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前言
哀鸾孤桐上,清音透百年
一百年前,1920年代,70后的梁启超(生于1873年),有些要紧的话不得不对90后、00后们说。此时的梁任公不过四十多岁,刚刚从政治旋涡中全身而退,专心投入教育事业。他汲汲惶惶,一面力图改造学校教育[1],一面到处讲演[2],目的只有一个——救救青年:“天下最伤心的事,莫过于看着一群好好的青年,一步一步的往坏路上走。”教育改革是根本,但是很慢很难:“这种‘贩卖智识杂货店’的教育,把他前途想下去,真令人不寒而栗。”讲演则直接向青年喊话,是为了救急:
现在这种教育一时又改革不来,我们可爱的青年,除了他更没有可以受教育的地方。诸君啊!你到底还要做人不要,你要知道危险呀!非你自己抖擞精神,想方法自救,没有人能救你呀!
为什么这样急呢?得从头说起。
两种新文化(梁启超与章太炎)
梁启超二十来岁追随康有为搞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继续办报纸开专栏,宣传新思想,联络海外华人团体,声名掩盖其师。与之齐名的还有一位太炎先生(1869年生)。在杭州诂经精舍读书的青年章太炎因受到甲午战败的刺激,加入康有为“强学会”学习西学,继而到上海担任梁启超主编的《时务报》记者,成为宣传维新的健将。变法失败后两人逐渐分途,章太炎1906年到日本主编《民报》,与梁启超的《新民丛报》分庭抗礼。
梁章的分手,表面上看是政见不同,一个追随康有为,主张君主立宪,一个与孙中山结盟,倡言反满革命,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为学的路径有别。(在政治主张上,梁启超并非拘泥不化,“保皇”与否实随时势而变,除追随康有为的一段时间外,戊戌前即持革命论,辛亥后又转而支持共和,次年参加民国政府,后来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梁启超均积极策划兴军讨伐,实为再造共和的元勋。)
从师承上看,梁的老师康有为是今文经学家,托古改制,又是西学的倡导者,其学问根柢则是陆王心学,而任公一生得益受用亦在于此;章的老师乃是清代朴学家俞樾,注重古文经学和训诂考据,太炎的主张虽有前后期的不同,其一生学术路径实奠基于此[3]。两派的区别并非仅在于方法、见解上,更本质的是做学问的路子不同,简单地说,前者重实践,后者重知识。中国文化的主脉(根本精神)是以实践为主,知识则是为实践服务的,实践与知识是“本与末”或“体与用”的关系。实践有不同层面,如《大学》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中又以修身为根基,此即“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正因为如此,我们看到中国文化是以儒释道为核心的,心性之学尤其发达,但是并非空谈心性,而是立足于修身实践,在此基础上治理家、国,乃至天下。到了清代中叶,注重知识的一派逐渐兴盛,此即号称朴学的乾嘉学派,此虽有其历史原因及效用,但就文化整体而言,则是支派暂时盖过了主脉,是中国文化衰落的表征。适逢清末以来西学涌入,现代西方重知识和科学的风气与之不谋而合,于是乎附庸蔚为大国,知识派成为主流和潮流。
基于对现实的不满,特别是甲午海战的惨败,当时不管是实践派还是知识派,同样号召引进西学、学习西方。青年章太炎之所以亲近康梁,参加维新运动,也是由于双方变法图存的目标一致。所以章梁在二十世纪初引进西学、宣传新思想方面形成合力,引领时代潮流,而在此风气之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即为80后“新青年”,章梁则同为实至名归的青年导师。但表面的合作并不能掩盖二者路径的差别。这不但表现在章梁论学相异,章太炎因不满于康有为门下以圣贤自期(在章看来,师徒是以圣贤相互标榜),乃至与康门弟子产生肢体冲突,愤而离开《时务报》(但章梁此后并未断绝交往),事件本身的是非曲直暂且不论[4],其本质分歧则在于章太炎的知识路线认同“六经皆史”,而把心性实践为本的经典当做历史资料,将圣贤仅视作历史人物,因而无视由修身实践达致的圣贤境界有超出常人的一面。另有一例,梁启超1897年在湖南办时务学堂,发挥今文经学而为民权革命论之外,又以陆王心学的修身工夫勉励诸生,其效果,除了一班师生后来投身革命多半捐躯[5],还培养出了蔡锷这样的民国砥柱,此是后话。
