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谁要再为难农民，我就处理谁！

《金华报》的四名记者是在小商品市场开业两个月后来到义乌的。他们受地委委派，深入义乌，尤其是小商品市场采访，把真实情况摸清楚，用文字的形式把小商品市场的优点和存在的问题讲明白，在向地委汇报之后，通过相关报纸发表。

已快到年底了，湖清门市场更显兴旺。整座市场的摊位还没怎么扩大，但人流货流更为拥挤，从市场这头到那头，没有一刻钟你休想挤过去。尽管上个月四名记者中有人还来过这里，当时就惊讶于这里喧腾的场景，过了20来天，这里还是闹猛得出乎意料。

县委大院依然是那样简陋破烂，但显然比以前热闹许多，尽管大院前那条县前街上的马路市场已彻底没了踪影。

谢高华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了这四名记者，在旁作陪的还有县委报道组的记者、县委办相关人员等，人一多，原本狭小的办公室更显拥挤。记者先前听到不少反对谢高华的声音，本以为他会满腹委屈，但现在跟他面对面，在他那张颧骨分明的瘦脸上，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沮丧或埋怨。只是他的烟瘾似乎更大了些，窗户开着，但室内仍是烟雾浓重。

“告我状的信实在太多了，都说我乱来。有写给县委的，包括地委领导批示的，省里转过来的，我看都看不过来。我只把他们的告状看作是对我的提醒，但大方向我是不会改变的，小问题可以慢慢调整。”谢高华微笑着。烟盒里已经空了，记者递上来一支烟，他拿过一看，“呵呵，‘大前门’，你的烟比我这三毛四一包的‘蓝西湖’要好，路上特意买的吧？”

记者们说明了来意，果然是地委厉德馨书记特意派来的。谢高华知道，小商品市场开办后，厉德馨书记多次收到关于他的告状信，信中非议开办小商品市场，并历数小商品市场“种种劣迹”。厉德馨对此事十分关注，不但利用谢高华在金华开会的时机，专门向他询问此事，还不时打来电话了解情况。

其实，包括厉德馨书记在内的地委领导对开放小商品市场是肯定的，至少谢高华是这样想的。就在这一年的7月，厉德馨在永康县胡库公社墁塘大队调研时，发现当地农民利用富余劳力办手工业致富，十分欣赏，在多个场合提到墁塘的做法不错，要求金华地区有条件的地方“走墁塘之路”，适当发展家庭手工业。所以说，厉德馨和地委对发展农村经济是支持的。

“这些人的思想是有点落伍了。党中央确立以经济工作为中心后所制定的方针政策，是要鼓励发展个体经济、加快小商品流通的。党的十二大报告中，明确了‘要鼓励劳动者个体经济在国家规定的范围内和工商行政管理下适当发展，作为公有制经济的必要的、有益的补充’。”厉德馨曾经对谢高华说，“你也是一个‘老运动员’了，遇到这种考验，我估计你也不会有太大的思想压力。关键问题是要把小商品市场的工作机制、管理方法逐步搞得成熟起来，把经验教训梳理出来。总之，要维护绝大多数老百姓的利益，那就不怕人家向我告状，告到中央都没用。”

每次从厉书记办公室出来，或在电话里听完厉书记的分析和安排，谢高华的心情就会好很多。厉书记的指示和最新中央文件、省委省政府文件中的相关规定及要求，让谢高华更坚定了信心。

谢高华对记者说：“贫穷，是不是我们搞社会主义的目的？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分析研究这个问题了。义乌是个好地方，但以前为什么穷？解放已经那么多年，不少群众连混个温饱都很勉强，这原因在哪里？还不是在不分青红皂白地割资本主义尾巴吗？殊不知他们割掉的，是社会主义的尾巴，是人民群众创造的财富和机会！”谢高华的桌上，摆着一份刚到的《人民日报》，上面有一篇学习党的十二大精神的体会文章，已被他用红蓝两色圆珠笔画得花花绿绿。

四名记者不由得肃然起敬，可想而知，在学习领会最新的中央精神方面，谢高华是非常到位的。这恐怕是那些求全责备、吹毛求疵，甚至明枪暗箭地攻击他的人所没有想到的。

“这段时间除了调研，一空下来我就在思考。有的人叫嚷‘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胡说共产主义主要是精神方面的，这不就是让人过穷日子吗？党的十二大正式提出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新命题，在中国历史上，这将是一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报纸上这篇社论说得真好！我觉得，我们的这个小商品市场，应该把它树立为贯彻落实十二大精神的生动样板，那样，我们就成功了！”谢高华拿过那张报纸，拉近椅子，与记者们凑得更近了些。此时，讲解着那篇社论的他像极了一名教师。

记者们问：“在一些告状信里，有人说小商品市场里的不少经营户想赚钱，竟然搞起了‘假、冒、骗’，有些卖服装、玩具、手工艺品的，通过假冒名牌、以次充好的方式赚黑心钱。有人甚至说，如果不搞‘假、冒、骗’，经营户根本赚不了钱，而您对此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真的吗？”

