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桃花(2)
桃花说干就干。在放牛的时候,桃花提着一个小竹篮,看到油茶树,她都要爬上油茶树,仔细搜查一番,把油茶树上剩下的每一颗油茶果都摘进竹篮里。有一天,桃花在山上发现了一棵很大的茶油树,树上的油茶果又大又多,桃花心中一阵狂喜。不过,她很快发现,这棵油茶树上有一个很大的马蜂窝。摘还是不摘?桃花犹豫了一阵,最后,她还是决定冒险上树。她轻手轻脚,不让自己对马蜂窝产生一点扰动。树上的油茶果真多,她摘下油茶果,把它们扔到地上。不久,有两只马蜂从外面飞来了,在桃花头上嗡嗡地盘旋了好几圈,但它们并没有蛰她,而是飞进马蜂窝里去了。桃花的胆子大了许多,她摘得有些忘情。树上的油茶果差不多被她摘完了,只剩下马蜂窝附近的那棵树枝上还有几颗硕大的油茶果。
“算了吧,”桃花想,“就让那几颗油茶果留在那里守住蜂窝吧。”她从树上爬下来,眼睛却依依不舍地望着那几颗油茶果,没想到,一不留神,她的脚踏空了,身子跘到了一棵树枝,她从油茶树上跌落到了地上。还没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就感到自己的前额好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只马蜂从她眼前飞走了。
她开始捡地上的油茶果,把它们扔进竹篮里。她感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热,头有些发胀。她觉得没什么,大概是太累了,脸上出汗了。捡完了油茶果,她挎着竹篮开始往回走,感觉自己的步子有些轻飘飘的,她想自己刚才大概是被马蜂蛰了,不过并不疼呀,并不是很难受呀。她感到高兴,因为今天捡的油茶果真多,连同攒在家里的,凑在一起,大概有十斤了,她可以背到大队的油榨坊去卖了。十斤大概可以卖两块四毛钱。拿到钱,她就可以去买手电筒了。
回到家里,桃花把竹篮里的茶果同家里的茶果都倒进了背篓里,她背起背篓就出发了。一路上,她没遇到什么人,只碰到背着喷雾器的宋春。宋春看到桃花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但没有说一句话就走过去了。宋春是桃花源生产队里唯一的一个地主崽子,他平时总是闷头做事,很少说话,所有他没有跟桃花打招呼,桃花并不觉得奇怪。不过,从宋春刚才的眼神里,桃花猜想自己的样子可能有点异样,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的脸胀鼓鼓的,但她并没有感觉到有多难受,只是看东西时眼睛有些模糊。以前被马蜂蜇过的人也是这样:眼睛周围都肿起来,眼睛只剩下一条细缝。
桃花来到了桃花源大队的油榨坊。油榨坊里油香扑鼻,一片忙碌。油榨房的屋梁上垂下来一根比拳头还粗的棕绳,棕绳上悬着一根巨大的方形木冲,木冲的两侧各站四个男人。这八个男人都打着赤膊,穿着短裤,膀大腰圆,他们合力推着木冲,狠狠地朝油榨里的木楦撞去,发出一声声巨响,他们一边撞击木楦,一边还唱油榨歌。领唱的那个人是丁忍,桃花认识他,他是桃花源生产队有名的大力士,因为头上没有一根头发,桃花源人常常叫他丁癞子。桃花听见丁忍在唱,其他七个人附和:
棉花熟了摘棉花呀
哎哟嗬嗬
摘了棉花砍棉树呀
哎呦嗬嗬
烧了棉树榨棉油呀
哎呦嗬嗬
社员就是棉树命呀
哎呦嗬嗬
一丝一滴榨干净呀
哎呦嗬嗬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油从木楦中间渗下来,汩汩地流到了木楦下面的木盆里。桃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油香,这股香气把她迷住了,她一时都忘了她是到这里来卖油茶果的。等到男人们上新的木楦时,他们才发现了门口站着的桃花。一个男人走上前来,问桃花:“你找谁?”
桃花就说:“我找丁忍叔叔。”
那个男人就高喊:“丁癞子,这里有人找你。”
丁忍跑了过来,看见桃花,他大吃一惊地喊道:“桃花,你的脸怎么啦?”
桃花就说:“摘油茶果时让马蜂蛰了。”
丁忍这才注意到桃花背篓里的油茶果,他问:“你把油茶果背到这里来干什么?”
桃花说:“我把油茶果卖给你们,换了钱去买手电筒。”
其他的男人也都围了过来,他们问:“你买手电筒干什么?”
桃花说:“有了手电筒,看电影就不用摸黑走夜路了。”
男人们都笑了起来:“我们现在榨的是棉籽油,要你的油茶果干什么?”