流亡日本期间,梁启超通过深入反思(大约在1900年至1903年),明确认识到个人修养是一切行动的根本,为政者如若缺少自我修养工夫,则内心无主宰,行动无根柢,固然不可能成功;为学者如无修身工夫,则知识愈多,恰为作恶的工具。并且从自身做起,效法曾国藩,给自己订立了严格的改过迁善的日课。究其实质,这是其修身为本的为学路径经过了现实的磨砺,得以确认而升华(首先是从观念上明确修身为本,进而落实到实践中,在自我身心上切实用工夫)。1903年梁启超游历北美,所见所闻使他进一步认识到,这不仅仅是中国的问题,偏重知识科技、轻视内在德性修养是现代化的一个弊病,必须及早修正。此后他将自己为学的宗旨确立为以道德统摄知识,即以传统的德性修养为本,吸收现代科学和政治成果。对个人而言,首先从自我修养做起,回到传统修身为本的正路上去,在此基础上吸收和消化西学;于社会而言,则是一面提倡根本意义上的传统道德[6],一面增进现代知识。此为梁启超的“晚年定论”。换言之,章梁早前合作,其共同点是在改造社会和吸收西学,后来的分途是因为梁启超及早修正了自己的道路,欲以传统道德驾驭新知识。
以此为分水岭,1903年之后的梁启超在青年中的影响迅速回落,这从此后《新民丛报》逐渐式微可以想见。与之形成对照的是,此时章太炎因为激烈鼓吹反满革命被投进监狱,声名大噪,而其同时期出版的《訄书》重订本中,新增有《订孔》一篇,矛头直指孔子,乃至称为“支那之祸本”。1906年章太炎刑满出狱,到日本主持《民报》与梁启超的《新民丛报》对垒,很快《新民丛报》就停刊了。此后的章太炎一身独任革命先驱和青年导师二职,后来《新青年》杂志的主要撰稿人及“五四运动”积极参与者,包括鲁迅、周作人、钱玄同、许寿裳、沈士远、沈兼士、朱希祖等(除后两位是70末,其余都是80后),都是1906年后章太炎在日本的入室弟子。
为什么有这样强烈的反差呢?按理说,此时的梁启超并未放弃对西学的宣传,只是增加了提倡传统修身之学,至少是更全面了,但这却是梁启超很快被冷落的原因。当时的现实是,知识和西学的新潮正裹挟人心,因为常道的衰落,致使对传统文化的根本精神缺少体认,现实的压迫又使得将国力衰弱简单归因于文化,甚而直接归罪于道德。于是片面地学习西方的知识技术,普遍轻视贬低传统道德。梁启超此时转而宣扬学习西方应以传统道德为根基,在激进派看来,无异于倒退。因此,新成长的一代80后青年为什么会舍梁就章,就不难理解了。
可以说,章梁曾经合力引领了一个时代“新青年”的出现。当梁启超看到其中的偏差,力图修正时,却发现“新青年”们已经羽翼丰满,走上了反传统的道路。“五四运动”的主角,即《新青年》杂志群体,是以章太炎为前导的(这一点几乎是共识,如曹聚仁就说过章太炎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不祧之祖”),其与梁启超所倡导的返本开新的思路不同,其最显著的标志即“反孔”反传统倾向。同时应该看到,“新文化运动”初始之时众声喧哗,具有多种发展可能,只是这一派声音最响,五四之后逐渐占据主流,再之后成为时代潮流。
换言之,有广义、狭义两个“新文化运动”,广义的“新文化运动”是从清末以来,因时代环境的巨变而兴起的文化更新运动,包含西学的引进和中学的更新两方面内容,当时许多文化名人,都在其中起到推动作用,而梁章的作用较为显著。随着“新文化运动”的深入,分歧逐渐彰显,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有两条路径:一是强调中西或古今的对立,以传统文化为现代化的障碍,号召从语言文字入手,彻底改造文化和教育,此为《新青年》和北京大学(所谓一校一刊)团体为主的一派(以下简称激进派,或北大派),由此发展为激进的反传统潮流,此为狭义的“新文化运动”,或可称之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一则以传统文化中的修身之学为本,吸收西学,促进固有文化的更新,其宗旨可概括为“返本开新”。此一路径以梁启超为代表。1912年梁启超回国参加民国政府,卷入政治旋涡之余仍不忘抽空讲演,宣传自己的主张,1917年退出政坛投身教育、制定讲演计划则几乎与《新青年》创刊同时,这种声音其实一直伴随着“新文化运动”,只是后来被“五四新文化”所掩盖[7]。
