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过年前后人世百态
目前京中有爵位的几十家,他们当中大部分都置办了义田作为族产,用以补助族人的基本生计,帮扶学业,促进团结。部分开设了家学,供同宗子弟读书,目的旨在培养家族后继人才。其中影响力有大有小,最成功的莫过成国公李氏家族的义庄和家学,真正促成了一个家族群星璀璨的辉煌几百年。其他因投入的不同,产生的效果也高低不等。不过还是有少数在族产投入,子孙教育这块儿没那么高觉悟。
部分历经百年辉煌如旧的权贵家族,其本身就有一套完善廉洁的管理制度,尤其对家族后继人才的培养更是毫不懈怠,对待下人有全面的福利保障,包括田庄里的佃农,涉及老幼嫁娶这块儿一概有所惠及。
那些经历三代左右便呈现败落之势的豪门,往往从一开始就有先兆,比如家主急功近利,贪图享乐,重用溜须谄媚之人。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一个家族的崛起,必须有一位起到前瞻性并有大局观的领导人,比如范仲淹家族范氏义庄的成立,把个人财产无偿捐给族人,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奉献精神,而且这项投入虽然立足长远,但是短期内确实很难见到回报,家族后继人才如果因此得利,功成名就之后必然会反哺家族,生生不息,繁荣昌盛。
现实中大部分人的无私仅限于小家,只有很少数能达到范仲淹那样的思想境界,所以即便有力量,许多也不愿意设立族产,后继人才的出现更是靠着很大的随机性。
家族内部的管理也全面体现出家主的智慧,首先便是差事分工和廉洁管理,差事分工考验管理者能否知人善任,人尽其用,而廉洁管理既是对人性的兜底,更是对物质的保障,说白了所谓的“忠心能干”与贪得无厌并不矛盾,倘若没有有效的管控手段,很可能导致家业被不断蚕食。
张夫人作为一位公认睿智的当家主母,这些年处理家务总有一套自己独立的准则,凡在成国公府里当差的,多为世仆和家生子,少数从外买入的良家子,一律经过严格的身世核查和礼仪调教。至于差事分派,各按所长,不偏亲疏,对留有额外营收的管事工作,又会全力杜绝一切贪污。这样既确保府里管理的万无一失,又保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李家但凡伺候主子两代且满一定年纪的老人都会获得终身奉养,下人的待遇也相当丰厚优越,所以张夫人治家几十年,几乎没什么下人流失,除了极个别忠心老仆为儿女争取的平民自由身,自此脱离奴籍,过上靠自身努力追求上等人出路的生活,也就只有当初响应天下大赦,将几家尸位素餐或无关紧要的人员裁剪出去。
大多精通财务之道的豪门家主,如贾武沈殷等,她们管家过程中会严格规避任何下人侵吞主家财产的情况,也会根据府中实际需要适时优化奴仆配置,将达到一定年龄的下人配人,或作为陪嫁赠送人口,或放还良籍任其自谋生路。
这里又说到人员管理,这是大家族在管理过程中所要面对的核心的问题。物质的创造依赖于人才,人员管理又建立在经济基础上,所以要想一个家族持续繁盛,最重要的就是不断培养后继人才,其次有多大进账,再考虑养活多少人口,还要考虑到经济的可持续产出能力,要保证内部的和谐稳固,就必须给大家足够的归属感和安全感。
假如一个家族人才辈出,财源不断,自然有力量给到下人足够的福利,管理便不存在大的问题。反之在收入固定乃至缩减的情况下,人口越多,平均福利越差,家也会越难当。典型一些人家在逐渐衰颓的过程中,因不想减了祖上下来的面子排场,不愿失去对奴婢的人身控制权,在人口繁衍的经济的压力下便衍生出一系列等级,例如让伺候老主子的下人比年轻主子更体面,三四代的旧仆都以副主子副长辈自居,下人依靠关系当二层主子,三层主子,有的懒散混日,有的口角欺主,正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既埋下管理隐患,也容易拖垮经济。
