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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约翰尼和凯蒂结婚后,住到了威廉斯堡一条偏僻的街道波加特街上。这条街的名字念起来有种阴沉的、叫人兴奋的效果,约翰尼选择这条街,正出自这一原因。婚后头一年,他们俩在这里小日子过得很开心。

凯蒂嫁给约翰尼,是因为她喜欢听他唱歌,看他跳舞,看他穿扮。和其他女人一样,一结婚,她就想让他改头换面。她劝他不要继续做伴唱侍应。他还在恋爱之中,巴不得让她开心,于是爽快答应。他们一起找了份工作,看管一所公立学校。他们都热爱这份工作。其他所有人都去睡觉时,他们的一天才开始。晚饭后,凯蒂会穿上带羊腿袖的黑外套,上头装饰着很多饰带——都是她最后从厂里顺手牵羊拿的——头上系一块樱桃色羊毛头巾(她称之为“新新头巾”),然后就和约翰尼去上班了。

学校旧旧的,小小的,暖暖的。他们喜欢在这里度过自己的夜晚。他们手挽着手走着。他穿着他的漆皮皮鞋,她穿着她的羊皮皮靴。有时候,夜间霜冻,繁星满天,他们会跑一跑跳一跳,一路走一路笑。他们有开校门的专用钥匙,他们很把这个当回事。在晚上学校就成了他们的世界。

他们边干活边做游戏。约翰尼坐在课桌旁,凯蒂扮老师。他们在黑板上互相给对方写东西。他们把百叶窗一样卷起来的地图拉下来,用塑料头的教鞭指点那上头的外国。他们对这些国家和这些国家的奇怪语言都充满好奇。(那一年,他十九岁,她十七岁。)

他们最喜欢清扫会议室。约翰尼会掸去钢琴上的灰尘,顺便还用手指在琴键上从头到尾划过。他还会将一些琴键拿下来。凯蒂坐在第一排,请他唱歌。他给她唱歌,唱当时的情歌,如《她也有过好时光》、《我的心儿为你碎》等等。住在附近的人会被这半夜的歌声闹醒,在暖暖的床上躺着,迷迷糊糊地听,还会低声对枕边人说:

“那小子,不知道谁家的,真是可惜了。可惜了,上台表演才是正经。”

有时候约翰尼还假装讲台就是舞台,他会跑上去跳舞。他是那么优雅,那么英俊,充满了爱,充满了生活情趣。凯蒂看着他,心想此时此刻,她就是做鬼也开心的。

到了两点钟,他们会到教师午餐室,那里有个煤气灶。他们会煮上一壶咖啡。他们在橱柜里放了一罐炼乳。他们喜欢闻这热乎乎的咖啡香味充满屋子。他们的粗麦面包和红香肠三明治味道也很好。吃过饭后,他们有时候会跑到教师休息室。那里有张印花棉布靠椅,他们就相互搂着肩膀,在那里躺一会儿。

最后,他们会倒空垃圾桶。凯蒂会把长一点的粉笔头和铅笔头留起来,带回家,放进一个小盒子里。弗兰西长大了一些后,看到家里有这么多粉笔和铅笔头用,感到很是骄傲。

天亮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学校收拾得很干净、很亮堂、很暖和,可以交给值白班的清洁工了。他们步行回家,看着星星慢慢淡出天幕。他们路过面包房,烤面包的香味从烘烤面包的地下室里传过来。约翰尼会跑下去,花五分钱买些刚出炉的面包。回到家,他们的早饭便是热咖啡和这暖暖的甜面包。饭后,约翰尼会跑出去,买一份当日的《美国人》报纸,念新闻给凯蒂听,还不时穿插评论,她则在打扫家里的屋子。到了中午,他们会吃上一顿热热的炖肉,吃些面条,或是其他美食。饭后,他们会去睡觉,一直睡到上班的时候。