这两条路径并非截然相反,而是同中有异。不仅求新求变是二者共同的特征,而且同样主张大力引进西学,其根本分歧则是对传统的态度。进一步分析,“返本开新”并非通常所谓“守旧”(这正是激进派喜欢扣的帽子),而是区分传统中的不同层面,对于其核心层修身之学,认为是民族文化的精魂,不可变易,此即“常道”;对于传统文化的外围层,即应用于现实生活的知识、技术、制度、器物等,认为应该因应时代、与时俱进,学习西方恰可促进自身的更新,此为“常识”。两派的共通之处在于都积极推进常识,认同引进西学对于常识建设的重要性,不同的是,“返本开新”派认为建设新常识并不需要打倒传统之常道,相反应该重新回到常道。再进一步,产生这种分歧的根本原因在于,是否承认在实用的学术之上有一个道德的根本,即常识之上还需要有常道为本,以常道统率常识。这其实是现代化的普遍问题。正如梁启超1903年游美,1918年旅欧所见,西方现代化以来走入了一个误区,就是偏重身体的、物质的生活,而轻视心灵的、精神的生活,表现在社会层面则是科技的发展、宗教的隐退。如前所述,清代以来发生的重视知识、忽略心性的“朴学”潮流恰好与此应合,于是承袭了这种潮流的中国学人,因为本已对传统文化的心性、道德层面产生了隔阂,很自然地全面拥抱现代西学,对于西方人本已不甚重视(但始终还在)的心灵、宗教层面则置之不顾,由此心理,对于传统文化的核心层面心性之学、修身成德之教也就弃之如敝屣(以上参见拙文《常道与常识:重估梁启超之路》,载《原学》第一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而下一代的“新青年”们则是在国内新式学堂受教,且多有留洋背景,对西方宗教固未曾留意,对于传统的隔阂更深,喊出“打倒孔家店”就是自然的了。
向“新新青年”喊话
1917年前后,梁启超看到这种倾向愈演愈烈,忧心如焚,“今日中国实已陷于最危险之时期”,“中国社会之坏,实由十年前之青年堕落所致”,因为“有知识之人而为恶,其流毒甚于无知识者百倍”,矛头直接指向80后一代“知识青年”特别是留学生精英们。此时已是“新青年”的天下,接踵而至的“五四运动”更使得“新青年”们牢牢控制了时代话语权。梁启超转而寄希望于更年轻的一代,越过80后直接向90后、00后喊话,希望为“五四”纠偏,为将来的中国文化校正方向。
然而此时激进反传统的大势已成,在激进者眼里,不仅梁启超成了“反动派”(唐君毅回忆当时的北大青年听到梁启超的讲演,“替他加上一个罪名叫做‘军阀的变相的走狗’,我们所有的同学都是骂他的……青年都说他讲的是过时的,说他所讲的东西都是带点欺骗性”),连章太炎、胡适都落伍了。章胡也先后意识到早先的主张不免偏激,认识到传统不能一概打倒。早在“五四运动”之前,章太炎的学术方向已然发生变化,从1914年再次修改《訄书》开始,章太炎调整了自己的主张,虽仍保留了《订孔》等篇,但调子已大为缓和,且将书名改成较为平实的《检论》,而逐渐回归“国学”研究。胡适也于1923年前后提倡“整理国故”。但需要区分的是,章太炎、胡适的整理国故,依然是落在知识的层面,与梁启超的返本开新途径不可等量齐观。这从鲁迅对于二者态度的区别也可稍窥端倪。鲁迅暗讽胡适“踱进研究室”;在悼念文《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评价老师,一面高度赞扬他作为革命前驱的作用,一面说他“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和时代隔绝了”:其中固有师友的“旧谊”,其批评的重点乃在于他们倡导的书斋中的学术研究,是从现实行动中退出来,与民众隔离。对梁启超,则近乎斥骂,“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发表于1925年的杂文,题做《导师》),阵营不同的背后,透露出的是因路径相异导致的深层隔阂。
虽然梁启超回天无力,但是从另一层面看,正所谓功不唐捐,少数沉潜渊深者别有会心,如后来异军突起的新儒家群体即是“返本开新”路径的承继者:梁漱溟(1893年生)自述早年深受梁启超的启发;钱穆(1895)勉励学生学习梁任公“做第一流的学问”;在香港创办的新亚书院以“为学与做人融通为一”为宗旨,与清华研究院办学理念一脉相承;贺麟(1902)亲聆且笔录了梁启超在清华的讲演,在二十年之后出版的《当代中国哲学》中盛赞梁启超“终身精神发皇,元气淋漓”“不忧不惧”,可见濡染之深;唐君毅(1909)后来走上这条道路也可说是间接受其影响(他虽然听过梁启超讲演,但受当时北大风气的熏染不免心存轻慢,后来回忆对他影响最大的是梁漱溟和欧阳竟无,而此二人正是与梁启超关系紧密者,梁启超1922年在南京讲学时曾连续一个多月在欧阳的内学院听讲佛学)。梁启超所引领的返本开新思路,在“五四”时期就是一种平衡的力量,后来在新儒家那里发扬出来,成为沧海横流之中流砥柱。其后部分新儒家学人辗转海外,为中华文化保留了一线血脉。而本书中出现的其他当年听讲者的名字,如周恩来(1898)、梁实秋(1903)辈,也在激进狂潮中起到过重要制衡作用,在另一种意义上影响了历史进程。
诸君猛醒啊!