其实在豪门大宅里,下人靠抱紧主家大腿,中饱私囊的情况并不少见,不过最为致命的还是奴大欺主,内外勾结的情况,主家后代往往都是锦绣堆里长大,各方面拿捏不住精于世故的积年老奴,任由他们坑骗,被迫走向衰败,而下人靠吸食主家,逐步翻身壮大的例子也不罕见。
特别是权爵之家普遍依靠爵产供养,使得家族财富集中在特定人手里,经过四五代繁衍,旁支子弟就基本脱离了富贵,逐渐边缘化,平民化。而与之相反的则是那些始终留在爵府当差的世仆,极少数甚至凌驾于主子之上。
这里说到一个宅门内的管理斗争,正常权贵之家,即便是爵爷太夫人身边的老奴,面对再小的主子也会恪守礼仪,态度恭敬,却有少数人家在这方面分不清主次,譬如老主子身边的得脸嬷嬷能在年轻主子面前拿乔做大,这本身就很荒唐。家宅以血缘为纽带,以伦理为规范,对于不归属该姓氏血脉的成员,并不具有主子资格。倘若出现这类情况,管理必有极大问题,很可能经济资源被下人悉数把持,主子群体被动处于受拿捏欺骗的状态,倘若不能及时控制,离败落就不远了。
每到年末就是各地交租上赋之际,今岁寒灾,不少勋爵大户应朝廷号召,减租减利。
其实说一个爵主好不好,真的只能问最底下的佃户,今年成国公府那么多土地田庄,地租一口全免,也不是张夫人多心善,就是家里财源广,实力免租。武夫人比着张夫人,免租的同时甚至给些贴补,也被感恩戴德了一大圈。其他各家国公侯伯包括高官大户看情况都多多少少给免了几成。也有的虽然免得不多,家主却装模作样下去走了一圈,又命手下现场宣扬了不少漂亮话,至少压住庄头不敢顶风作案,欺负佃农,也算马马虎虎过得去。
却偏有一些反其道行之,把冬三月超出的开支分摊在庄户头上,让本就挨饿受冻的佃农家里雪上加霜,又有庄头层层盘剥,直把佃户一年血汗抢的干干净净,这里最突出的就属柴侯府,连着十年逼得佃户大量卖儿卖女,底下就剩些老弱病残。
滕侯爷这边为齐姑娘的事,还赶着冬腊月去了柴家两趟。
他本来给了银子就没当回事,不料才过几天齐大嫂又找上门,说话也是焦头烂额,只因柴家一大帮又跑去齐家耍无赖要人,就差抢不走,已经惊动了官府,连制平侯府都搅在里面,齐大嫂现在只能求侯爷帮忙出面。
滕侯爷无奈只能动身前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柴家那什么几爷张嘴闭嘴活像癞皮猴子,反正什么道理都不听,生死不顾就要齐家姑娘,就凭他找来几个完全与事无关的人证,编一堆无凭无据毫不负责的话。
滕侯爷本想好言相劝,无奈柴家所有人脑子全爬满蜘蛛网,生死说不通。后来好请歹请,请来柴侯爷,本以为能说几句公平话,怎料柴侯爷一味偏帮,也无耻到极点。
滕侯爷束手无策,只能让齐家先把姑娘藏起来,这样耗着,反正那个病也没几天了。既然都不敢让这点小事惊动天听,官府也两边不想得罪。
第二趟就是柴家带着几名五城司的官差,直接打官府名号去齐家抓人殉葬,滕侯爷得信立刻带人赶去阻止,也请来顺天府见证,当场跟柴侯爷拍桌子吵翻脸,最终把事摆平,总算能过个清净年。
话说在坻早前约了姐妹们年后去隆丰伯府玩,俗量娇典昀芍宓冉都去,飞飞自也不能落下,早起换了身光鲜亮丽的鸾章锦海狸皮袄,对镜晨妆,高高的云鬟上装饰五只黄金镶宝翠凤戏钗,长长的柳眉凤目,神韵朦胧,放下白玛瑙鹅形蹲式盒,已经点染一口淡红的唇花。
彩虹取来一件羽毛斗篷为飞飞系上,面子用百鸟身上最艳丽的羽毛融金线片片织起,里子是貉子皮,精美程度意欲媲美百鸟裙。
马夫驱车半个多时辰才到隆丰伯府,大年期间,家家张灯结彩,户户门面联红。进了繁祉院主屋,果然人都来了,大家穿着过年新做的锦衣皮裘,映着通室灯光,个个妆锦灿烂,华彩裹身。这样的场合,雅俗总是众星捧月的中心,头上那件七尾正凤和身上的天下乐灯笼锦面雪貂皮袄格外光芒四射,其次是娇儿的蓝地八宝龟纹锦青貂袄,雅量的绿地连珠对兽纹锦银鼠袄,件件万里挑一。
典典见飞飞来了,率先夸道:“飞飞穿的真漂亮呀!”
