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三省的人样子
在洮州城,端午节更像是龙神节。十八位龙神头一天进隍庙排座次,第二天列队踩大街,第三天上朵山禳雹,前后三天耍的都是龙神。那些红脸长胡子的木偶大同小异,且是年年相见如故,今年呢,人们都盼着看点儿新鲜的。
这是天底下少有的苦焦地方。天麻亮戳开两眼,人们忘不了仰天念叨一番:老天爷啊,今儿明儿大后天都给个好天气吧,劈头盖脸的硌疹子不要砸下来,囫囵囵儿收过这一茬青稞,叫老人孩子吃能饱肚子;苦点累点没啥,只要战火烽烟不再燃起,能推过无病无灾的日子就算阿弥陀佛。就是那些吃饱穿暖的城里人,也不知如何打发一年中多半是冰天雪地的无聊日子。人们甚至嫉恨山湾里的旱獭,它们能不吃不喝睡上大半年,来年初夏才从洞口探出笨乎乎的小脑袋——下辈子转世成獭拉该多么幸运。
但是五月,不能不说是这座高原古城的好时节。
五月里最盼的是端午。家家门楣上插了杨柳枝,鲜嫩的叶片儿扑棱棱颤着,如同女孩子欣喜又慌乱的小手儿。无论高墙深院还是农舍塌塌房,都洋溢出激荡人心的春意来。
临出门,男人嘴对陶罐咕上几口烧酒,下巴上滴沥着的顺手抹在满地乱跑的毛娃儿额头。加了雄黄的青稞酒更有劲道,男子汉的脸由黑转红,斜眼瞅着打扮不休的婆娘和女儿,忍不住就冒出一句平日里不敢出口的话来:
“鸭子打扮成鹅,嘴还是扁的哦!”
婆娘丫头大襟上吊着绣花荷包,满屋都是青涩的艾花味儿。婆娘手里忙乱着,回头瞪一眼男人:“还没见都督大人家三小姐,就嫌我娃难看啦?老话说撒的啥籽儿收的啥庄稼,丫头再丑也是你家一门八辈子的人种种儿!”
男人嚯嚯笑着:“你见过人家凤儿搽胭脂抹粉了?人家那是七仙女脱胎,天下十三省的人样子!”
城里凡有女儿的人家情形差不多如此。都说娘的女儿鞋的底儿,姑娘再打扮也离不了娘老子的大框档,怎能和人家凤儿论个高低。只是为娘的不乏苦心,总要给女儿梳头发编辫子,烤热竹管卷一卷额前的丫仔毛,然后撕一片红对联让女儿舔湿了嘴唇衔着,又掐灭香头将女儿的眉毛描了又描。一边如此这般煞费苦心,一边喋喋不休安慰着女儿:“人比人没活头,马比骡子没驮头哦。世上只有一个三小姐,谁掂不来轻重和她比?今儿是我娃的节日,虽然没裙子穿没乌木轿子坐,在娘老子眼里一样值得千金万金!”
端午节也是女儿节,可是大人孩子除了日日跟着龙神轿子转,有谁家真为女儿过过节日?只有大姑娘小女孩,还有出嫁不久的媳妇们牵心着自己的节日,这三天可以得到几枚铜板上街买好吃的,忙着针线的暂且放下手里的活儿,有了孩子的便抱着拖着,回娘家过上几天消闲日子。
这一天,东西南北四路十八乡的龙神要在城里集会,抢馒头似的竞跑着上隍庙,在龙神大殿排列座次。接下来的两天同样热闹,龙神要列队游街,谓之扭佛爷,最后还要登临城后朵山,打施食驱雹禳灾。不要说城里人近水楼台从头陪到到尾,大老远的乡下人也掮了装着干粮的褡裢,夜晚就在十字街钟楼下的麻石头台子上坐等天亮。这三天日子里,就连背街后巷那些流浪狗也成群撒欢,道边的白杨树叶也啪啦啦拍手,那黄土夯筑的老厚城墙也激动得土渣儿沙沙往下掉。
然而今年端午节还添加了一项激动人心的新内容,那就是有望见到都督大人家三小姐。那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凤儿也要出门观看龙神大会呢!
霞光抹红山头的时候,城里城外的大道就如一条条河流,被堆堆攮攮的人群涨满了。城头上,前山后山的烽墩上,到处飘扬着三角牙边彩旗;钟楼、城头角楼,还有官府衙门的门额上,一溜溜挂着大红宫灯,仿佛迎来了又一个元宵灯会。
卫署官衙后面,山根背风向阳的僻静处,坐落着都督李大人的官邸。那令男人们神不守舍的三小姐凤儿,便是李达夫妇的三女儿。
都说儿子娃娃金子疙瘩丫头娃娃抹布片片,对三小姐凤儿可不能一概而论。凤儿的金贵,怕是十个儿子娃娃沓在一起也未必抵得过。许多人从未见识过她的相貌、才情,可她的名字无人不知,就连城后那座凤凰山的地名也是依着她的名儿起的呢。据说三小姐出生时李达做了个凤凰飞临洮州的怪梦,梦醒后得知夫人生了个玲珑千金,于是当即为她取名廷凤,并指着城后那座无名高山宣布道:“它,也叫凤凰山吧!”