梁启超讲演的主旨,首在激发青年的危机感,唤醒青年的自觉心。对于时代环境的恶化,梁任公感受之强烈可谓沦肌浃髓。清末积弊已久,表现为政治腐朽、礼教僵化,民气不振,经过广义的“新文化运动”,风气为之一变,青年成为时代的风向标和引领者,而路径偏差的后果也愈益显发出来。梁启超参加民国政府的数年间,目睹种种人心险诈、丑类恶行,社会普遍的道德堕落,深为青年担忧。1917年1月,与蔡锷组织护国军倒袁成功,刚刚经历民国的失而复得,乃至自己生死考验的梁启超回到北京,惊魂未定,面对热烈欢迎的京中三千多名青年学生,不禁感慨万千:“今诸君以血气未定年龄,日在此万恶之社会中,与群魔为缘,其危险真不可思议!偶一不慎,堕落将不知胡底,遑论匡救时弊哉!”
这种状况“五四”后到达一个顶峰:“盖自‘五四运动’以后,青年的精神,一方面大为振作,一方面也就发生弊端。”振作是因为自我意识的凸显。伴随着科学民主的,是独立自主的价值观,和冲决罗网的时代风气,一扫乾嘉以来老大帝国和文化衰蔽的沉沉暮气。弊端呢?“社会上对于青年可算是宠极了,然根柢浅薄的人,其所受宠的害,恐怕比受辱的害更大吧”,所谓“根柢浅薄”正是缺少修身之学的培养,人格不能挺立,这样的“个性自由”被鼓荡起来,很容易变成肆无忌惮乃至人欲横流。其根源在于现代化片面强调人类生活的社会性和物质层面,蔑视甚至践踏灵性和信仰,人格挺立、文明建立的道德根基遭到破坏,泼洗澡水连孩子一起泼了;文化遭摧残、断裂的后果要迟一些时候才能彰显,其直接的结果则是青年的人格堕落:“我看二十年来的青年,一批一批的堕落下去,真正痛心得狠!”“近年来的青年,好像海潮一般,一波一波的往下底降。”
基于对“五四新文化”流弊的清醒认识,梁启超重新定义新文化,提出两个先决的要点,一、在知识上要有科学的理解;二、在品格上要有自律的情操(《什么是新文化》)。概括言之,“五四运动”与梁启超心目中的新文化相同之处在于提倡常识,其代表是科学和民主(赛先生、德先生);其不同之处在于后者对于常道的坚守,所以梁启超希望在此之外还要加上道德自律(有人称之为“穆小姐”,认作“新文化运动”的另一种呼声)。
对此青年需要有“痛切的自觉”,有了自觉才可能有自救的行动。这种道德自觉心,本是一切人类文明的根基,但是到了现代却成了稀缺品,其障碍在哪里呢?