众人顺着典典的话看向飞飞,纷纷夸披风好看,飞飞也用一双翦水秋瞳喜盈盈递向众人,顺手向后掀去披风,露出一身织金细密的秋香色鸾章纹大袄,自信妖娆的走来人前。
在坻迎来挽过飞飞,一面与飞飞问候新年,一面命人捧茶来。
大家就在等飞飞,看人齐了,很快便一道起身,说要去给府中长辈拜年,俗娇宓昀领先出了门。飞飞看自己一来,她们就要走,甚是不悦,在坻说了两遍也不肯去,留到最后,见人都走了,终于坐不住。
送上新年礼物,大家按着礼节一起给长辈拜了年。宛老夫人看这么多小丫头来给她拜年,万分高兴,提前准备了红包,连同随行来的丫鬟,人手一份,房夫人出手亦阔绰,还特意腾出上房,留给她们今日吃茶吃饭,又让人摆上几桌糖果点心,赶紧备茶。
大家对拜年饶有兴致,宛老夫人特意问了沉宓和娇儿,她们祖母过年怎么样,又和雅俗说到她外祖家吃年酒的情形,问她今年收了多少红包。宛老夫人儿子最少,所以没那几位老寿星家里过年热闹,今天这群小妮子来,倒格外喜欢,所以就让她们在屋里随意尽欢,不要拘束。随后一群小千金移到次间围坐了四桌,两三个人一席,垫着狼皮垫子的椅下安着铜脚炉,几口黄铜大炭盆,烘的屋里暖洋洋一片。
房夫人又让家班中两个最娇俏伶俐的戏子来现场弹曲助兴,她和婆母留在西屋这间,只放着这些小丫头们谈天嬉笑。
沉宓说起过年宫里赏赐的绸缎,兴奋的小脸热扑扑的,她坐在雅俗近旁,看雅俗的衣服比起众人最是光鲜亮丽,便伸手摸了摸道:“这就是织金起花的蜀锦,据说这种织造技法为蜀锦顶级绝技,掌握着少之甚少,不计材料成本,两位高超的织匠配合一台织机,三年才成一匹,价值千金难求,在京城想得一匹恐比蜀道难于上青天。”
雅俗只道是蜀地今年新出的。
娇儿闻言也摸了摸道:“天下乐纹样在蜀锦工艺中最为繁杂,这种织金起花的蜀锦便是进贡之物中也极其罕见,用它做衣服果然符合雅俗的气质,真正艳冠群芳。”她猜这是兆辉送的,便拉着雅俗的衣袖细细瞧了会儿。
周围人闻言也爱不释目,纷纷感叹这身衣裳好精致。
年节访客,大家都是盛装出席,满头金翠,今日在场除飞飞戴五凤,文冉戴偏凤,其他人戴的都是正凤,尤其雅俗、娇儿、雅量、沉宓四个是七尾正凤,雅量那支凤尾翼如花,点翠深蓝,珠宝璀璨,黄金累丝工艺精细灵动。沉宓头上是一件金羽银翎红珐琅正凤,衔着一挂五股米珠流苏,滴着红坠,垂在额前亮晶晶。雅俗和娇儿都是金光闪闪的赤足金,细瞧雅俗头上那凤,七尾如掌指大开,花王绽放,每条上端各镶一块鲜艳的红宝,凤背上镶有拇指大的长珍珠一枚,飞展的双翅雕纹镂花,嵌珠点翠,杏核大的蓝宝石素面下接一挂珊瑚流苏,盈盈衔在凤口,十分雍容大气,比娇儿那个赤金明珠衔葫芦坠的明显奢华不少。
大家从衣裳聊得头饰,又纷纷说雅俗的凤钗很大气。文冉见这群妹妹各个满头金闪,便问:“不知你们驷马高门,家中过年戴首饰有什么规矩?瞧四位国公府千金戴的都是七尾正凤。”
飞飞忙道:“雅量又不是国公千金。”
下方与永昀芍贞一桌的雅量聊得正起劲儿,听飞飞拉扯到她,故意装没听见。在坻一边吃着蜜饯橄榄,一边留意众人的反应,看到飞飞又摆脸色,心下没趣儿。
沉宓笑道:“也不算规矩,只不过家中逢年过节,出门见客,戴首饰总有个定例,再说,谁出门没有两件撑场面的头饰。”
因飞飞说起过年情景,如今在京中豪门富户中兴起置名班,建名园的风气。众人又纷纷说起各自知道的好戏。
雅量向永昀和芍贞道:“当下京中最兴就是富春楼和同喜班的戏,我家这几日把这两班各请来府上唱了几场,不只我和哥哥们看了觉得好,难得我爹爹听了半日戏也不舍得离开。”
芍贞笑道:“两个最有名的班子都被你家传了去,我们还没有听呢!”