那晚,李达披阅文书直至深夜,便在卫署衙门将就安歇。天将破晓时分,他梦见洮州暴雨倾盆,洪水自西向东汹涌而来,毁了稼禾树木;继而又是大雪如筛,千里山川一片死寂。忽听一声惊雷,天地间霞光万道,笙箫丝竹之声隐约可闻。举目望去,城后那座无名山上瞬间芳草萋萋百花竞妍,接着又长出参天树木,珍禽异兽在树影间鸣叫嬉戏,一派天外仙境。正陶醉间,但见一只五彩凤凰款款降落于山头,翎羽华美,仪态绰约,昂首发出一声啼鸣……颇为惊异的李达正欲玩味琢磨,便听家人来报:太太生了,是个千金!
这是他的第三个女儿。
洮州乃大明江山的西部屏障,如此险要门户的镇守者便是这位相貌儒雅的武将。李达与大明朱氏皇上同乡,祖籍安徽凤阳,其父李胜跟随太祖朱元璋戎马征战功绩显赫,官至陕西都督佥事。李达身受其荫,早年在岭南任南海卫指挥佥事,以功授骠骑将军,永乐元年奉当今皇上朱棣之命,以右军都督府流官都督佥事的身份遣往洮州,加封三品官秩。据说前来洮州时朱棣对他面授机宜,特许“大事奏裁,小事立决”,嘱他在西部汉番交错之地放手整治,无须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言归正传。李达来洮州时,前夫人张氏已为他生得两男两女,只因洮州气候严寒不生稻米菜蔬,饮食起居及为简陋,娴静文弱的张夫人水土不服,抵洮之日便卧病不起,不到一年就撒手西归了。后来续娶当地名门之后王氏夫人,生有两男,如今这是王氏夫人所生的第一个女儿。
闻知喜讯,李达分外高兴,回想梦中所见,觉得这女子非同寻常,将来必为李氏家族乃至洮州带来福运。他为子女取名时都围绕一个“廷”字,如长子廷玉、次子廷美、三子廷贵、四子廷重,乃是希望他们个个成材,为朝廷所用,与前辈一样建功立业,为大明朝廷报效尽忠。这第三个女儿因托凤凰之梦降生,便取名廷凤,小名呼为凤儿。凤乃神鸟,有道始见,因而在这个女子身上倾注了李达格外的爱怜与期盼。
倒是那为娘的盼子心切,总以为这次生下来仍是个骑马打仗的。作为土生土长的洮州女子,有幸嫁于朝廷命官,且是偌大洮州的最高军政长官,心底难免有高攀的忐忑。消除自卑的途径便是一股脑儿生下七狼八虎,个个英俊威武,跟随老子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于是坐月子前她又是找人抓脉又是上庙抽签,人家无一不是笑着安慰:李夫人您自会如愿的。女儿呱呱落地,李夫人从昏迷中苏醒,急忙让老娘婆抱过孩子。她慌乱拨开孩子两条小腿,不免大惊失色:“天啊,你这是做了什么?当了一辈子老娘婆,把娃的牛牛儿当脐带剪了!”
日月如梭,季节轮转,只有都督府门口那两尊不知是狮是虎的石兽记得,一个咿呀学语的小毛丫如何蹒跚学步,如何甩着两根小辫儿追蝶逐蜂。当人们将那凤凰山的地名叫得上口的时候,三小姐凤儿也悄然长大,似乎只是一眨眼工夫便亭亭玉立起来,如同园子里一棵水灵灵的羊角儿葱。
那么,万人瞩目的三小姐,七仙女脱胎的凤儿,此时此刻身在何处,心神何往呢?
