字?镇上的河都有名字,镇东的那条河叫牛河,镇西的那条河叫小西溪。码头南面的这条河村上的人习惯称它南河,庄北的那条河则叫北河。庄子的东西两侧分别是东泊和西泊。如果用线条表示,这个庄子是在南北两条线、东西两个圆圈之间。这个村庄的祖先,当年选了这个地方做庄。庄的东西南北,以天地玄黄命名了四片农田。农田里聚聚散散的民居,我们叫舍。庄和舍拼在一起,就是村庄。我住在庄上,勇子、李先生、三小,他们住在舍上。我后来知道,革命烈士王二大队长和勇子的祖父是舍上的邻居。

南河西边出了西泊有一条河,河向南再向西,可连通到镇上。东泊与南河没有衔接,南河向东穿过进胜大队。进胜之前叫圣堂庄,一个非常奇怪的名字。父亲说,圣堂庄上曾经有一座教堂,生我的那一年,大跃进中拆了。庄后的河也就是北河,西边融通了西泊的北水面,东边拐了个弯子向东北,流到吴堡大队,拐向东南,便是东泊。大队要在东泊围湖造田了。平时大家说到的河,基本上是专指庄前的那条河,水码头也是专指庄前桥西的大码头。大码头向西,就是西码头,怀仁老头儿就住在西码头的岸上。再向西,我们叫西曲口,外公的老屋就在西曲口上面。西曲口早就废弃,当年游击队王二大队长常常在夜里从西曲口上岸。王二大队长在外公的老屋住过,母亲说,他有驳壳枪。大桥北岸向东,还有一座小码头,我们叫它东码头。土改后,地主胡鹤义就住在通向大码头的巷子里。庄上人有什么大事,或者外地的船过来,都停靠在大码头,就是我现在坐的这个码头。

如果以供销社为中轴线,供销社东边的巷子叫东巷,因为大队部在这条巷子里,大家又称它大队巷子。大队部是一座南方式的四合院,从前,地主胡鹤义就住在这个院子里,村庄的人叫它西院。穿过大门进去是天井。东厢房可能改造过,只有南边一个门楼,北边一间房子,这间房子现在是大队的油印室,进门时就闻到油墨味。坐北朝南的房子有三间,中间是会议室,东边一间是办公室,西边一间是客房。公社、县里来人就住西边的房间。南边的一进,小间是储藏室,大间是展厅。西厢房是电话间,值班的人也睡在这里。我第一次跟小姨走进这个院子时,还有点胆怯。因为晚上要表演,小姨说要到大队部去化妆一下。在会议室,小姨指着东墙上的挂钟说:“这是外公走了一夜的路,从县城捧回来的。”那一年,我们的合作社是县里的先进。我没有想到,过了几年,我会在这间油印室忙碌,起早带晚刻蜡纸,然后滚动油印的墨筒。大队部对面的院子是胡鹤义家的东院,他的两个儿子若鲁和若愚从前住的地方,后来有一段时间成了我们村庄的小学。东院北面并排三进房子,南面并排两进,一进是当年的粮库,我在那里读到小学毕业。我们家住在供销社西巷,再往西的巷子也一样没有名字。东巷热闹,不仅因为有大队部和小学,还因为供销社东墙张贴布告、通知,大字报也都贴在东墙上。那年我在大字报上看到了外公的名字,有人揭发他,还说到满月后的我。我很慌张,烂猫屎都看出我的眼神不对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反复看供销社墙上张贴的布告。我看到一个又一个反革命在布告中被逮捕、被枪毙,布告栏上的红叉叉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慌张。如果去镇上,我总会找理由一个人去公社门前的布告栏前看布告。我特别喜欢白纸上庄重写着的美术字,那时我还分不清黑体、仿宋、楷体。我现在甚至觉得,布告简洁的文字在那时几乎影响了我的作文。我说我慌张,是因为有时我觉得罪犯的名字好像是我熟悉的,再仔细辨认,罪犯的名字与我熟悉的人没有任何关系。少年的我,除了喜欢看自己的成绩单外,就爱读布告。而在外公的名字也出现于墙上的大字报上后,我尽可能不从这边路过。一九七三年的冬天,教我们音乐课的张老师被逮捕了,他时常在夜间收听敌台,而且给香港的特务组织寄信,被公安机关侦破了。下午最后一节课上,他被叫到校长办公室,铐了手铐,全校哗然。当他的名字在布告上出现时,我和所有的同学都低下头走过去。