飞飞不满雅量总喜欢炫耀她那有权有势的爹,可还不是连班戏都置不起,只能挑外头的传来,就说:“左不过早晚几日,都能听上。我父亲平素爱听戏,却嫌外头传的戏字腔不正,想听正宗的昆山腔,必得是出自姑苏本地人之口的吴侬软语,唱来水磨腔才好听,所以准备在府上置一班优伶,方便平日听戏,从去年下姑苏采买教习女伶,到后来置办道具行头,前前后后共花费三四万两银子方才凑齐十二优伶,过年听了几场,还算勉强入得耳。”
雅量听飞飞说话总含两分阴阳怪气,刚刚不说沉宓,偏扯自己,暗暗生怒。
文冉惊道:“三四万两!怎么要这么多银子?”
典典笑问:“那你觉得值多少?”
文冉:“买个伶俐的丫头不过十几二十两银子,十二优伶把戏服道具都算上,千儿八百两也够了。”
飞飞对此一哂。
典典便给解释:“若只为个喉咙口齿倒也够了,不过侯门府戏可大有讲究,除了飞飞说的戏子腔音,道具行头的花费也是重头戏,据我所知,有大户人家专门为一部戏定制一全套的行头道具,论花费更是万金不惜。”
娇儿一手端着碟子,托一块蜜糖莲子糕,另只手拿着小银勺慢慢细品,听她二人对话,见文冉还有疑惑,就停口说:“置戏班不光是采买优伶,乐器行头的花费才是大开销,我家的家伶里就有几个技艺超群的,各有拿手好戏,前年为了配那些好戏所置办的戏服道具总共花费两万多两银子,譬如表演《牡丹亭》的十二花神,单戏中十二花神的戏服就花费不下三千两,还有一顶珍珠头冠花费了两千两,不过我家那样的小班还算普通的,总共只有十二伶,不算角色齐全,不比有些人家府戏动辄好几十人,讲究梨园色目齐备,那才是大开销。”
沉宓:“你家的府戏是顶难得的了,单我知道其中的名伶就有五六个,包含昆山、弋阳两类腔音,普通戏班里有一二个技艺高超的伶人便能带红整个戏班,你家那样的府戏,论人数,论技艺,都是顶尖的班子。”
娇儿笑道:“其实我家那些优伶论技艺也不算如何,毕竟年纪都小,比不得有经年功底的大班,只算矮子头上选将军,相对好些,一个个心思还算伶俐,各支戏曲样样来得,有时若表演音乐戏,添上我家府乐的助演,那还算讲究。”
雅俗疑问:“你家的府乐我听过,怎么助演?”
娇儿忙给解释:“戏中若有奏乐的情景,都会让府乐加入现奏,这样戏景交融,表演也成真的。”
雅俗惊叹:“这竟能想得到,的确高雅难得。”
娇儿听雅俗的话就觉得她是个知音,心里很得意。大家听懂其意,亦觉得颇在趣味上。飞飞见娇儿这么抢风头,心下便有不愉。
文冉惊叹:“如此说来,家庭戏班可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得起的,娇儿家的府戏应该是京城最好的吧!”
