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桃花(6)
但是,当梨花跟着桃花一起去放牛时,情况就不同了,有桃花在场,丁一毛、刘一痒他们就不敢欺负自己了。桃花个子比他们高,力气比他们大。当梨花蹲下来屙尿时,桃花命令他们都背过脸去。而当桃花自己要屙尿时,他们都会乖乖地躲到一边去。
更多的时候,桃花会带着梨花和细佬单独找一个地方放牛,避开生产队里的男伙伴。当梨花的牯牛爬到桃花的沙牛身上去时,桃花就会扯着梨花和细佬背过脸去,谁也不许看那一对牯牛和沙牛搭脚。
三个人望着天空,都不出声。过了一会儿,桃花说:“快看,天边的那两块火烧云红彤彤的,好像两只蒸红薯。”
梨花也说:“是呢是呢,好像还冒着热气呢。”
细佬一直想扭转身子,去看看那一对沙牛和牯牛在干什么,只是他的头被桃花的手按住了,想转也转不过去。现在听她们说起了红薯,他的嘴里流起了口水,于是也把目光投向了天边。
桃花说:“那两只蒸红薯,要是现在就去拿来吃,肯定烫手呢。”
梨花也说:“是呢是呢,要等它凉了才能吃呢。”
细佬瞪大眼睛,望着那两只蒸红薯,看着它们一点一点的变凉,变小,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他才回过头来,去看那一对沙牛和牯牛。牯牛和沙牛已经搭脚完毕,它们肩并肩地站在山坡上,安安静静地吃草。
当然,桃花和梨花在一起放牛的时候,她们聊得最多的还是电影。
桃花说:“解放前,那些游击队员,也跟桃花源人一样穿草鞋呢。”
梨花说:“将来我挣了工分,我要买一双解放胶鞋。”
桃花说:“解放前,那些老乡穿着又破又脏的黑棉衣,棉絮都露在外面,他们怎么不学桃花源人那样打补丁呢?”
梨花说:“将来到了共产主义,是不是每个女人都能穿上国民党军官太太那样的旗袍?”
两个人还是说不到一起。桃花说的是过去,拿过去跟现在相比,桃花对现在感到无限满足;梨花说的是将来,拿将来跟现在比,梨花对将来充满无限憧憬。当梨花一次又一次地在桃花面前提到国民党军官太太的旗袍时,桃花忽然醒悟到:梨花未来的旗袍,不就是我过去的手电筒吗?
桃花和梨花骑在各自的牛背上,聊着她们对电影的理解,以及对电影的期待,缓缓地向到生产队的牛栏走去。从她们身边经过的桃花源人见了她俩,就会说:
“两朵鲜花插在牛背上。”
或是:
“桃花红,梨花白,真是一对电影姐妹。”
桃花和梨花虽然对电影理解不同,但还是共同拥有许多难忘的经历。
有一回,桃花和梨花、细佬看的是《刘三姐》。看完之后,桃花觉得还不过瘾,观众差不多走光了,桃花还舍不得走,她和梨花、细佬站在那里,看放映员收拾银幕。桃花想:当放映员真好,想看几场就看几场。她觉得《刘三姐》太好看了,那里面的唱段“山歌好比春江水”太好听了!要是再看一遍,她保证能把电影里所有的歌都学会!
就在这时,她突然看见一群人把放映员围住了,那些人都讲长沙话,桃花猜测那是一群长沙知青。
接着,她看见两个知青搬起放映机奔跑起来,女放映员急得尖叫:“放映机!我的放映机!你们这群强盗!”
她刚想去追,回头发现另外两个知青又抬起那台发电机奔跑起来。放映员急得直哭,这时,又有两个知青围住她,笑嘻嘻地说:“胡大姐,你莫急啰,你就去我们知青林场再放一遍《刘三姐》啰。”
不由分说,两个知青架着放映员就走,放映员恨恨地骂道:“真拿你们这些长沙水老倌没办法!”
桃花很兴奋,她和梨花、细佬也跟着这伙知青一起走,很快,许多已经走散的观众也加入进来,人们大呼小叫,天空中回荡着快乐的回声:“知青林场要重放《刘三姐》啦!走啰,快去知青林场啰!”
队伍越来越庞大,越来越热闹,十多里山路说到就到,桃花和梨花、细佬就这样重看了一场《刘三姐》。
有一年冬天,桃花、梨花和细佬到木叶大队的小学操场去看电影。电影刚开始不久,观众忽然骚动起来,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操场边上的那条小路,有一支黑压压的队伍正沿着那条小路大步朝操场走来。
队伍中的每个人都挑着一担箩筐,肩上的扁担被压得吱呀吱呀响,队伍一边走一边发出“哟呵哟呵”的喊声。
这支队伍很快就涌到操场上来,他们一个个放下扁担,兴奋地喊道:“啊哈!没想到还能赶上一场电影!”
桃花凑近箩筐一看,见里面装的是糍粑、干竹笋、砧板,木勺等一类东西。
看电影的社员们同这队人搭上了话:“你们这是到哪里去呀?”
他们高声回答:“我们是下放到桃源县的常德知青,要过年了,挑担年货回家过年。”
“这么远的路,你们走路回常德?为什么不搭车?”