此时的凤儿已收拾停当,清清爽爽站在花园边。她准备和妹妹远儿一起出门上街,观赏一年一度热闹非凡的龙神大会。
姐妹俩的闺房在都督府最深处。那都督府原先只叫李府,由于卫署同僚皆呼李达为都督大人,李府也随之被称为都督府,李达虽然不悦却也难于矫正了。凤儿、远儿姐妹俩住在同一院落,位于都督府后院东北角,远离人来客往的前院大厅。那幽静院落的门额上镌着“凤鸣苑”三个大字,乃是李达亲手所书,取自“凤凰鸣矣,于彼高岗”的古语。凤鸣苑后墙根长着一丛丛矢车菊,一扇门通常关着,里面是一座少有人料理的果园。果树梢头高过青瓦屋脊,枝枝杈杈伸展过来,瓦楞上、石阶下铺满了李花杏花的落英。院子正中花圃里芍药、牡丹尚在结蕾,一株伞盖般的丁香却已盛开,满院弥漫着幽幽清香。
凤儿走近丁香树,粉嫩花瓣与她的脸儿相映,晶亮的露珠上闪动着她的明眸。她凑近花朵深吸一口甘甜之气,无意中触动花枝,悬着的露珠儿唰啦啦散落下来。她轻巧一闪,两只花鞋倏然腾挪开去,纷乱的露珠便在石板地上摔碎了。
在外人的猜想中,都督大人家三小姐该是霓裳羽衣,步态婀娜钗钿频摇。实际上她的装束再也平常不过。今天她仍是平素穿戴,一条旧的翠色长裙掩饰了腰身曲线,粉红衬衫上随便围了一条紫纱披肩,缨穗纷垂于胸前,有意无意遮掩了微微隆起的胸脯。外人的夸张渲染她自然难有耳闻,但他们的一惊一乍总令她不安,给她的出行带来诸多不便。母亲为她准备的贵重衣物首饰她一直压在箱底,从来不曾用过。她目光如水,嘴角带着与生俱来的喜悦,每当忆起过去的时光,乃是月色一般清静恬淡,似乎世上从未有过令她烦心的事儿。她身上自然流露的那种灵秀之气,即使再粗陋的衣装也无法遮蔽,如同花儿难掩其香。自然,她的眼角眉梢也带着不易察觉的机警,使她如同偶临湖畔的一只惊鸿,哪怕只是轻微的风吹草动也会一声啼鸣高翔而去。
就是这个涉世未深的小人儿,今儿破天荒要见一个人,一个私下里传字条给她的男子。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虽然那只是个平常之人,即便见了面也不会有什么故事发生,但想到即将晤面的那一刻,她的脸儿免不了还是微微发烫。晨风吹过,带来城外油菜花香和青稞拔节的青涩味儿,她再次深深呼吸一下,觉得自己也是一株正在抽穗的青稞,胳膊腿儿蠢蠢欲动,心底里更是潜藏了无端的喜悦与期待。
正月姑娘举一把蓝白相间的马莲花儿蹦蹦跳跳进了院子。这是凤儿的贴身丫头,城东三泉湾小村的农家女子,与凤儿同龄但小点生月。她把花束塞到凤儿手里,一边着急地叫道:“还磨蹭什么呀,龙神队伍就要进城了!”
看见那尚带露珠的野花,凤儿心里不免一惊。她将花凑近嗅了嗅,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哪来的?”
“哪来的?还不是扎什巴巴记着女儿节,去南门河滩饮马时专门为你折来的!”
扎什巴巴是凤儿的车夫,一位相貌奇丑的番子老头儿。凤儿有点失望,神情却也轻松下来,笑了笑说:“插在瓶子里吧。浇上水,要不后晌回来时它就蔫了。”
正月姑娘去凤儿屋里,手脚麻利地将花插好,放到梳妆台上。她走过来又扯扯凤儿的衣裙,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夸张地蹙着眉头说:“我的姑奶奶,你这样子还是把人愁死呢!”
凤儿不悦地道:“你愁什么呀?”
“我的光当,街上那么乱!求神的拜佛的,打卖脸瞅人的,毛手毛脚沾人便宜的,啥人没有?你要是被哪个野男人抢了去,让我怎么向老爷太太交代呀……”
凤儿笑着骂道:“死丫头,没把笼笼儿又提上了!”
这使唤丫头被凤儿看做姊妹,言谈举止就难免放肆。她笑着跑开,回头说:“三小姐,你就是让石堡城的土匪抢了去,我也会跟着你。将来呀,我还要给你抱娃娃呢!”
凤儿生了气,正要去追打,屋檐上两只喜鹊喳喳喳叫起来。凤儿仰头去看,太阳已照到屋后的凤凰山。虽然山谷深处的旱獭依然晨梦未醒,但那阳光照临的山坡已是芳草碧绿山花烂漫,鸟儿们唧唧喳喳啁啾不已。她放弃了打闹,对着妹妹的房门叫道:“远儿,咱们走呀!”