娇儿忙道:“不算,只是普通的,你不知有些王公贵府的家戏可了不得,光采办道具就能花费十几万两,更有为求一名伶动辄千金不惜,至于搭台唱戏更是讲究,戏中大场景道具样样复制实景,有的戏台子直接搭在真景里头,所以才有了置名班还要建名园的讲究。”
众人纷纷惊叹,永昀也听的目瞪口呆,她原羡慕娇儿和在坻家都有一班十二人的戏,想听随传随到,此时忍不住说:“过年我家里请了一班当红大戏唱了一日,照例赏了六十两银子,稍微好些的戏班唱一日也需赏钱五十贯,原还不解戏班一朝之贾为何如此价高。”
娇儿笑道:“一朝之贾看什么时间,过年不比平时,不少戏班就靠年节营生,加上打赏,你说的不算特别高。”
永昀又与雅量说起各自过年听的戏,听雅量说道:“方才如典典所说有大户人家专门为一部戏定制一全套的行头道具,这在京中很多。广陵侯府就有个三十六人的弋阳腔大班,而且只用来演一部戏,因为冯侯爷酷爱《三国演义》,所以为书本子特意置了个大班子,专门用来表演《三国》,戏中大场景居多,用到的道具、行头、戏台子样样精配,据说看过的没有不称赞好看的。”
永昀:“家班通常在多少人?就拿一般有爵之家的戏来说。”
雅俗:“据我知道有戏的几个公府侯府,有十七八个人到五六个人不等的班,高国公府有个顶好的环燕班,很有名气的,你可以问问沉宓。”
永昀又向沉宓道:“我忘了去年高国太寿辰在国公府听过戏,沉宓,你家的戏班有哪些好特色,快教给我知道。”
沉宓笑道:“我家那十六个优伶是大姐姐当年封贵妃所办,都是一口地道的昆山腔,我虽常听,却不大懂,家戏主要是供长辈们平常听着解闷儿,总是那一班,听多了也腻味,偶尔还请外面戏班来府里唱几出新鲜的,去年我祖母寿辰就是请了外面的富春楼,不是府里的。”
雅量道:“《牡丹亭》的作者汤显祖曾在《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写到:吴浙音也,其体局静好,以拍为之节,指的就是昆山腔和海盐腔。他在写《临川四梦》就是从浙江卸任回到故乡之时,参考的就是起源于浙地的海盐腔。而昆山腔上承海盐腔特色,婉媚极矣!我听闻保国公府的家伶个个都是戏腔极好的名伶,其中有几个是出了名的梨园翘楚,比外头大班里的名角还好,取环燕之名,有环肥燕瘦,各有所长之意。”
永昀听雅量对戏如此信手拈来,又问:“像娇儿说的家戏动辄好几十人,梨园色目备列是怎样的,在京城谁家的戏班是最好的?”
雅量接着解释:“不知你说这戏班好有什么讲究?若是指人多呢,据我所知永定王府就有六个戏班,囊括昆山、海盐、弋阳、余姚四大南戏声腔,以及北杂剧班子,品种最全,广陵侯府的三国班也很不错,若指班里有名伶呢,那必推保国公府的环燕班,还有隆庆公主府的戏台道具是出了名的奢侈,京中有戏的人家不少,大多都是十几人以内的班子,那些梨园色目备列的家戏未必只是用来听曲表演,有的也用来装点门面,彰显财力。伶人隶属乐籍,子孙后代身份承袭不改,所以戏班子人数是按小户人口来算,通常五六个,一般同时上台的不会超过五个,连同操乐伴奏都算上,十二伶人怎么也能演全。寻常听小戏用不了那么多,五六个就够了,十二人的班子已经算不错的。倘或有讲究的人家需要看大戏,多养几班优伶,有四五十人也不值得称奇。”
众人听雅量这么一说都懂了,纷纷赞叹,独飞飞气风头被抢,颜若冰霜。雅量瞥见脸色,毫不理会。
芍贞说:“我外公家常常听戏,侯府一年到头林林总总的节庆宴席,单有戏的日子就好几十天,不过外公家不置家戏,通常选有名的大班包戏个一年半年,最多费八百上千银子就足够了,等听腻了,或觉得这班唱的不好,还能换个新班子。”