他们每个月挣五十美元。那个时候,对他们这个阶层来讲,这个收入算是不错了。他们小日子过得很滋润,还常有些小插曲。

他们那时多么年轻,多么热爱对方啊。

几个月之后,凯蒂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事他们本来浑然不知,发现之后又惊又慌。她告诉约翰尼说自己“有了”。约翰尼一开始觉得困惑、不解。他不想让她继续去学校上班了。她告诉他说,她有这个感觉有一阵子了,但是不敢肯定,所以一直在做事,也没有吃什么苦。她告诉他说上班对自己有好处,他也就不再劝她停工了。她继续做事,直到后来身子太重,无法到桌子下擦灰为止。再过一阵子,她什么也做不了了,只能去给他做伴,只能躺在那张过去他们做爱的椅子上。所有的活儿他都包了下来。早晨两点,他会笨拙地做些三明治,还把咖啡烧过头。他们还是很开心,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约翰尼越来越担心。

到了12月一个寒冷的夜晚快结束时,她的阵痛开始了。她躺在椅子上,往后靠着,她不想告诉约翰尼,想等他把活干完。回家的路上,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又开始了,她扛不住,痛苦地呻吟起来。约翰尼知道,孩子快生了。他把她扶回家,让她和衣躺下,盖得暖暖的,然后赶紧去找接生婆金德勒太太,求她快点去。这个好老婆子不慌不忙,把他给急了个半死。

她首先得把头发上几十个发卷取下来。然后她又找不到假牙,没有假牙她绝对不会开工。约翰尼帮她一起找,最后在外头窗台上找到了,原来是泡在一杯水里,四周都被冰冻住了,化了冻她才能装。好不容易装上了,她还要制作一个护身符。她先拿来一片棕枝节上在祭坛受过祝福的棕叶,加上一个圣母像,再加上一片蓝色知更鸟的羽毛,一个削铅笔刀的破刀片,还有一束什么药草。她把所有这些,用一根脏脏的线拴起来。这线是从一个妇女的胸衣上拿下来的。那女子很厉害,前后只用了十分钟就产下一对双胞胎。最后,她还在这些宝贝上面洒了圣水。她说这圣水取自耶路撒冷的一口井。当年耶稣都从这口井里取水解渴。她向六神无主的小伙子解释说,这护身符能消除疼痛,确保他家娘子生下个健健康康的好孩子。最后,她又抓上了鳄鱼皮包——这个鳄鱼皮包整个街区无人不晓,小一辈的人都认为自己是在这鳄鱼包里生下来的,在里头踢啊踢的,然后接生婆把自己交给妈妈——这一切都准备就绪,她终于可以出门了。

他们赶到的时候,凯蒂正痛得大叫。公寓里挤满了四邻的女人,都站在四周祷告,追忆自己生孩子的往事。

“生我们家的文森特的那时候啊,”一个女人说,“我……”

“我比她块头还小呢,”另外一个说,“那个时候……”

“他们都说我活不过来了,”第三个女人自豪地说,“可是你看……”

女人们欢迎接生婆的到来,并把约翰尼给嘘走。他坐在门口走廊,凯蒂每叫一声他就浑身颤抖一回。这一切发生得都太突然了,他困惑得很。现在都早晨七点了。窗户关着,但她的惨叫声还是一声声传过来。男人上班途经这里,看着传来惨叫声的窗户,再看看在走廊里缩成一团的约翰尼,他们便都严肃起来。

凯蒂生了一整天,约翰尼什么忙也帮不上——什么也帮不上。快到晚上的时候,他再也受不了了,跑到妈妈家去寻求安慰。他告诉妈妈说凯蒂在生孩子,他妈妈号啕大哭起来,声音大得差点把屋顶给掀掉。

“这下好啊,她把你给抓牢了啊。”她失声大哭,“你是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啦。”约翰尼怎么劝都劝不住。

约翰尼跑去找哥哥乔治。乔治正忙着在跳舞呢。他只好坐那里喝酒,等着乔治跳完。他这时已经把去学校上班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等乔治这天晚上闲下来了,他们就跑了几家通宵酒吧,每个地方喝上几杯,到处跟人说约翰尼的痛苦遭遇。男人们都满怀同情地听着,请约翰尼喝酒,还说他们也都经过了这一关。

天快亮的时候,俩小子跑回妈妈家。约翰尼在不安之中睡着了。九点的时候,他突然醒来,突然感到好像有麻烦了。他想起凯蒂来,也把学校的事情记起来了,可惜为时已晚。他赶快梳洗完毕,立刻往家里赶。路上经过一个水果摊,上头有鳄梨,他给凯蒂买了两个。

