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渠江的三次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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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我自己成为母亲已好多年了,可我一年比一年更怀念离开多年的四川家乡和母亲。

家乡渠县在渠江边。沿着渠江,是山峦连绵起伏的绿色世界。山是苍翠的,渠江是淡绿的,一片一片的坡地或梯田是碧绿的,仿佛是山水画大师蘸满绿色颜料的画笔顺着渠江一直涂抹下去,呈现出不见边际的绿色长卷。就连那铺满灰砖黑瓦的县城出现在渠江西岸时,也被无法抗拒地溶入墨绿的色调中。

但就在这片美丽土地上,我的母亲曾三次逃亡。

我外公家生活在离渠县县城大约三十多里的大柏树湾一片丘陵中,我母亲的故事要从这里说起。

四川的土地有种神奇的力量,它可以赋予一切流落的种子以生命。无论是人们有意栽种的,还是被风不经意吹来的,甚至是行人的鞋底带来的,都会在土地里发芽、生长,哪怕落到砖石缝中,也会长出亭亭玉立的绿色生命,绽放出它们的花卉、结出果实。这些生命填充和渲染了沿江的所有空白,让村庄和石头都浸润在绿色之中。就连人们呼吸的空气,也饱含着绿色的芬芳。

大柏树湾又被外边的人称为季家湾,远近的人都称外公做季老幺。其实他大名叫季名山。还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他就是这一带令人羡慕的小财主了。乡亲们都喜欢传说他怎么富裕起来,却没有哪个有本事效仿他。

我没有见过外公。但我长大后听母亲讲述过他的故事,心里顿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外公尚未成年时,在一次躲避兵匪的逃亡中,他的父亲死于非命。他在饥饿中流浪到了一个山洼,无意中看到了一家人种植的东西,顿时觉得是看到了猩红夺目的女妖,那无比诱人的艳美竟一下就俘获了他的心。

那是罂粟!

外公季老幺仔细地看着,见有个红脸的男人轻轻划破“她”那尚未成熟的球型果实的表皮,从那里面了流出白色的乳汁。这时他听旁边一个人说,这是“女妖”用来迷住城里人、让他们变成两肩高耸廋猴的“妖奶”!然后他看到:那白色的乳汁流出后,露出了邪恶的真形,慢慢凝结成黑褐色的痂块,最后凝成一个个圆饼。

他不走了,决心看个究竟。直到亲眼看到,那红脸男人将这些饼卖给了合江那边来的一条船上的一个穿长袍的人,拧着沉甸甸的一袋银圆回家。

那可是他连同家乡几十户人家半辈子都挣不来的财富!

他顿时迷上了那长圆形的带刻缺的叶子,迷上了“她”那虽淡淡的、却又强烈深入骨髓的熏香。那遍布全株的白粉,活像是这女妖的刻意妆扮!接下来,他刨根问底地打听和了解到了鸦片种植、生产的全过程。

他回乡后,开始在他有限的土地上种植起罂粟,自己制作起生鸦片来。

我惊奇自己有这么一个外公!作为他的外孙女,我想起都丢人!

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他走这条路在那年头并不算出格。原来从光绪十一年起,清廷就把毒害国民、曾引起屈辱战争的鸦片看成是大钱仓,鼓励种植发展,下旨“洋烟”每百斤收税银86两,而“土药”则征收60两税银。在高利润的诱惑下,国产烟土种植—制造业突飞猛进,总量很快达到了进口烟土的三四倍。鸦片最先是在川东快速蔓延,进而在全省遍地开花,成了全省农产品中的大宗。进入20世纪后,四川产量已超过云贵,成为全国之首。

季老幺(后面我就都直呼其名、像讲述别人家故事一样称呼了)就依靠种植鸦片迅速地“发”了起来。他进而扩张买地、发展自己的作坊,一步步成了本湾和周围几十里最富有的人!也亏了大柏树湾地处山区交通闭塞,北伐战争、军阀内战和红军早期的武装斗争都没有直接影响到他。他美美地生活在这被大多数人忽视的世外桃源,娶了外乡一家破落人家的美丽的女儿为妻,生活殷实,心满意足。十几年过去后,他有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