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现在想起来也是胆战心惊。在我出生一个月后,我就被卷进了老人们和这个村庄的是非中。本来与我无关的事情,也把我牵连进去了。
那天站在桥上目送领导们离开的还有杨麻子、独膀子。父亲回忆说,他们俩也想去码头送别,大队认真研究后还是觉得不妥。半年前,乡长杨麻子睡在别人床上被捉住,削职还乡。后来我跟在奶奶后面去镇上时,奶奶指着一个女人的背影说,那就是杨麻子的相好。独膀子此时的身份是乡里的通讯员,他参加过革命,又离开革命队伍。外公是在码头上给领导送行的人员之一,两天前外公接到通知从二十里之外的养殖场回到大队,陪同视察。县委书记方天成是外公、杨麻子和独膀子解放前的领导,在一天的视察行程中,方天成特地安排了半个小时,在看过庄稼后,去王二大队长和剃头匠老杨的墓地凭吊。
这是外公后来经常说到的一个场景。革命烈士王二大队长的墓地在南舍临水的一块地上,这里是大队的公墓,后面便是天宁寺废墟。乡政府备好了花圈,方天成在坟头放好花圈后,外公、杨麻子和独膀子陆续烧了些纸。外公想起王二大队长抽烟,点了一支烟放在坟头上。县委书记说:“我们几个都曾经是他的战友,现在你们都在这里,要摸摸自己的胸口。”在场的几个都没有说什么,但“曾经”二字,敲打了杨麻子和独膀子。在场的,只有外公一人内心坦然。
我第一次见到杨麻子、独膀子是在我的满月酒席上。准确地说,是我在满月后的第二天晚上。我不在母亲的怀里,我躺在摇篮里,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多数情况下是闭眼的,客人来看我时,母亲说这是谁,那是谁。我可能就闪了一下眼光,然后继续闭着眼。他们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不管他们。
这个村庄的老一辈重要人物差不多都来了。在胡鹤义跨进门槛的那一刻,我外公也傻了。这个地主是我爷爷出面请来的。如果剃头匠老杨不被还乡团活埋,他肯定也要过来喝这杯酒。母亲说,那天晚上,这几位老人在外面喝酒时,我异常地安静。我没有哭,母亲就认为我安静。她怎么知道我没有想什么呢?当然,我自己也不知道。
识别出这些老人身份时,我是个八岁的孩子,已经佩戴过几天红小兵袖章了。我看到梅儿的爸爸疤眼拿着麻绳去抄家时,很多人跟在后面,这队人马中也有看热闹的我。奶奶在供销社门口看到了我,她把我拉到边上:“你跟我回去。”这不是我第一次对奶奶有意见了,她还说:“你也做强盗?”
很快,我陷入了恐慌之中。我在供销社东墙上看到了揭发外公的大字报,上面说到了“大头”满月后的那顿晚餐是“牛鬼蛇神的聚会”,大字报的落款是“东风吹”。几位牛鬼蛇神中,胡鹤义已经死了。独膀子曾经参加新四军,后来又加入国民党反动军队,他是在山东向解放军投诚的。我第一次看电影《南征北战》,父亲说独膀子就是在这场战争中被解放军的炮火打断右臂的。这是孟良崮战役。我听人家有时候叫他老刘,但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我在说到老刘时,不管他有没有断了膀子,我都喊他独膀子。杨麻子是游击队的,王二大队长牺牲后,杨麻子做了大队长。外公是地下党,公开身份是盐贩子,在江湖上为游击队搜集情报。送情报的是剃头匠老杨。县委书记则是他们的上级,现在的身份是“走资派”。
好像是小姨发现我在房间里拿着袖章发呆。在看了那张大字报后,我一直担心“东风吹”会吹掉我的红袖章。母亲说,大演大唱刚开始时,我就登台唱歌了。我忘记唱什么了。我只记得父亲抱我上台,有个叔叔把我举起来,搁在舞台中央的一张桌子上,再扶我站到椅子上。我站稳了以后,这个叔叔松开手。“我是王大头,大家不要笑,听我唱个小调调。”这是我的开场白,台下的大人们热情起哄的声音现在想起来还是轰轰烈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