在距离京师五千多里的洮州,中原与西部草地的衔接地带,这座边鄙古城早已沸腾起来了。
十字大街钟楼下,两个身穿麻布褐衫、掮着褡裢的乡下男人找空儿席地而坐。他们的褡裢里装着青稞面酸窝窝,那种硬邦邦的干粮扔出去能打死一头老牛。二人倒是乐呵呵的,一个脱了鞋子,啪啪磕出不少土坷垃;另一个手牵马莲叶接起来的草绳儿,绳头拴着一只癞肚儿的后腿,自己半张了嘴傻呵呵地往人丛里张望。牵癞肚儿的说:“前两天还飘雪花儿呢,今儿老天爷的脸才展了。都说三小姐长的心疼,可到底啥样儿,我做梦也想不出来。今儿能照远瞭上她一眼,十里八马站也没算白跑。”磕鞋的道:“憨头半脑的,光解眼馋顶个球!要是拉住三小姐的绵绵手儿,听她说两句文雅词儿,明早儿就是崖塌了压死,老子也不后悔哦!”
真是百人百姓,啥稀奇货色都有。一个瘦猴模样的书生手持一把破扇儿踱了过来。他那营养不良的嘴脸仿佛未加碱灰的死面饼子,却也拿文载相,神气活现。他斜眼看看两个乡下人,又瞅瞅马莲绳拴着的癞肚儿,一句现成的挖苦话滑到嘴边。可他自觉是个书生,不该那么直截了当,于是咧了嘴笑道:“三小姐关你两个巴巴何事?蹲在泥坑里,谋的还是天下事。请问,斗大的字儿你们识得几颗?人家三小姐可是吟诗作赋的才女,想和她搭话?下辈子也轮不到你二位巴巴哦!”说着啪地打开扇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蝌蚪字儿,“瞧见了吧?要凭这!”
两个大男人一时张口无语,只那马莲绳拴着的癞肚儿猛地蹦跶几下,气鼓鼓地瞪着瘦猴书生。
说话间,一个红脸膛的莽汉骑着栗色大马经过,人就那样一坨铸铁似的立于马背。他瞥一眼说话的书生,笨拙的唇间蹦出两个字:“就你?”
瘦猴愣了一下,随即耸耸肩振作精神,摇着破扇儿回敬道:“这位番子大哥,山后牧场来的吧?看上去人高马大,说话怎么像新媳妇儿放屁,放一半夹一半的,听着不痛快!”
莽汉也不计较,仰天哈哈笑道:“搭的梯子够月亮,你球仔儿娃的手够长哦。我进城时见傻玉莲正流着涎水等你呢!”说着就抡了缰绳打马而过。
城里的三小姐,城外的傻玉莲,一个美若天仙一个丑过汉钟离,在洮州城里是三岁娃娃都知道的事儿。
钟楼下的石阶上,一堆破烂里斜靠着个面如土色的邋遢老汉。这老汉因双腿残疾,大半辈子以钉碗为生,人称瘸子碗匠,年轻人呼他为碗匠巴巴,也算得洮州城里一大名角儿。只是今儿没人拿破碗让他钉,他便哼着胡乱编造的小曲儿自娱自乐。只见他眉毛胡子一大把,全然不见两片嘴唇在哪儿,但人们的视线还是被引了过去,听见他编着离奇词儿炫耀他的独门手艺:
碌碡烂了麻线绑,
鸡蛋破了皮绳绑。
蚂蚱腿腿儿架桥梁,
眼睛珠儿上打马簧!
有人便私下挖苦道:“瞎子不瞎成仙呢,瘸子不瘸上天呢。碗匠巴巴真会卖派哦,好像长着一双金手银胳膊!”
这是大明永乐二十二年。
谁都知道,这一年,一生征战杀伐的永乐大帝突然驾崩,他的胖太子,那个喜欢枯坐书斋的朱高炽准备登基,京城里悄然进行着惊心动魄的皇位交接。准皇上朱高炽不擅横刀立马开疆拓土,却也匠心独具另辟蹊径,试图效仿唐玄宗再造大明的开元盛世。无论如何,大明王朝从热衷宣示武力进入休养生息的和平发展时期,老百姓得到了一丝儿喘气的机会,却也是事实。只是对这远在天边的洮州百姓来说,谁当皇上,他瘦得夹不住屁还是肥得七窍流油,喜欢骑马打仗还是偏好一个人坐着发呆,一概难有耳闻。可话说回来,即便他们听到了看到了,那也是淡得没盐的事儿。他们只记得这一年洮州茶马司的金牌信符失盗,延误了向朝廷供马的期限,由此引发了太平年月不该有的一场战事;这一年屯田者耕种的青稞都结了双穗,打碾后的青稞粒从粮仓哗哗哗溢了出来,不得不用青稞草在屋顶上围起一个个宝塔似的临时粮囤,几乎将每家的屋梁压折了。若还有额外的精力,他们宁可关注都督大人家三小姐的一举一动——对那个待字闺中的小美人儿来说,这一年的遭遇可真令人揪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