他压根不知道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那天晚上,他的妻子凯蒂痛得死去活来,折腾了二十四个小时,好歹把孩子给生了下来,是个瘦弱的小女孩。这次生产唯一了不得的是小女孩生下来头顶有胎膜。听说头顶有胎膜的孩子长大后会有大出息。接生婆鬼鬼祟祟地将这胎膜藏了起来,日后卖给了布鲁克林海军船坞的一个水手,卖了两块钱。据说身上带着胎膜的人掉进水里淹不死。水手将胎膜放在一个法兰绒的袋子里,挂在脖子上。

那天晚上约翰尼喝了个大醉,然后昏睡过去。他不知道夜里凉了下来,学校里归他看的炉火熄灭了,水管爆裂了,地下室和一楼成了泽国。

回到家中,他发现凯蒂正躺在暗暗的卧室里。孩子躺在她边上,靠着安迪的那个枕头。屋子里出奇地整洁。邻居家的那些女人都把这些照应过来了。家里还残存着些碳酸混杂着蒙农牌滑石粉的气味。接生婆走了,临走前丢下一句话:“一共五块钱,你丈夫知道我住哪儿。”

她走了,凯蒂把脸转向墙壁,想忍住不哭。那天晚上,她想约翰尼大概是去学校值班了吧,这个想法是个安慰。她在想,哪怕他两点钟吃东西的时候跑回来一会儿也好啊。现在都早晨了,他也该回来了。或许他忙了一晚上,现在去妈妈家补个小觉了。她劝自己,不管约翰尼去干吗了,只要回来解释一下,她也就宽心了。

等接生婆走后不久,艾薇来了。有人让一个邻居家小孩去找她了。艾薇给她带了些甜黄油、一盒子苏打饼干,还给她沏了些茶。凯蒂吃得很香。艾薇看了看孩子,觉得不怎么样,但是她没跟凯蒂说。

约翰尼回家后,艾薇就准备数落他了。可是看到他一脸苍白、惊魂未定的那副样子,想到他不过才二十岁,也就罢了,只是亲了亲他的脸,把要说的话闷到肚子里了,反劝他不用怕,还给他现煮了些咖啡。

约翰尼看都没怎么看孩子。他手里还拿着两个鳄梨,跪到凯蒂床边,又担心又害怕地哭了起来。凯蒂和他一起哭。晚上那时候,她多希望他在身边。而现在,她宁可当初跑出去,躲到什么地方,偷偷把孩子生下来,等事情结束了,才回来告诉他一切安好。她痛也痛了,就如同在沸油里滚了一遭,简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也痛过了。亲爱的上帝啊!这还不够吗?干吗让他也受这个罪?他不是受苦受罪的命,可是她是。两个小时前她刚生下孩子,身子还虚弱,无法从枕头上抬起头来。不过她还是在安慰他,叫他不要怕,她会照顾好他的。

约翰尼感觉好一些了。他又说毕竟这些都算不了什么,还说他得知很多丈夫都“闯过这一关”。

“我也闯过了这一关,”他说,“现在我是个男人了。”

他然后对孩子又是亲又是抱的。他建议用安迪未婚女友弗兰西·麦兰妮的名字,也叫孩子弗兰西,凯蒂答应了。他们觉得,如果让麦兰妮做孩子教母,将有助于弥合麦兰妮受伤的心灵。她要是真和安迪结婚了,自己就要改姓诺兰,那就是孩子现在这个名字,弗兰西·诺兰。

他将鳄梨削皮去核,加上些食用油和酸菜醋,然后将这色拉端出来给凯蒂。凯蒂对这平淡的味道感到失望。约翰尼说吃鳄梨就像吃橄榄,吃着吃着就习惯了。凯蒂被他的体贴打动了,为了他,将这鳄梨色拉吃了。她还让艾薇尝了些。艾薇尝了尝说,宁愿吃西红柿。

约翰尼在厨房喝咖啡的时候,有个男孩从学校过来,带来一张校长的条子,上头说约翰尼擅离职守,被开除了。校长让他过去一趟,把欠的工资拿了。条子结尾还说,不要指望他给约翰尼写任何推荐信。约翰尼看着这条子,脸都白了。他给了那男孩五分钱,感谢他带信来,并让他带信给校长说他马上就来。他把条子撕了,跟凯蒂一个字都没有说。