近来国中青年界很习闻的一句话,就是“智识饥荒”,却不晓得还有一个顶要紧的“精神饥荒”在那边。中国这种饥荒,都闹到极点,但是只要我们知道饥荒所在,自可想方法来补救;现在精神饥荒,闹到如此,而人多不自知,岂非危险?一般教导者,也不注意在这方面提倡,只天天设法怎样将知识去装青年的脑袋子,不知道精神生活完全而后多的知识才是有用。苟无精神生活的人,为社会计,为个人计,都是知识少装一点为好。因为无精神生活的人,知识愈多,痛苦愈甚,作歹事的本领也增多。……故谓精神生活不全,为社会,为个人,都是知识少点的为好。因此我可以说为学的首要,是救精神饥荒。
教育的重心完全偏于知识,社会的潮流都是拼命追求知识(以为它能带来财富和幸福),青年在受教育的过程中未曾接触过丰富渊深的精神资源,从来不曾体验过真正精神生活的滋味,精神已然贫乏到饥荒,生命之流已然干涸,犹浑然不觉。其根源仍然是前述现代化的根本偏差:物质生活掩盖了精神生活,导致知识的追求掩盖了道德的自觉。
梁启超的呼吁,包含对国家前途深切的忧虑,因此对青年抱有渺茫的希望,“国家一线之希望,实系诸二十世纪之新青年”,若青年不能负起这个责任,“前途不堪设想矣”。但是面对青年,梁启超说的是“直接打救自己,间接打救国家”。国家社会的败坏,是因为个人的堕落;只有每个人的自觉和人格挺立,国家才有振兴的希望。“使诸君能开拓一己之命运,则中国之命运,亦必随诸君之命运而开拓”。与个人相比,国家是第二义的,人本身是第一义的,这个逻辑关系不能颠倒(在这一点上,康德意义上的“每个人都只能作为目的,而不能作为工具”的个人主义,与传统学问修、齐、治、平的逻辑次序,其精神是相通的)。
创造新学风
梁启超痛切感到现今教育的弊病,他每到学校讲演,则号召改变学校“贩卖知识杂货店”的现状,创造新学风,即学习知识培养智慧之外,还需要修养人格、锻炼身体,此对应于儒家讲的智仁勇,用现在的话说则是德智体全面发展。但是梁启超说的人格修养,并非观念和意识形态的灌输,而是植根于传统文化的核心“道”和“德”,“用内省的和躬行的方法”去体验实践。因为这是现行教育最为缺乏的,而恰恰是传统文化特别看重特别精彩的,因此讲演的重点都落在此处。
总结他的思路,虽是针对中国教育和青年的现状,但放眼于世界范围和人类文化进程,指出中国文化的特长在于心性修养,恰恰可以救治现代性的弊端,根除教育的弊病,“即此一分家业,我可以说是全世界唯一无二的至宝”,我们应当好好继承,不但“可以终身受用不尽,并可以救他们西人物质生活之疲敝”。使得青年开阔心胸,树立自信,进一步向传统经典的自家宝藏中寻求修身的途径和方法。
梁启超极力赞美儒家和大乘佛教,取其会通,认为儒佛“共同目的,都是愿世人精神方面完全自由”,教人将精神的自我束缚解放净尽,“顶天立地,成一个真正自由的人”,这是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关于这一点,“佛家弘发得更为深透,真可以说佛教是全世界文化的最高产品”,而基于贴近时代生活便于着手的考虑,他在演讲中主要介绍儒家的方法。面对不同层次的听众,其详略侧重各有不同,综合而言,他将儒家的修身工夫分为两大类,一是孟子的主张,所谓“因性之所近的来扩充”(其后有陆象山、王阳明的发扬光大);二是荀子的主张,所谓“就自己所短的来矫正”。两种工夫都需要,但取其切近根本和简便易行,他更推重孟子这一路;因着自己的得力处,而特别推荐王阳明的方法,他说“依我个人用功实验的结果,觉得对于现在一般青年的修养,最稳当、最简捷、最易收效果的,当以陆王一派的学问为最适当”,乃至称阳明之教为青年的“唯一的救济法门”,学界“独一无二之良药”。除了有专题讲座《王阳明知行合一之教》《陆王学派与青年修养》(并且在家里为孩子们连续讲孟子,留下了长篇讲稿,见《我们今天怎样做父亲:梁启超谈家庭教育》一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他经常在讲演中推荐“致良知”的方法,并把它简明生动地表达为“服从良心第一个命令”,就是说我们在每一个行动的当下,只要听取良心发出的第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必然是来自本心(真心),但是如果不马上决断去做,还会听到第二、第三个声音,随后的这些声音就来自计较心,从自身的私利出发,或来自贪逸恶劳的惰性,不再是出于良知了。事事、时时服从良心的第一命令,就是修养的下手工夫,从此积累提升,渐次到达君子圣贤的境界,即为“下学而上达”,简易直截。[8]