永昀:“包一年半年只要八百上千,那我家只听了一日怎么就花了五十多两银子,虽是一班大戏,这平均算来也贵了些。”
芍贞:“名班大戏请在年节期间,可不得贵些,换作平时三五日一场,包年的话千八百两也够了。”
典典笑说:“包戏未必天天听,同样戏班子也未必天天有机会表演,他们演一日基本要管够半个月使用,若是被包了话就不愁月供,自然不必收那么多了。”
永昀点头懂了。
文冉把手中金黄的蜂蜜豆粉糕吃完,喝口茶,这才开口:“戏班收多收少都是为了谋生,不过红了就不一样,对比一朝之贾,打赏便在数倍之上,若是名班名伶就不愁表演,随便一场得的赏钱都足够戏班子吃半年的,还会引来富家纨绔趋之若鹜,据我所知,京里养戏子的人家还不少,不少大户人家都有那么几个小戏子供主家玩乐,若是技艺好,模样好,一个戏子就千金难买。”
一众人都竖着耳朵听,独在坻忍不了文冉的俗,估计后面的话荤素不忌,就说:“你刚刚连办个戏班要花多少钱都不知道,这会子怎么像是比谁都懂?”又向大家道:“戏子沦属贱籍,从来不可入仕途,不能进家谱,包括他们的后代都会因祖上贱籍的缘故,许多正经行当也不能再做了。况且一般显贵大家的家主主母就没有不繁忙的,少有时间听戏,既用不上,何必花大把使费供着大戏班在家,若和优伶整日玩乐一起,传出去可不好,赏戏品酒是风雅事,跟优伶混在一处断断使不得。”
在坻素有威信,众人连忙赞对对对。
文冉却不上道,接着说:“在坻说的真对,今日不听你们说我还不知道,我爹爹有几个同僚家里都是有戏的,只没想居然那般破费,对外却说便宜声戏不堪入耳。”
典典怕文冉乱议论官员贪污受贿,忙笑止道:“或许普通人家的小戏没什么讲究,你见那动辄破费上万的家戏,必有非同寻常的道具名伶,若是办个只为简单听唱的,千八百两银子足够了,置戏和买酒一样,又没有门第限制,多花费几个钱便能装点一番门面。”
文冉一旦打开话匣子,瘾就很大,况且内容丰富,任意开个口,总能无限发挥。在坻典典左挡右挡,文冉就左突右冲,接着又说:“话虽如此,不过有些纨绔买来戏子并非为了赏戏,就是为了厮混的,寻常吃饭都要听几句助兴,听到兴头妙处竟然跟着唱,我虽没见过,都觉得这是不务正经之人所为,我就知道有几个世家公子不只是懂戏的,竟是会串戏的……”
一众不懂意思的又竖起耳朵听,在坻典典彻底落败。
文冉知道的八卦不少,像什么周家少爷爱串美女遭人调戏,吴家姑娘迷恋戏子被族长动刑,郑家太爷七十多了还满天下寻找年轻新戏,王家太奶品起戏来吊打一众夫人,等其把知道的关于戏子的趣事韵事说过瘾了,众人那叫一个大开眼界,落了桌上数堆瓜子壳。
中午还在这屋里摆饭,上方添了两席,给老夫人和房夫人,其余座位稍稍拉开间距。大家离座舒缓几步,这里已经上好了菜,每桌一个十八鲜大暖锅,然后是各人喜好的菜,大盆小碗煞是丰盛。
沉宓闻得菜肴喷香,上前揭开锅盖先看了看,一圈六个花样,上下三层,肉片、内杂、海鲜、鸟蛋应有尽有,顿时欣喜道:“好香啊!伯爵府的私厨真心不错。”
永昀也笑道:“都是精细可口的菜,看来今天又要大饱口福。”
在坻那里备好酒,便来招呼姐妹入座。新年第一聚,在坻特意介绍今天的石榴酒甜而不腻,口感醇厚,更兼美容养颜。大家都满满斟了一杯,站起来朝上敬了老夫人和房夫人,永昀主动先道:“祝老夫人寿比南山气盖世,福如东海纳百川。”
还没说完,众人就笑出一片。
老夫人连忙致意,向她笑道:“生受了,感谢!”