约翰尼见到校长,跟他解释了情况。校长跟他说,早知老婆要生孩子,就该更加认真对待工作才是。出自好心,他告诉小伙子,水管爆裂的损失就不用他去赔了,教育委员会负责就好。约翰尼道了声谢。校长从自己腰包里掏钱付给他,但是要他签下一份保证书,保证下回工资单来了就归校长领。总而言之,校长照他自己的办法,尽量让事情有个善终。

约翰尼把接生婆的钱付了,接着付了下个月的房租。他有些害怕起来。现在孩子有了,凯蒂身体还虚,要歇一阵子才能上班,而两人工作也没了。幸好他把下个月房租交了,可以安心再住个三十天,他也只能想想这个,聊以自慰了。至于日后,船到桥头自会直吧。

下午,他跑去给玛丽·罗姆利通报孩子出生的消息。路上,他停在橡胶厂门口,要找茜茜的领班。他让领班带话给茜茜,说生孩子了,叫她下班后去看看。领班说他会转告的,然后挤了挤眼睛,用手指戳了戳约翰尼的肋下,说:“不错啊,伙计。”约翰尼咧嘴一笑,给了他五分钱,嘱咐他怎么花:

“买一支上好的雪茄,我请客。”

“我会的,伙计。”领班答应说。他拍了拍约翰尼的手,答应带话给茜茜。

玛丽·罗姆利听到消息后哭了。“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她伤心地哭着,“生到这么个悲惨的世界,生下来就是受苦受难的。唉,快乐是有一点的,不过更多是辛苦劳作。唉!唉!”

约翰尼很想告诉托马斯·罗姆利,但是玛丽恳求他别去讲。托马斯痛恨约翰尼·诺兰,因为约翰尼是爱尔兰人。他仇恨德国人、美国人、俄国人,但是他最不能忍受的是爱尔兰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种族主义者,只是他连自己的种族也仇恨。他有个说法,说两个异族通婚,生出来的都是杂种。

他的论据是:“如果我让金丝雀和乌鸦交配,你说能配出什么名堂来?”

约翰尼把岳母带到自己家里之后,就出去找工作了。

凯蒂看到妈妈很高兴。生孩子的疼痛她还记忆犹新,她现在知道了妈妈生她自己的时候,不也有过一样的遭遇?她想到妈妈一共生了七个孩子,给抚养大,然后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三个孩子夭折,活下来的几个挨饿的挨饿,受苦的受苦。她这时候就预见到,自己这个生下来一天不到的孩子,日后一定也是这个命。她又慌又怕。

“我懂个什么呢?”凯蒂问她妈妈,“我只能教她我会的,可是我会个什么呀?你穷了一辈子,妈妈。约翰尼和我也穷。这孩子长大了还是穷命。我们就这个样子,也翻不了身。有时候我总想自己是一年不如一年。日子这么往下过,等约翰尼和我都老了,情况也好不起来。现在还年纪轻,做得动,可时间一久,这些都持续不了。”

接着她想到真正揪心的事情来。“我是说,”她心里想,“我能做工。我指望不了约翰尼。我总得去照应他。啊,老天,别再让我生了,不然我照应不了约翰尼了,我不照顾他不行啊。”她的妈妈玛丽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在我们老国家我们有什么?什么都没有。我们都是农夫。我们都常挨饿。好了,到这里了,也好不了多少,只不过你爸不像在老国家那样,要去当兵打仗。除此之外,我看日子过得更难。我想念老国家,想念那些大树、开阔的田野、熟悉的日子,还有那些老朋友。”

“要是你不指望这里日子好转,那你来美国干什么呢?”