梁启超讲演、为文的一大特色,就是将一些经典的意涵,根据自身的实践经验,用新鲜的说法表达出来。例如宋儒有个“公案”叫做“寻孔颜乐处”,梁启超则把它转化为“趣味主义”,“我承认我是一个趣味主义者。我以为,凡人必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接着阐发孔子的生活和工作的方方面面,以证明处处是乐,处处有趣味的生活才是圣贤的境界。又如,将《易经》“君子自强不息”的精神转达为“得做且做主义”,将孔子、老子的人生观概括成“知不可而为主义”和“为而不有主义”等等。再辅之以生活中的事例加以说明,听者了然,饶有趣味,易懂易行。此外,针对不同的听众,又将讲演分为政治家的修养、学者的修养、教育者的修养、专门人才的修养等专题。除了根据各类职业的需求举出各自的修养要点,再结合其职业的例子加以说明,如同样是从趣味生活的角度发挥,在教育联合研究会的讲演的题目是《趣味教育与教育趣味》,在司法储才馆的讲演则为“学问的趣味与趣味的学问”。梁启超的这个特点,当然有其宣传效果的需要,也是他成为二十世纪初最能激动人心的宣传家的原因之一,但却是与传统修身之学相适应的。传统学问是实践的,与生活、生命融为一体的,因而是鸢飞鱼跃般活泼泼的;对此学问切身体验,才能将“古旧”的学问融入新的生活,用新鲜的话语表达出来。这恐怕才是梁任公文章和演讲广受欢迎的秘诀。
从王阳明到蔡松坡
修身之学,首先需要树立一个远大的目标,同时亦是给自己树立一个仿效的榜样。佛家讲发心,大乘佛教的四弘誓愿,是以佛为榜样;儒家讲立志,孟子云“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即以圣人为榜样,王阳明少年时便说“读书做圣人”才是人生第一等事。青少年时期,志向不立则容易偷惰消沉;即使确立了志向,也需要在修学过程中,常常以榜样激励自己,以免松懈退转。因此,梁启超在讲演中常以先贤作为楷模激励青年。
有三个人他经常说起。一个就是王阳明。王阳明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同时代就有人称他为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于一身的完人,在讲《王阳明知行合一之教》时,他将王阳明的一生事迹与其致良知的修身工夫结合起来,用他的事迹解说、印证其方法、工夫和境界。
再一个是曾国藩。曾文正是清朝唯一可与王阳明比肩的人,经历上也相似,都以文官资格带兵打仗,建立了挽救王朝危亡的功勋。梁启超特别看重曾文正的有两点。一是用“笨功夫”改造自己。曾公刚考上进士在京城做官时是个蛮平常的人,看起来资质一般,也没有什么远大志向,还有一些常人的缺点,比如傲慢、睡懒觉。但是在结交了几个真正的儒者朋友,认清了人生方向之后,马上实行修身工夫,订立日课,从反省改过入手,真正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在平定太平军过程中,首先是团结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罗泽南、胡林翼、江忠源、左宗棠等),以修身相互砥砺,再以此严明纪律激励将士,并将这种克己工夫推广到战术运用中,“扎硬寨打硬仗”,不贪一时之功。第二点,是曾国藩以修身为本的政治策略。对此梁启超有精辟的总结,他说晚清以降有三种政治路线:曾国藩走的是“道德改造”路线,从改造自己做起,然后砥砺朋友,找到一个是一个,终于开创了一片新天地。此为上策。继之而起的李鸿章转而走“功利改造”路线,以功利为本位,专奖励一班有才能而不讲道德的人,政局无可避免地衰蔽下去。袁世凯则更以富贵为本位,变本加厉,明目张胆地专门提拔一种无人格的政客做爪牙,天下事遂不可收拾。曾国藩的策略看起来很慢很笨,但却是从根本入手,完全是儒家修齐治平的路子,这样的政治改造才可能成功,这样开创的政治局面才可能持久。而民国当时的政治,好一些的也不过走的是“功利改造”的中策,更多的人则是袁世凯一流的人物,因此是没有希望的。这也是梁启超急流勇退,转而投身教育的根本原因,因为只有从教育从修身入手,出现更多像曾国藩和他的朋友这样的人,政治才是向上走的。
