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渠江的三次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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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外公在三汇镇

季老幺常一个人乐滋滋的揣上几十大洋,到县城或上游的三汇镇逍遥。

三汇镇离大柏树湾也不下三十多里路。因川北的州河、巴河在此汇合成渠江,形成了有名的三江六码头,故被称作三汇。这里河运方便,商贾云集。那年代,三汇被人称作小重庆,比渠县县城还要繁华:沿山而建的街市,从高处俯视下去接踵摩顶,走在蜿蜒曲折的街道上,不少街房雕楼画栋,院落相连,镇里随处可见来往的客商。

每年到了农历3月16—18日,就有艺人乡民在三汇街头、空地(多半是集市市场旁)进行的“彩亭会”表演,孩子们称它“高跷会”,一演就是三天。其中最精彩的是在四人抬着的大方桌样的平台,上面竖立一根高高的铁杆,杆上好几层支架,化妆好的戏文名角(多半是孩子装扮)一层层站在上面,层叠三四层哟!颤颤悠悠地被抬着,在大街游弋。市民们则都不肯错过,会涌来饱饱地欣赏这世间少有的绝技,一个都舍不得漏掉。看吧:等《白蛇传》角色刚过去,又来了《鸿门宴》,等下《西游记》过了,又过来了《三圣娘娘》……街上的惊呼声喝彩声是一阵又一阵。别说镇民,周围各县乡好多人都会专门为此赶来。有的人家还趁彩亭歇下来的时候,悄悄将自己的孩子抱上台子去过把瘾……弄的三汇就像过年一样热闹。

季老幺几乎每年都不会错过这“彩亭会”的,不过他从没带家人去过。

季老幺来的次数多。他喜欢在镇中一个叫郭老二的开的店里歇脚。和郭老二混熟了,还很谈得来。不久合伙做了点生意,得益于季老幺的精明,郭老二赚了点钱后,两个恨不得称兄道弟了。

那店原本是青砖青瓦的平房,但室内空间较高,郭老二便在上部加搭了一层阁楼,还将这“楼上”隔成一间间小客房。每间房内一个小吊窗,靠窗那头只有半人多高。楼下便是郭老二的店堂,摆了十好几张方桌,兼卖酒菜茶饭,也可说书卖唱,设牌聚赌。后堂还隔有一大间,客人可以在这里用大木盆洗澡。这店里的客人多半是手头比较宽裕的游商,所以也还算干净,跳蚤也不多。

杨四姨虽说怕季老幺在外面学坏,但是她又认为,男人赚了钱花几个也是天经地义的。她托长工杜兆雷偷偷去打探过几回,知道他除了赶“彩亭会”,其余月份不过喜欢坐茶馆、听说书和到戏园子听戏而已,从未听说出格,也就放下心来。

季老幺的顺风好运似乎还没有完。

郭老二店堂里靠最里边的几张桌子,常年是赌客们自由聚赌的天堂。季老幺悄悄地观察着赌技,但却忍住了欲望、一直没敢下注参赌。

不过来三汇次数多后,他慢慢发现,一个叫萧矮子的是老赢客,玩牌很有些名堂,也就是“有鬼”。

他还是“稳起”装得没事似的,坐得远远的喝茶,外人看去他像是在注精会神地在听人打唱“金钱板”,其实他眼睛分秒没放松对隔着几排桌子的萧矮子的悄悄监视。他终于发现了名堂:别看萧矮子开始总是有赢有输,注却是越下越大,而接近尾声时,一个在茶馆内一桌桌转卖瓜子杏仁的、眉眼标致的小媳妇,总会转卖到萧矮子那边。等再转开后,萧矮子必然连本带利大获全胜。

这萧矮子做的真是天衣无缝:常来,却不天天来;常赢,却非每次赢;不过是输少赢多。而那小媳妇却是无论萧矮子是否到场,都要来卖炒货的,表面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们有任何关系。

那小媳妇卖炒货卖到季老幺面前时,季老幺总是要买点什么的,不久就成了熟客了。这女人穿着蓝花粗布的一身旧衣杉,大襟上装束腰,大长裤脚拖地,一对大眼睛含着无尽苦楚,叫人看了十分爱怜。

这天季老幺要了一包杏仁,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季老幺只顾看人,给钱时钱竟掉到了地下。那女人道:“先生不消动,我来拣。”说话的声音如莺鸣蜂吟,她拾起了钱,扭动纤腰站了起来,一下看到了季老幺盯着她的那双红眼睛,不由得脸一红,冲他微笑了一下。那一笑直叫季老幺魂都飞到了爪洼国,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小媳妇拿了钱离去,走时又回头看了季老幺一眼。

郭老二从后面冷不防地拍了季老幺一下,说:“你哥子眼睛里头伸出手来了。”

季老幺被人说破,却满不在乎,四川几千年向来就只有对女人的严格礼教,至于男人的贞洁则从不过问。他顺势说:“这小婆娘硬是长得巴实喂,是啥子人?”

郭老二小声说:“原先,她男人是卖炒货的。两年多前,有人看见被渠县城关镇的舵把子抓了,搞不清出了啥子事,到现在死活都不晓得。这小婆娘叫李纤荷,听人说在听萧矮子使唤,你哥子当心,那可是个吃活人心肝的主。”

“萧矮子啥样子?她怎么会跟他?”季老幺看了郭老二一眼,掏出一块亮铮铮的银圆,说:“炒几个鸡蛋,你来陪我喝两杯。够不够?”