“为了孩子啊,希望孩子生在一个自由的国家。”

“你的孩子也不怎么争气啊,妈妈。”凯蒂露出了苦涩的微笑。

“不过老国家没有的,这里有。别看这里苦,什么都不熟悉,可是这里有——希望。在老国家,人再努力,顶多也就做到他父亲的水平。如果父亲是木匠,儿子搞得好也是木匠,不会变成老师、牧师。他或许也能够进步——但是只能达到父亲的水平。在老国家,人属于过去。这里人属于未来。在这片土地上,人要是有颗好心,肯老老实实做事,不走邪路,都能达到自己的目标。”

“也不是这样。你这几个孩子都没有超过你呢。”

玛丽·罗姆利叹了口气。“或许是我的错。我不知道怎么教育女儿。我们家祖祖辈辈几百年都给地主干活。我没有送我的长女上学。我无知啊,不知道在这个国家像我们这样的人可以免费送孩子上学。就这样,茜茜哪里有机会超过我。另外三个呢,你们都上过学。”

“我上完六年级了,如果这也算教育的话。”

“还有你家约尼”——她老将约翰尼说成约尼——“也上过学,明白了吧?”她的话音激动起来。“你看,总算起了个头——会越来越好的。”她抱起孩子,举得高高的。“这孩子父母亲识文断字,”她平淡地说,“在我看来,这就是个大奇迹了。”

“妈妈,我还年轻。妈妈,我刚十八岁。我还有力气。我会努力做事。不过我不想孩子长大以后,只靠力气赚钱。妈妈,我们应该怎样做,才能改变她的命运呢?从哪里下手?”

“秘诀就是读书写字。你识字啊。你可以找本好书,每天给孩子读一页。一天不落,一直读到孩子自己能读书为止。到了那时候,可以让孩子自己读。我知道这个就是秘诀。”

“我会读的。”凯蒂答应,“什么书是好书?”

“有两部好书。莎士比亚是好书。听人说,书上写尽了人世间的百态。人类知道的所有的美,所有的智慧,所有的生命,都在这书里记着呢。听人说,这些故事都是能拿到舞台上去演的。我从来不认识任何看过这好书的人。但是听我老国家的地主说,这书里有些内容都能当歌唱呢。”

“莎士比亚是不是德语书?”

“是英语的。这是我听那时候的地主说的。他正要送儿子上那个著名的海德堡大学呢,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另外一本书是什么?”

“是新教教徒看的《圣经》。”

“我们有自己的《圣经》啊,天主教的。”

玛丽偷偷看了看房间四周。“一个好天主教徒不该这么说,不过我相信新教《圣经》把耶稣这个世上最伟大的故事说得更好,更活泼些。我有个很要好的新教朋友,给我念过她们的《圣经》,所以我才这么说的。”

“那就看这个,还有莎士比亚的书。每天你给孩子读一页,哪怕你自己也看不明白书上的话,或是发音发错。你必须坚持这么做,这样孩子长大后,就会见识过世面——知道世界并不是布鲁克林的出租屋这么大。”

“新教《圣经》和莎士比亚。”

“你还得把我讲过的民间故事讲给孩子听——过去我妈妈也是这样传给我,我外祖母也是这样传给我妈妈的。你要跟孩子们讲讲老国家的神话故事,说说那些仙女、小精灵、侏儒等——他们不住凡界,却住在人们心中。你还得跟孩子讲一讲缠着你父亲一家的那些厉鬼,还有你婶婶那邪恶的眼睛,那是中邪了才这样的。你还要跟孩子讲,我们家里出事,要死人的时候,总会有些征兆显给家里的女人。这孩子还要相信上帝,还有他唯一的儿子耶稣。”说着,她画了个十字。

“对了,别忘了还有圣诞老人。孩子六岁之前都必须相信圣诞老人。”

“妈妈,我知道世上没有鬼怪和仙女。你这不是让我跟孩子撒谎吗?”

玛丽立刻尖锐地反驳:“你哪里会知道地上有没有鬼怪,天上有没有天使?”

“我知道没有圣诞老人。”

“但是你必须把这些东西教给孩子。”

“为什么啊?我不相信还教她?”