第三个,是梁启超早年的得意弟子,国民英雄蔡锷。本书中有两篇专门纪念蔡锷的讲演,一为1916年底蔡锷追悼会上的演说,一为十年之后,在清华大礼堂讲的《蔡松坡与袁世凯》。此外随处提及的还很多。蔡锷在时务学堂时是班上年龄最小的,且出身贫寒,大冬天一路从老家邵阳步行到长沙,但他对梁启超信受奉行,尤其对陆王心学的修身工夫深有契合,蔡锷切身实践“服从良心第一命令”之说(应得自梁启超的传授),拳拳服膺,终其一生以此工夫立身,成就人格,乃至优入贤者境界。与王阳明、曾国藩一样,蔡锷也是以修身工夫磨炼自己和建立军队,但蔡锷的条件更艰苦,护国军只有三千余人,且并无同道朋友支持,全凭其个人人格力量激励军士,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军,拼死作战,终于坚持到全国响应,袁世凯暴亡。有一个细节颇具意味,据说在与袁军对抗的两个半月中,蔡锷每天只睡一个半小时,但精神屹立,给了军士极大的信心。无独有偶,相传王阳明在平定宸濠之乱时曾四十天不睡,指挥若定,用兵如神。自然会有人怀疑这类事件的真实性(王阳明的事迹来自亲随弟子,蔡锷的事迹亦闻自军中,梁启超加以转述,其可信度还是很高的),而若从修养工夫的角度看,此事不仅可能,而且恰是工夫得力,到达一定境界的体现(《大学》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此为儒门工夫应有之义)。
后一篇讲演对比蔡锷和袁世凯,可与前述三种政治路线合参。蔡锷生动地再现了王阳明、曾国藩的“道德改造”路线,梁启超加以详尽的阐释,修身必须落实到个人,从自我做起,才能影响到他人,逐渐推行到团体;并辅之以现代政治理念,“国民意志力”(大众的意愿)决定政治的大势,但需要有英雄人物的“人格指导力”来体现、带动、升华之,而这种人格力量“并不是临时做到的,要靠平时的修养”。回顾蔡锷的一生,从学习到生活到从政,无一不有梁启超的影响[9]。两人是师生而情同父子,在政治上又如左右手。蔡松坡之于梁任公,类似颜回之于孔子,徐爱之于王阳明。既为师徒,又为畏友,学生信从老师,反过来又助益其师,以至于某种意义上成为老师理想之具体呈现。颜回死,孔子哭之恸。梁启超说,假如蔡锷不死,民国恐怕是另一个局面,又说假如蔡锷有王阳明、曾文正同等的寿命,成就或许比他们还要大一点呢。
同这三个人一样,梁启超的一生也是这样做的。1927年11月,此时的梁启超已病势沉重,不能再到清华上课,因学校改制,拟聘梁为董事,今后校长将从董事中选举。虽然梁启超答应做董事的前提条件是不当校长,但现任校长曹某仍心存忌惮,暗中使人作梗,欲教梁启超辞职,遂引发“清华风潮”——全体学生跑到天津恳请梁启超不要辞职,并向外交部请求撤换校长。梁启超与清华有缘,曾多次往清华讲演,他开创的清华研究院更是其生命最后阶段精神之所寄,正如本书《最后的谈话》所记,梁启超一面感慨在清华也没能完全实现理想,但可堪慰藉的是,自己跟学生们在一起多一天,学生的人格精神就能多得一天熏陶。古人讲“有感必有应”,此时学生的心声,不正是这种人格熏陶的响应吗?
尾声
“五四”之后的激越之路,其后果早已展现无遗;中国文化一阳来复之际,返本开新之路才重新回到我们的视野。中国的现代化路途,兜兜转转一百年,仍然没有跳脱当年梁启超所面对的,或者预见到、想要避免的问题。学校成为“贩卖知识的杂货店”,做教育、做事业的缺少道德自觉,整个社会价值根基亟待建立。青年的苦闷和彷徨,不正是这些问题活生生的写照吗?