“没钱搭车。”
这时,银幕上出现了一个上身赤裸,胸口满是黑毛的男人,他抱着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咂咂地亲嘴。桃花低下了头,她不敢看,可这群常德知青哄笑着热烈鼓掌,高喊道:“亲得好!再亲一个!”
果然,银幕上那个男人又抱住女子一阵猛亲,操场上响起了一阵怪笑和尖叫声。
电影放完了,知青们又挑起担子上路了,桃花、梨花和细佬默默地跟着常德知青队伍走了一段路,听得他们议论道:“好过瘾,顺路看了一部外国电影,比八个样板戏好看多了!”
“头一回在电影里看见两个人亲嘴!我真想变成一只蚊子,飞到银幕上,在那个外国女人嘴上狠狠地咬一口。”
“还记得上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吗?”
“上次看电影时,是六一儿童节,我还是戴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呢,没想到眨眼之间,我就变成了山沟里的农民!”
一番议论之后,知青们又喊起口号来:
同志们哪,
加把劲哪!
三十里呀,
到常德啊!
年轻人哪,
不知愁啊!
学红军呀,
干劲足啊!
口号声在寂静的山路上显得格外清脆,嘹亮,路边的茅舍里,不时有人把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来张望;村前村后的狗叫成一片。
桃花第一次知道,原来长沙、常德城里的知青也跟她一样爱看电影。
还有一回,桃花和梨花、细佬到一个知青林场去看电影。放电影的地点是在知青林场的河边。银幕的四个角分别被绑在两根杉树上,河风很大,银幕被吹得一会儿凹下去,一会儿又凸出来,发出呼啦啦的响声。桃花很揪心,生怕河风把银幕撕破了。
还好,银幕始终没破。电影开始了,银幕上出现了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和玉荣在悠悠歌唱:
天上闪耀的星星多呀,星星多,
不如我们公社的羊儿多……
这是桃花看过好几遍的影片,熟悉的旋律挠得她的喉咙痒痒的,她正准备暗自跟着吟唱,让她惊喜的是,河滩上黑压压的几百位知青扯起嗓子,跟着电影里高唱起来:
天边漂浮的白彩云呀,白彩云呀,
不如我们公社的羊绒白;
啊哈嗬嗨!
啊哈啊哈嗬嗨!……
于是,桃花不再害羞,她也放开喉咙,跟着知青们一起唱了起来,这是她在众人面前唱得最放肆的一次。
桃花和梨花、细佬还曾经看过一场失败的电影。
那一次,按照惯例,在放电影主片之前,先要放映《新闻简报》。《新闻简报》播放的是一个农业学大寨的场面:几千人在修梯田,姑娘、媳妇、老婆婆、老头子用撮箕、箩筐、独轮车等各种工具运土,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他们快步如飞,简直就像奔跑。
桃花一边看,一边暗自觉得奇怪。桃花经常看见桃花源里的社员们挑土,桃花源里的社员们挑土时,脸上从来不会满面笑容,步伐也不会快得像奔跑一样。桃花不理解电影里这些挑土的男女老少为什么笑得这样开心,为什么连老婆婆挑起担子也跑得飞快。
后来,电影里传出了工地广播的歌声:
公社是棵常春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幸福的种子发了芽,
发了芽……
桃花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首歌,觉得这首歌很好听。她想:工地上的人笑得这样开心,可能是因为听了这首歌;社员们跑得这么快,大概是因为这首歌中唱出了“幸福的种子发了芽”。
突然,歌声嘎然而止,有人高喊:“发电机出故障了!”全场一片哗然,一阵躁动之后,大家开始了心甘情愿的等待。有一个长沙知青说:“幸福的种子发了芽,却被倒春寒冻死了!”
场上响起了一阵轰笑。
或许是发电机的故障太复杂,只见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不是递工具就是拿配件。两个小时过去了,故障仍未排除。
人群开始焦躁起来,有几个长沙口音的知青议论说:
“今晚要放的是《多瑙河之波》呢,里面有亲嘴的镜头呢。”
“看着哥哥亲嫂嫂——干瞪眼!”
“狗咬猪尿泡——一场空欢喜!”
三个小时过去了,发电机仍未修好,可看电影的人没有一个人舍得离开。知青们唱起歌来,唱的就是刚才电影里放的那首歌:
公社是棵常春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幸福的种子发了芽,
发了芽……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一直唱到月亮落下去,一直唱到放映队的人挑着放映机和发电机离开了,他们还在唱:
幸福的种子发了芽,
发了芽……
发了芽……
发了芽……
晨光曦微时,桃花和梨花、细佬跟着看电影的人一起往外走,虽然这一晚没看上电影,桃花也没觉得有多大遗憾,因为她跟知青们待在一起,一点也不孤单,她还学会了一首好听的歌,并且,“幸福的种子发了芽”这句歌词,也让她有一种甜蜜的感觉。
桃花小学毕业了。
桃花从桃花源小学毕业以后,就成了桃花源生产队的一名社员了,她每天同社员们一起出工,挣工分,虽然她还像以前一样喜欢看电影,但同她一起看电影的,不再是桃花源小学的梨花、细佬了,而是桃花源生产队的社员罗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