“因为,”玛丽·罗姆利简简单单地说,“孩子得有想象力。想象力是无价的。孩子得有一个隐秘的世界,里头住着从来不存在的东西。她得相信,这很重要。她先得相信这些不属于人世的东西。这样一来,等世道艰难了,孩子就可以回去,住到想象里头。我都这一把年纪了,还觉得很有必要回顾圣徒的生活,回顾过去发生的各种神迹奇事。有了这些想象,以后日子不好过,也不会钻牛角尖困在日子里头。”

“孩子会长大,自己明白事理,那时候发现我撒谎了,会很失望的。”

“这就是开悟啊。自个儿开悟这不是好事吗?首先全心相信,后来又不相信,这也是好事。这样七情六欲变得更饱满,更绵长,跟着一起长呢。等她长成了女人,要是有人对她不好,让她失望,她都经历过失望了,这样也就不会经不起事了。教孩子的时候,别忘了苦难也是好事。苦难磨练人哪,让人性格饱满起来。”

“真是这样的话,”凯蒂苦闷地说,“我们罗姆利家人都是富人了。”

“是的,我们很穷。我们受苦受难。我们日子很艰难。可是我们知道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所以更出色。我不识字,我告诉你的这些,都是生活中的实际体会。你得教孩子这些,另外,随着年龄增长,你自己的阅历也越来越丰富,这个你也要教给他们。”

“还得教孩子什么?”

“孩子得相信天堂。这个天堂不是上帝坐在宝座上,天使四处在飞的天堂”——玛丽痛苦地表达着自己的思想,德语和英语夹杂——“而是一个可爱的地方,人们梦想的地方——一个欲望实现的地方。这或许是另外一种宗教。我也说不好。”

“还有,还有什么呢?”

“你去世之前,得有块小小的土地——或许有房子建在上头,让子子孙孙一直继承下去。”

凯蒂笑了。“我买地?买房子?能交得起房租就谢天谢地了。”

“这是事实。”玛丽斩钉截铁地说,“可是你还得去买。几千年来,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在别人的土地上干活。这是在老国家。现在我们在工厂上班,靠自己双手,条件已经好些了。每天上完班,总有些时间不归老板,归自己。这不错啊。能拥有一块土地就更好了。买一块地,可以传给子孙后代……这样,我们在这个世上就更上一层楼了。”

“我们怎么才能拥有自己的土地呢?约翰尼和我都上班,钱挣得很少。有时候房租一付,保险一交,买菜的钱都快没有了,哪里有闲钱余下来买地?”

“你得找个炼乳罐子,好好洗洗。”

“罐子?”

“将罐子上头好好剪掉。把罐子剪开,剪手指那么长。每条口子这么宽。”她两个手指并拢,示意给凯蒂看。“将这些剪开的条子扳到外面去。这样一来,罐子看起来就像个粗糙的星形。在上头开一道细长的口子。然后将罐子钉到衣橱最阴暗的角落里,每根条子上钉个钉子。每天你放五分钱进去。过了三年,就是一笔小财了,五十块呢。这钱你拿出来,去乡下买块地。记住要拿证件,写明这是你的。这样,你就成了个小地主。一旦拥有土地,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就再也不会当农奴啦。”

“每天五分钱。听起来倒是不多。可是钱从哪里来?我们现在就够穷了,又多了一张嘴……”

“你就这么办:你去蔬菜店的时候,问问胡萝卜多少钱一把。那人会说三分钱。你就去找找,看有哪一把不那么新鲜,也不那么大的,就跟他说:这一把不大好,能不能两分钱卖给我?说得理直气壮些,就两分钱卖给你了。这样你就省下了一分钱,你把这一分钱放进星形的储蓄罐里头。再比如,到了冬天,你买一蒲式耳的煤,要两毛五。天冷,你要在炉子里生火。但是你等一等,一个小时后再生火。这个冷你就忍上个把钟头。围上披肩。你就跟自己说,我挨这个冻,都是为了省钱买地。这一小时,能给你省下三分钱的煤。这样你的储蓄罐里又多了三分钱了。晚上你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开灯。坐在黑暗里,脑子自由自在地想一想。这样你看,又多了些钱可以放进储蓄罐了。这钱会长的。到最后,攒出五十块钱,你就可以在布鲁克林买块地了。”

“这办法行吗,这么去存?”

“我用圣母的名义发誓,行的。”

“那么你怎么没有存够钱买地呢?”