桃花这才意识到,他们刚才的忙碌其实跟她的油茶果一点关系都没有。她那张肿得像南瓜一样的脸唰地羞红了。
一个男人说:“你还想买手电筒,我们还想进入共产主义呢,到那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
男人们又都笑了起来,桃花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丁忍拍拍桃花的头,安慰她说:“你到我们这里,我们也不让你白跑一趟。你在这里等一会,等这一榨棉枯出来了,用你的油茶果换两个棉枯回去吧。”
男人们又都转而一起安慰桃花说:“是呀是呀,换两个棉枯回去,用它洗衣服能用大半年呢,比手电筒强多了。山里人要手电筒干什么,出门打个火把多方便。”
经过男人们的安慰,桃花的心情好多了,她便站在那里继续看他们榨油。似乎是因为有了桃花的观看,男人们唱榨油歌的声音更洪亮了,他们撞击木楦的力量更大了。随着的砰砰的巨响,一根根木楦被完全撞进了油榨里,喷香清澈的棉油潺潺地流到了油榨下面的木盆里。
一榨棉籽被完全榨干之后,男人们把木楦一根一根地撬出来,再取出一个又一个的棉枯。丁忍拿着两个棉枯递到桃花手里。桃花把棉枯放到背篓里,然后感激地冲男人们笑了笑,走出了大队的油榨坊。走了好远之后,她忍不住停下脚步,从背篓里取出的两个棉枯,放在手里仔细摩挲一番。棉枯还是热烘烘的,透出了一股清香。她把它们放到嘴边轻轻地咬了咬,好像还有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她的沮丧心情也随之一扫而光。
就在这时,远处的油榨坊里又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这次捡油茶果没能换来手电筒,但桃花买手电筒的心并没有死。她想到了桃花源里的丁待字。桃花经常看到丁待字在田埂上、山坡上采摘野菊花,桃花曾经好奇地问过她:“待字姐姐,你采这些野菊花干什么?”
丁待字没好气地回答:“采了拿到公社的收购站去卖,卖了钱好给我家里的皇帝买高粱酒喝呀。”
桃花听得没头没脑,但有一点她听懂了,那就是采摘野菊花可以卖钱。于是桃花也去采野菊花。
桃花源的田埂上,山坡上,到处都有野菊花。桃花系着一个大围裙出发了。秋天的清晨,空气十分凛冽,桃花的脚指头从草鞋里伸了出来,冻得红红的,桃花的手也冻得红红的。每当她把野菊花放进围裙兜里时,她就会想到夜里打着手电从山路上往回走的样子,她觉得那一定美极了,再也不会有野狗从黑暗中突然蹿出来吓她一跳了,再也不会把树上的马蜂窝当作鬼脸了,再也不会跌到山坎下去了……有时候,桃花会遇上丁待字,她就迎上去热情地打招呼:“待字姐姐,你也来摘野菊花呀。”
可是,丁待字并不搭理桃花,只是气鼓鼓地望了桃花一眼,就转到另一个山坡上去了。
桃花觉得丁待字真是个奇怪的人。在桃花源里,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都嫁出去了。可是,丁待字都快三十岁了,还天天待在家里采野菊花。
桃花把野菊花采回家后,把它们放到禾场的晒簟上晒干。对桃花采野菊花换钱买手电筒的壮举,父亲姜央从来不发一言,而母亲夜郎婆则总会对路过禾场的桃花源人说:“你们看哪,我们家桃花要挣钱买手电筒呢。”
桃花用家里的围裙把晒干的野菊花包好,她背着包,走了十多里山路,来到公社的收购站。收购野菊花的是一个黑脸老倌,脸上满是横肉,他一看到桃花,立刻满脸微笑。他一笑,脸上的横肉就皱起来,好像有无数条蚂蝗在蠕动,让桃花看了心里怦怦直跳。当桃花把她的围裙包放到磅秤上去时,“蚂蟥”就会笑嘻嘻问她:“你是从哪里来的?”
桃花说:“从桃花源生产队来的。”
“蚂蟥”的手越过柜台,在桃花的脸上轻轻捏了捏,嘴里问道:“你采的野菊花干透了没有?”
桃花一边挡开“蚂蟥”的手,一边说:“放在竹晒簟上晒了好几天呢。”
“蚂蟥”给桃花的野菊花称重之后,把野菊花倒进了一个竹篓里,然后,他举起桃花的围裙,对站在桃花后面的人说:“你们看哪,这是从桃花源生产队来的,穷得连个布袋都没有,只好用围裙来包野菊花。”
桃花拿着挣来的五分钱往回走,心里恨恨地想:“用围裙怎么啦?你收购的是野菊花,还是包野菊花的布袋呀?桃花源怎么啦?桃花源人不会像你们公社的人这么死要面子。”桃花走在山路上,除了生气,还有伤心。这么大一包野菊花才卖了五分钱,要攒够两块四毛钱,那要攒到什么时候啊?
桃花还得去卖野菊花。“蚂蟥”见了她仍旧是笑嘻嘻的,当他嘴里问“你的野菊花干透了没有啊?”的时候,他的手又会伸过柜台,在桃花的脸上捏一把。结账过后,当他把钱递到桃花手里的时候,他还想顺势在桃花的脸上再捏一把,这一回,桃花灵巧地躲开了他的手。桃花拿着钱快步离开收购站的时候,她听到“蚂蟥”恶狠狠地对下一个卖野菊花的老婆婆吼道:“你的菊花没干透,晒两天后再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