庄上的每条巷子都铺了砖头,即使临近东泊的那条巷子也是整齐的砖头小路。西头老太,也就是我母亲的奶奶,她说这几条巷子是她嫁到庄上那年秋天重新铺的:“这些砖头烧得很老,我嫁过来时铺的,还是那个样子,你看多少年了。”我不知道老太哪年嫁过来的,她也说不清,只说是有皇帝的清朝。后来我算清楚了,这些砖头的年岁肯定大于外公。西头老太和叔外公一家住在西曲口上,我就这样把方位和辈分合在一起,叫老人家“西头老太”了。父亲的奶奶在镇上,我就喊她“老太”。我上小学一年级放学回来就烧饭,那时烧稻草和棉花秸,容易着火,母亲不放心,请西头老太坐在我旁边,以防火警。八十多岁的西头老太挪着小脚走过来,看我烧饭,跟我说些闲话。我问她,每条巷子靠近住家门口的地方,为什么总有畚箕大的地方不铺砖头?西头老太说,那是挖掉的。挖了干吗?挖了埋脐带,小儿生下来,接生婆剪断的脐带,就埋在巷子里。西头老太的这个说法让我好奇。在我读初中以后,村上的女人生孩子,都到公社卫生院了,小儿的脐带都扔进池子里。如果连死也算上,我们这一代以上在乡下落地的人,生命中有两次入土的机会。

“村庄”这个词在多数地方往往是连在一起说的,可我们不是这样,村是由庄和舍组成的。庄子之外的地方叫舍,舍在农田之中。城里人说“农舍”,我们自己不会加“农”字,如果叫农舍,庄子就得叫农庄了。在舍上,如有三五个人家住在一起,这样的小舍又叫墩子。勇子家就在墩子上,姓杨的多,我们叫它杨舍。有舍的地方也有河,通常只有一条河。庄上的房子几乎都是瓦房,一色的青砖小瓦,祖上留下来的,后人再修修补补,那时翻建的很少。舍上的房子几乎都是草房,墙是半砖半土,更早之前全是土坯墙。有土墙的地方,在春夏之交便有无数的蜜蜂飞来。土墙上的小眼子是蜜蜂的栖息之地,它们会从那里出发,飞向周边的田野,去亲近遍地黄灿灿的菜花和绿油油的麦苗。我们几个小伙伴在太阳当头,或在太阳西沉时,拿一只小的药瓶子,瓶口对准土墙的小眼子,过不了多久,蜜蜂就会钻进瓶子里,若是长久不出来,就用麦秸或者青草在眼里挖一下,随即把瓶口贴近小眼子,蜜蜂便仓皇撞进瓶中。我们用大拇指盖住瓶口,听蜜蜂在瓶子中嗡嗡叫。李先生家那堵土坯墙上,都是蜜蜂钻过的眼子。

土墙里的籽还会长出我们叫不出名字的草和藤。土墙像老人发黄的脸,草和藤是头发和胡须。我看到成片的土坯房,是在姨奶奶家。一个炎热的夏天,跟母亲去看她的姨娘,住在姨奶奶家土坯墙草屋顶的房子里,如同睡在田边的瓜棚下一样,又好像泡在井水里一般,有透心的清凉。这个叫台南公社的地方,便是传说中天仙配的故乡,那里的田野里到处长着槐树。姨奶奶家是董永的乡邻,我的几个舅舅和他们邻居的男人都像憨厚的董永。七仙女上天时,一只鞋子掉在这里,这地方叫“东鞋庄”。我问姨奶奶有没有西鞋庄,姨奶奶说:“有啊,你大舅母就是西鞋庄的。”我后来知道,方小朵和她父亲也在西鞋庄待过几年。