“我存了。我们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就装了个储蓄罐。我们花了十年时间,才存了五十块钱。我把钱拿在手里,找到我们那街上的一个人,听人说这个人能帮人买地,价钱也公道。他给我看了一片很好的土地,并用我自己的语言告诉我说:‘这地是你的了。’他把钱收下,给了我一张纸。我反正也不识字。后来,我看到别人在我那块地上盖房子。我把纸给他们看。那些人笑了,眼神却是同情的眼神。那地不是那人能买卖的。这是个……用英语怎么说呢……是个schwindle。”

“Swindle(骗局)。”

“唉!我们这些人,从老国家来,这里人人都知道我们是新手,我们常被人骗,毕竟不识字。可是你受过教育。你起码会看看那张纸,能保证地是你的,到手了你才交钱。”

“你后来存钱没有,妈妈?”

“存了。又是从头再来。第二次更难些,因为孩子多。我存啊存,存啊存,可是搬家的时候,你爸看到了这储蓄罐,他就把钱拿走了。他不拿钱买地。他一直喜欢养鸡,便用这钱买了只公鸡,还有很多母鸡,养在院子里。”

“我还记得这些鸡,”凯蒂说,“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说鸡下蛋,可以在附近卖,换回很多钱。不提也罢,男人的梦想说多荒唐有多荒唐。头天晚上,二十只饿急了的猫从篱笆那边爬过来,吃掉了很多只鸡。第二天晚上,意大利人翻篱笆过来,又偷走了不少。第三天,警察上门了,说布鲁克林院子里严禁养鸡。我们只好给他交了五块钱,省得他把你爸带到警局。你爸爸把剩下的鸡卖了,买了金丝雀。这金丝雀他就可以安心去养,不用担惊受怕了。就这样,我的第二次储蓄也完了。但是我又开始存钱了。或许有一天……”她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她站起身,披上披肩。

“天黑了。你爸爸应该下班回来了。愿圣母玛丽亚看顾你和孩子。”

茜茜一下班就径直赶了过来。她甚至不愿意去花时间把头发蝴蝶结上的灰色橡胶粉末给掸掉。一看到孩子,她欣喜若狂,激动得几乎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宣布这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孩子。约翰尼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在他看来,那婴孩身上发紫、发皱,他觉得孩子八成有什么问题。茜茜给孩子洗了个澡。(这孩子头一天洗澡洗了十几回。)她又跑到熟食店,哄着店里的人让自己赊账,等到了星期六发薪水的时候还。她一口气买了两块钱的东西:切猪舌、熏三文鱼、奶白色的熏鲟鱼和脆卷。她买了一袋炭,把火烧得呼呼叫。她还给凯蒂送了一盘饭过来,然后她就和约翰尼在厨房一起吃起来。屋子混杂着各种气味,暖暖的,有精美的食物、香香的脂粉,还有茜茜身上一种糖果般的气味,来自茜茜鸡心项链中间一个硬硬的、粉白的、圆圆的什么东西。

约翰尼饭后抽着雪茄,端详着茜茜。他在想,人们判断一个人的时候,究竟是用什么标准来判定人是好是坏呢?比如茜茜。她是坏人,也是好人。在男人这方面,她很坏。可是她又是好人。她到了哪里,哪里就有生命。那生命充满善良,充满温柔,叫人招架不住,却又热闹非凡,芳香四溢。他希望自己新生的女儿长大后也像茜茜。

茜茜宣布晚上要留宿,凯蒂不禁着急起来,要知道她只有一张床,和约翰尼合睡。茜茜便称,要是约翰尼能让她生个弗兰西这样的好孩子,她就跟他睡睡也无妨。凯蒂皱了皱眉。她当然知道茜茜在说笑。茜茜这人比较率真、直接。她开始数落起茜茜来。约翰尼于是打圆场,说自己要去学校。

他不忍心告诉凯蒂说自己丢饭碗了。他去找哥哥乔治,那天晚上乔治值班。幸运的是,那天晚上他们需要人做侍应,中间还需要唱歌。约翰尼拿下了这份差事,老板答应下周还给他事做。就这样,他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伴唱侍者的行当来,并且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做过别的工作了。

茜茜睡到凯蒂床上,两个人几乎一整夜都在聊天。凯蒂说她担心约翰尼,害怕未来。她们说到了玛丽·罗姆利。她是个多好的妈妈,对艾薇、茜茜和凯蒂多好啊。她们也说到了父亲托马斯·罗姆利。茜茜说他是个老顽固,凯蒂说茜茜应该尊重一点。茜茜说:“啊,胡说!”凯蒂笑了。