梁启超的年代,知识化和向外追寻已是深入人心,众人正欣喜若狂地奔向现代化,没有心思停下来想一想。对此梁启超有清醒的认识,他说将来一定会发生很不好的事,并对孩子说你们将来会受极深重的苦。在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人类来到了一个转折点,触目惊心,前路茫茫,或许我们可以重新打量,再做选择。
现在按下重听键,再听听一百年前梁启超痛切而温暖的声音。这一次,我们也许听得懂了。
2021年3月5日,于海上毋画斋
[1] 1917年之后的梁启超,欲在教育改革方面做出一个榜样,以推动全国学校的转变。他先是想改造上海的中国公学,继而欲筹建文化学院,开创一个全新的高等教育模式,后因经费等原因中辍,退而求其次,谋求在现有的大学之内开辟一块试验田,斟酌选择之后落实在清华大学。1925年清华学校改为大学,分设大学部和国学研究院,而研究院就是以梁启超为主导发起和设计的,其他几位导师也是梁启超推荐的,每年招生三四十个有大学学历者入院深造,目的是在现代大学制度中加入古时书院的德育精神及修身方法,走出现代教育的新路。梁启超一生主办的两所学校,一头一尾分别是湖南的时务学堂和清华国学研究院,前者是清末最早的新式学堂,造就了一批革命志士和民国栋梁,后者逆流而上,开创了一股清新的学风,一直影响到现在。
[2] 1917年从政坛隐退时,梁启超曾制定了一个讲演计划,周游各地,每天一场讲演,每地停留一月,打算用三年时间覆盖全国。后来虽然没有完全照计划进行,但他见缝插针的讲演从未止歇,一直到去世。
[3] 虽然章太炎因为倡导反满革命,曾发表《谢本师》与其师公开决裂,乃是表示政治立场的相异,并非学术的反叛。
[4] 章太炎说自与梁启超等人相遇,“论及学派,辄如冰炭”,又说康有为自号“长素”,弟子以教主目之,门弟子且有自号“超回”“轶赐”者,“狂悖滋甚”。从修身之学而论,康有为本人或有自认太过,求名务外之失,康门弟子也不免工夫不落实,流于标榜门户,乃至有猖狂恣肆者,这也是后来梁启超自我反省的内容之一。但此属修身工夫层面的不足,康梁之学与章太炎的知识路线相比,毕竟有内外之别。
[5] 据梁启超说,时务学堂先后招生两班,每班四十人,唐才常等为助教。“当时同学于书本子学问之外,大家对于做人方法,非常注意,所以后来人材很多。”1900年唐才常获得梁启超、孙中山支持于汉口领导起义,与班上同学二十多人一同殉难。到1911年时,头班四十人中“强半死于国事,今存五六人而已”。
[6] 现代语境下一般人理解的“道德”与古典的道德,并非一回事。简单地说,传统文化中的“道”是宇宙万物的本体,“德”是道在具体事物中的呈现。因此德一方面与道相连通,一方面又是某一事物之为此事物的根据,类似于现在说的某一事物的本质。如果没有德,某一事物就不成为它自己了,因此一个人如果没有德,就不成其为一个人。德需要人的自我修养才能开显出来,进而上通于道,这个修养过程称为修身,所以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因此道德修养是人的第一需要。现代语境中的道德,一般是指为了维系社会秩序而对个人的伦理要求,进而固化为社会行为规范。这里的德不再与道相连,通过个人的道德修养而上通天道,与道合一的途径也湮灭不彰;与古典的道德相比,成了无源之水。现代德育一定要重新接通这个源头,才是有生命力的,才可以在人心中落地生根。
[7] 因梁启超与清华的密切关系,而其创立清华国学研究院正是为了贯彻这一路径,与北大派相对照,梁的这一派或可称为清华派(这里只是取其大端,实际上清华研究院的其他几位导师与梁启超的路径仍有差别,梁启超更注重心性修养,其他几位则侧重文史,但作为与更偏重知识和反传统的北大派相制衡的力量,则是梁启超的友军。详见拙文《常道与常识:重估梁启超之路》上篇之三《同道与异调》)。相对于“五四运动”激越的北大声音,梁启超为灵魂的清华之声则如清婉低回的凤鸣,透过百年历史,久而弥新。
[8] 读者诸君(特别是哲学专业的)莫以梁启超的讲演通俗而有轻视之心,正如梁公指出的,当今学术最大的问题即在于以知识为学问,尤其是在人生的学问领域。如今的哲学专业者往往以概念、特别是西方式的概念代替反身体验而得来的真知(当年王阳明提“知行合一”的用意,正是为了对治此类偏颇),学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名词就以为获得了真知,有了专业的身份就可以傲视真正的实践体验。如果以为自己是专业的,就轻视梁公的通俗,恰恰失去了一次矫正弊病的良机,失去了产生真问题、走向真自由的良机。我以为,梁任公之关于王阳明的讲演和《孟子》讲稿,置之于当代,不仅在学术上毫无愧色,而恰恰是对治现代学院派哲学弊端的一剂良药。愿诸君深思之。
[9] 戊戌政变之后,蔡锷和十个同学一起离家到处寻找梁启超,短暂就读上海南洋公学后,由梁帮助一起东渡日本;梁启超租了三间房,与学生们一起吃住共学有九个月时间。唐才常率领原时务学堂学生二十余人回国发动庚子起义,蔡锷亦预其列,幸而脱难,再返日本入东京陆军士官学校,直至1904年毕业回国,均与梁启超保持密切关系。袁世凯称帝,蔡锷逃出北京,经日本辗转回滇组织护国军,则是与梁启超共同谋划。其后梁作为“护法运动”总策划,积极运动各省响应,又为配合蔡锷发动友军,亲身历险,绕道越南进入广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