土坯房越来越少了,开始流行用红砖洋瓦造房子。小青砖砌墙是实的,红砖砌墙是空的,叫鸽子窝。勇子家的房子就是鸽子窝。舍上有点钱的人家造房子,两面的山墙和后墙用红砖砌鸽子窝,前墙则用小青砖,大人说门面要讲究的。庄上的路用小砖铺成,叫巷子;舍上的路也叫巷子,只是在泥地上散落了一些碎砖瓦。时间长了,每家都会拣一些碎砖碎瓦扔到路上,下雨天走路,就可以踩着碎砖碎瓦往前。小时候喝的玉米粥,锅里面有用剩饭打底的几粒米,那些碎砖碎瓦就是玉米粥里的几粒米。住在舍上的人家,走出来的样子和庄上的人家也不大一样,舍上的人整天被风吹,脸黑,鞋子上烂泥多。

我一直很奇怪,我们这儿会用湖泊的泊来称东西两面的大片水域。最初想出这个词的人,要么是读书人,要么曾经去南方考察过。后来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好迂腐,湖泊河沟塘的命名其实与文化没有关系。站在西泊的东岸,也就是庄子的西头喊西岸的人,那边能够听见,有亲戚来了,嗓门高点起来一吼,在西岸田里干活的人就知道了。如果听不到,那就是装佯,不想见客人了,因为你即使在更远的西边田里,听到的人会一个个往西传话的。东泊的水面是西泊的两倍。站在东泊的西岸,也就是庄的东头,你用双手做成喇叭状喊破了嗓门,东岸的人怎么也听不清楚,等到那片田里驻扎了石油勘探队来钻井,机器轰鸣,就再也没有人站在庄东头那边“广播”了。

只有一个人,胡怀仁老头儿,他站在庄前的桥上打牛号子,全村都能听见。我们都叫他老头儿。公社成立第二年秋收的一天凌晨三点,老头儿夹着一捆草悄悄从生产队场上回来路过大桥,他不时会在清晨起床到场头拿点小东西回家。老头儿听到桥东边的河面上有噗通噗通的水声,他赶紧放下稻草,再听,声音渐渐小了。他觉得好像有人跳河了,这个人已经沉下去了。老头儿穿过巷子,来到东码头,发现有一双布鞋留在码头上,他拿起来,发现是老东家的布鞋,二十年前他常常看见东家穿这样的布鞋。老头儿知道出事了,他在码头上喊起来:“东家跳河了!”发觉说得不对,更大声地喊:“胡鹤义下河了,胡——鹤——义下河了……”

庄在舍的簇拥之中,大队部、大会堂、学校、商店、文化站、理发店,卖肉卖鱼修鞋修伞的摊子等,都在庄上。庄和舍标志了村子文明的等级。只有舍没有庄的村子都是小村子,而且几乎都是特别贫穷的村子。兄弟分家,没有谁想住到舍上,只好抓阄。姑娘出嫁,没有不想嫁到庄上的,所以兄弟们都想住在庄上。那些散落着舍和墩子的农田,被称作天地玄黄。这是李先生告诉我的,现在几乎没有人知道这四片农田的名字了。庄前庄后,一水之隔,向南或者向北,就是舍上了。一样的太阳照耀着,南河是那样的明亮,北河是那样的阴沉。庄前的大桥有“江南桥”三个字,庄北的大桥就没有名字了。

村中有庄,有舍,舍围着庄转,庄围着镇转,镇围着县城转,这就是通常的社会秩序。有一天,我们村庄的秩序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