凯蒂把妈妈当天说的事情告诉茜茜。储蓄罐这个点子让茜茜大为兴奋;其时已是半夜,她竟从床上爬起来,将一罐子牛奶倒进碗里,当场就做起储蓄罐子来。她想爬进狭小的衣橱间,可是那一身庞大的睡袍把自己裹住了。她把睡袍扯掉,裸身爬进衣橱间,跪在地上,将储蓄罐钉到角落里,这时候她的屁股就露在外头。凯蒂狂笑起来,笑得她都担心会不会大出血。这凌晨三点钟在衣橱间这么敲打,把四邻的租户都给吵醒了。住上头的在跺地板,住下头的在敲天花板。茜茜说屋里有病人,哪个邻居竟然这么狗胆包天,这么吵闹?这话又惹得凯蒂一阵大笑。“你们这么吵谁还睡得着呢?”茜茜问。说着,她砰一声,狠命地将最后一根钉子敲了下去。

储蓄罐钉妥当了,她又穿上睡袍,在储蓄罐里存下了第一笔钱,五分钱,然后上床了。凯蒂跟她说起两本书的时候,她兴奋地听着。她答应把这两本书弄到手,就算是送给孩子受洗的礼物。

弗兰西出世后的第一个晚上,就在妈妈和茜茜这两个女人中间舒舒服服地睡着。

第二天,茜茜开始张罗这两本书的事情了。她跑到公共图书馆,问图书管理员怎样才能弄到莎士比亚和《圣经》作为纪念。图书管理员说《圣经》他帮不上,但是莎士比亚倒是有本旧的,放档案里,正要扔掉,茜茜可以拿走。她给买下了。这是一本比较破烂的书,但是上头所有剧本和十四行诗都有。书上有密密麻麻的脚注和详细的释义。还有作者的传记、照片。每一部戏还附有钢版画插图。书上的字体很小,纸张很薄,每页上分左右两栏。这本书用掉茜茜两毛五分钱。

《圣经》难找一些,但是后来弄到了,价钱更便宜。事实上,茜茜一分钱都没有花。这《圣经》上面印的名字是基甸。

买下莎士比亚之后,没过几天,茜茜有天早晨醒来,用手戳了戳她的现任情人。当时他们两人住在一家安静的家庭旅馆里。

“约翰,”(这人真名查理,茜茜却称他为约翰)“那梳妆台上是什么书?”

“《圣经》。”

“新教用的《圣经》?”

“没错。”

“那我要拿走了。”

“随你便。他们正是这个原因才将书放这里的。”

“不会吧?”

“会。”

“难道是真的?”

“人们将它顺手牵羊偷走,看了,然后改造、悔改,于是又把书拿回来,或是另买一本,好让他人也来顺手牵羊、阅读、悔改。这样,将书放这里的公司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好了,可怜这一本笃定有去无回了。”她将《圣经》用旅馆的一条毛巾包起来,这毛巾她也要一并“顺”走。

“要是,”她的约翰突然觉出了些寒意从四周袭来,“要是你看了,悔改了,那么我就得回老婆身边去。”他打了个冷颤,伸手抱住她。“答应我你永远不要悔改。”

“我不会悔改的。”

“你怎么知道你不会悔改的?”

“我从来不听别人告诉我的东西,我也不识字。我判断好坏的唯一标准是我的感觉。我感觉不好的,肯定就不好。我感觉好的,一定就好。我跟你在一起感觉就很好。”她将整个胳膊搭在他胸部,在他耳朵上来了个响亮的吻。

“我真希望我们能结婚,茜茜。”

“我也希望,约翰。我知道我们能成的。哪怕只是一小阵子。”她又老老实实补充说。

“可是我结过婚了,而且天主教真他妈麻烦,不准离婚的。”

“我也不相信离婚。”茜茜老是重新结婚,却没有享受过离婚之乐。

“你知道吗,茜茜?”

“什么?”

“你的心是金子做的。”

“别说笑了。”

“不是说笑。”他看着茜茜将莱尔线长袜穿在曲线优美的腿上,然后将红色丝织吊袜带扣上。“来给咱亲一下。”他突然恳求起来。

“我们还有时间没有?”她用很现实的口吻问。但是她又把袜子脱掉了。

弗兰西·诺兰的藏书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