郭老二咧开了嘴笑道:“你老板拿恁大个钱,一百个鸡蛋也够了。”他赶忙张罗人炒几个菜,自己则斜着身子坐在季老幺的侧面:“小婆娘可怜呐,没得了男人,要饿死,屋头还有一个病壳子娘,要吃药吃饭,一个弟娃子,才十六、七岁,在码头抬棒棒,自己都难得养活。她家没得法,不晓得啷个借了萧矮子的高利贷,后来钱滚多了,萧矮子就逼她以身赎债,她不肯,一直顶倒起,后来就……”他放低了声音,“后来就只好答应了帮他‘打黑牌’,抽空告诉他别个的牌。”

季老幺小声笑道:“两个有套暗号?”

郭老二好不惊奇:“我看了好几个月才看出来的,你咋个就看出来了?”

“那萧矮子的水到底有好深?”季老幺自顾自问。

“也算不上好大架势,底下靠上河的那码头边几间仓库都是他的,再放点高利贷……倒放得也不多,都说这人翻脸不认得人,不过我也没躲他,来的是客嘛!他婆娘、娃儿都搁乡下的。”

季老幺明白了萧矮子实力不是那么大后,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他想了一下,凑到郭老二耳朵前耳语了一阵,又说:“我没叫你娃娃吃亏吧?我这人是惜香怜玉,才拔刀相助,记到:这个事你知我知,连我带来的人都莫讲。”

郭老二并不关心季老幺深浅,这么顺手得财的事,“瓜娃子”[3]才不干,便一口答应了。

当李纤荷被郭老二带到他帮季老幺新租的隐秘住处后,李纤荷并没有像对萧矮子那样守身如玉,而是先哽咽了一阵,就给季老幺跪下。季老幺早已魂都飞了,一口答应帮她还债,供她生活,给她母亲治病。她则表示只要帮她还清高利贷,让她摆脱这提心吊胆、任人欺负的处境,她愿意全心服侍季老幺,一心做小,只求后半生老了后不要弃了她,让她有口饭吃。

季老幺明白,自己就凭像貌本已基本征服了这个女人,而且在这女人身陷绝境时即时出现,所以马到成功。他心满意足地占有了李纤荷后,把自己的全盘计划告诉了她,对她说这是为她报仇。这个全心倚靠他的女人则千依百顺地什么都答应了他。

季老幺马上叫人带了个口信,让季三叔赶来三汇一趟。他知道三叔是闯过江湖见过世面的。

又过了几天,三汇镇出了个轰动当地的大事。

萧矮子在牌桌上和一个据说是渠县城关来的客人打牌,越赢越大。那客输红了眼,只想翻盘,注越下越大,萧矮子则从容应战,屡战屡胜,一帮看热闹的人围着帮萧矮子叫好喝彩。萧矮子忘乎所以,一边打牌,一边不忘一次次嘲笑那渠县客人。

渠县客人仿佛输红了眼,站起来,下了一注天注。

萧矮子不禁有些紧张,这不是倾家荡产吗?嘴上却说:“你娃娃莫后悔喏!”

郭老二火上加油地对着渠县客人说:“听好:萧老板一向能赢能输的,大丈夫气概,你输得起不?立个字据!”

周围的人立即齐声附合,笔墨纸砚也很快摆了上来,还有人自告奋勇书写了字据,两人于是都按了手印。

萧矮子自信必胜,趾高气扬地打开了最后一局。李纤荷这下仍傍在渠县客人的身边不动声色地看牌吃瓜子,萧矮子根据李纤荷做的每一暗号,已局局得胜,他深信他控制的这个小婆娘不会叫他失望。

萧矮子看清了李纤荷做的暗号,胸有成竹地出牌。

但是以后几分钟,他就像在雾里一般,天不知怎的就塌了下来。当他明白自己突然已变成不名一文的穷光蛋后,第一个想法就是冲过去把稳坐在那里、仍不动声色的李纤荷撕个粉碎。

但郭老二及时送来了酒给他解愁,旁边的人也在欢呼和夸奖他是个能输能赢的好汉。

李纤荷不知何时从茶馆消失的。萧矮子则像做梦一般被一群看客拥回家中,向渠县客人交出了一切。渠县客人则大气地拿出一张萧矮子家的三亩地契还给他,说让他回去能养活婆娘娃儿,又当众烧毁了萧矮子的一盒高利贷字据,引得围观的人喝彩的喝彩,叩头的叩头。

几天后,萧矮子在众人的起哄声和耻笑声中离开了三汇。

季三叔把季老幺交代的事情做了,季老幺赏了他一笔钱,然后警告他务必把这事帮忙瞒着。季三叔美滋滋地,山盟海誓地向堂侄作了保证,去干交给他的新差事了。

季老幺如愿地在三汇镇的赌桌上赢了这一大把。他回报了郭老二一笔后,让李纤荷的弟弟李汇娃帮他打理码头的事,从此开创了在三汇的事业。

不过他有些怕李纤荷的丈夫还活着,便带着她迁到了下游七八里路的“背兜坝”。这是一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坝子。他买了一套带小院的住房,物色了一对老实夫妻当帮工,又雇了一个丫头,与李纤荷和和美美做起了夫妻,大柏树湾反而回去得稀少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