接着大家一起敬道:“祝老夫人南山之寿,年年安康,祝夫人松柏之茂,岁岁常青。”然后一同干了,老夫人又客气让大家吃菜。
永昀一气儿吃了不少菜,方才道:“这几天胃口总不好,今天来这儿反而吃得香。”
文冉笑道:“天天大鱼大肉,嘴吃刁了,偶尔换个口味,觉得新鲜。”
典典:“过年家家迎来送往,觥筹交错,吃多吃好都不在意。”
文冉:“主要还是年菜荤腥重,肚子油水吃得多,大家胃口都不如平时。”
雅量:“一摆席几十个大盘,三荤五厌,全是看菜。”
芍贞:“也就个正月这样,等一开春,天暖和了,胃口都好了。”
随后大家轮流起身给老夫人和房夫人敬酒。房夫人看这些小姑娘各个谈吐大方,彬彬有礼,甚是高兴,接到敬意,都互相祝福。最后在坻给祖母和母亲敬了酒,唯独飞飞没表示,老夫人见状就主动叫了滕丫头,对她举杯示意,飞飞方才起身端起酒杯,向上一举示意。
众人聊到下午尽兴方散,由于大雪催行,到了晚些时刻,路上人踪绝迹,从隆丰府回去的街上,永昀带着小早小晚坐在马车里,把两位嬷嬷留在后车上。
小早瘦小机灵,小晚肉胖憨厚,都是会讨永昀开心的,所以永昀出门只带这二人,主仆静静无话,渐渐犯困。
车外御者为人憨厚,小名二傻子,因驾车颇稳当,常被派给主子们御车。今日御车本就很冷,待马车拐过弯道,行至僻静街巷,风才小了些,突然远远跑着个人迎面冲来,二傻子还以为有什么事,便收慢马车速度准备瞧他问个仔细,怎料近了一看,却是个粗头疯子。傻子满嘴连骂晦气,准备赶紧让开,怎知疯子暴起只在一瞬间,突然张牙嚎叫起来,一下子蹿上车,揪住二傻子,要扒二傻子衣服。傻子双手缩在袖子里,来不及反应,都没出手就败下阵来,也吓得对着疯叫,接着与疯子一同摔下马车,滚落雪地里。周围六七个跟车的护卫本还当疯子与“傻子”是认识,所以双方逼近时才没阻止,此时见是闹剧,连忙上前解救,哪知疯子没疯之前怕是个武功高强的,如今疯了都不大感觉出冷热,简直是金刚不坏之身。一阵混打,除了疯子,余者皆在地上横七竖八,连后车上一个胆小驱车的都不曾漏掉。
马儿没了御者,也不跑,只在原地甩头跺脚。永昀与小早、小晚听见外面打斗声响,不知何事,忙扒开帘子,透过雕花木窗往外看,三人瞬间吓得瑟瑟发抖。后车上两位嬷嬷本来睡着了,却被驱车的惨叫声吵醒,就掀开门帘往外看,因视线被挡住,便起身探出,竟看见疯子扒光二傻子上衣,又朝傻子心窝口擂拳头,一捶下去,傻子惨叫的跟鸡打鸣似的,护卫们也全被打倒,竟不知该躲该喊。疯子抬头看见又有人出来,猛地扑向马车,伸手握住前面嬷嬷的两条小腿,一把拉下车,拖在地上四仰八叉,嬷嬷当即被砸的后脑勺发昏,另一位嬷嬷也被拎腿拽下马车,掼在地上凄惨呻吟。疯子又上前扯嬷嬷们的衣裤,这下叫两嬷嬷发疯般抵抗,惨叫声都传出了几条街外,疯子又狂笑着扇嬷嬷嘴巴。
接下来该轮到小主仆三人了,小早边抖边把永昀护在身后,眼看危难将要来临,小晚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不顾一切的冲出车门,抓起马鞭子死命抽在马身上,马儿受惊,瞬间狂奔起来,把众人全甩在后面。疯子踢捶完地上的人,正准备上前面车里看,见车跑了,就冲着马车追起来。小早一直盯着外面,见疯子追过来,就喊小晚:“快,小晚,快,疯子追上来了。”小晚越发不停的抽马,一个劲驾驾驾。
窗外的疯子跑起来肘劈脚踏,健步如飞,瞪眼龇牙,张嘴直追,还转头看车里的小早。小早与疯子四目相对时,何止是怕,魂都没了,吓得泪流满面,一个劲哭喊小晚要快。永昀不想今日居然遇上行刺的,坐里面都被飞奔的车马颠得晕头转向,一到拐弯处,几乎要被摔车板壁上狠砸个窟窿,好在马车构建稳巧,任凭如何拐弯都翻不掉。
躺在地上的护卫们好不容易爬起来,又赶紧跑着追主子马车去。二傻子先把厚棉袄捡起来裹身上,双手笼袖子里,缓缓心窝口的疼,才跟后面慢慢追过去。两嬷嬷蜷蹲在地上抱紧身体,等男的都走完了,才敢从雪地里站起来。
幸好五城兵马司不是吃素的,如此动静很快便惊动巡逻守城的兵士,兵士们持补器蜂拥而上,见疯子凶恶如野兽,又换好使的来,很快一张大网网住了疯子,前面的也帮忙拦下了永昀的马车。永昀一下车就将今日吃的东西全呕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