谢高华笑起来：“一个市场，700多个摊位，管理人员还不到10个，说没有一个违规违法经营户，那肯定是撒谎。说我鼓励农民进城摆摊做生意绝对没错。不过，有人说我鼓励投机倒把，那肯定不是我这个老党员、县委书记所做的事。我这里给你们讲个例子。小商品市场开办之前，县委县政府专门抽调人员，对整个义乌正在从事小商品买卖的农民——不管有证无证，一共有五六千人——进行了一次调查，得出的结论是：合法经营的占50%以上，基本合法、稍有问题的占40%左右，真正有问题的仅占4%—5%。这是在还没有市场规范管理、高度分散状态下的数据。我想，如今应该是越来越少，而不是越来越多。

“而且，哪怕有违规的，怕什么呢？因噎废食吗？在义乌，我经常对人说，加入共产党必须要有两位共产党员介绍，要经过党的考察教育，但还是有党员会犯错误，个别的甚至还会犯罪，这么大的一支从事小商品生产经营的队伍怎么会一点问题都没有呢？有点问题不足为奇，只要加强教育、引导、管理就行了，而不是一棍子打死。”

记者们点头称是，又问：“谢书记，您刚才的那些话，能让我们见报吗？”

“怎么不能？我怎么说，就怎么做。我既然做了，就不怕别人说。你们都是记者，专门从金华来，不能让你们空手而归。所以在这里，我得向你们透露一点实货：为了给经营户们鼓劲，初步定在这个月月底，县委将首次召开全县万元户表彰大会，一批勤劳致富的万元户，里面有不少市场经营户，将在会上受到隆重表彰。我要在会上给经营户们撑腰：农民生活很不容易，我们要允许农民进城经商。今后，谁要再为难农民，我就处理谁！”

11月25日至26日，“义乌县专业户、重点户代表大会”在义乌工人影剧院召开。

这次会议是由县委直接组织召开的，参会者有600多人，包括县里的干部和一大批个体工商户。搞得这么隆重，这样大张旗鼓，猜都不用猜，肯定是谢高华拍板定下的。有了党的十二大精神，有了地委的支持，原本低调的谢高华这一回有些按捺不住。当然，他也是被逼的。要将那些闲言碎语、非议责难、犹豫不决、畏首畏尾统统消除，最好的办法是毫不掩饰地褒扬那些勤劳致富的经商能人。

全县范围内的个体工商户代表都来了，包括跑运输的、开火腿作坊的、养鸭子的、熬红糖的、做传统糕点的、开饭店的……有人戏称，整个义乌最有钱的人都在影剧院集中了，每个人的身家都在万元以上，据说最有钱的已经能顶好几个万元户了，当然这些“发财户”，对究竟赚到了多少钱，都还藏着掖着，不肯轻易说出来。

谢高华等县领导竟然站在影剧院门厅，在大会入场口迎候各位参会代表，这在义乌可是极少见的；所有与会者胸前都挂着一块包有红色塑料皮的出席证，个体户们与县领导、区领导、公社领导坐在一起开会，也是头一遭；会议开始后，人们发现，不仅县五大班子领导坐在主席台上，公、检、法、工商、财税部门的领导也坐在主席台上的第二排，明显是听从县委安排，来配合做好发展商品经济各项事务的，这无疑又是头一遭。

更稀奇的是，大会的第一项议程，是给一批曾被认定为“投机倒把”，挨过批评、处罚的人平反，宣布按照当前形势和党的方针政策，这些人的行为都是正确的，都是发展社会主义经济的具体行动，非但无罪，还应当表彰和鼓励。会上，部分县领导，以及当年涉及处置这些人的单位领导做出检讨、表达歉意，表示当时是受了“左”的路线影响，从此以后，将发挥自己的工作积极性，为大力支持小商品市场开放、发展城乡经济出力。

这让台下的专业户、重点户个个目瞪口呆，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今天的会议还有这一出，这形势真是变了！

县相关部门领导发言，专业户、重点户上台交流致富经验，发出劳动致富的倡议书……会场里掀起一波接一波的高潮。而高潮中的高潮则是授奖。经商能人们以十人一组轮番上台，由主席台上的县领导亲手授予一张“劳动致富光荣证”，此时，他们的脸上映照着荣耀的高光。

“谁赚钱多，谁就能上台得奖状，‘谁穷谁光荣’‘斜眼看能人’‘致富怕露富’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在小商品市场有摊位的“前店后厂”式服装经营户何海美，领回光荣证后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激动和欣慰交织，禁不住泪流满面。她认为这张光荣证比任何一笔进账都重要，因为它意味着以后可以放开胆子，大大方方地赚钱了。“本来，我已经打算不做生意了，把赚来的5万块钱存在银行里吃利息，再找一家单位安稳上班。参加了这次大会，我觉得还是应该继续做生意，把经营规模扩大，把生意做好。”何海美激动地对同行们说。

刚承包了凤凰山果木场的孙荣福异常激动。尽管前几天，谢高华还专门到稠城镇保联大队去看过他，但他对扩大果木场的种植规模、增加养殖品种还是有些犹豫，生怕政策有变，或者自己又惹什么“麻烦”，可看到今天这个阵势，又一下子来了劲。“看来我那块地还是一块宝地哩，光种果木还不够，养鸡养鸭、养鱼养鳖都可以搞。”坐在会场里，他已在盘算手头上的一笔资金该先投往哪里。

披着一头长发的朱明忠自称“野马”，他曾是一个单身汉，脾气倔强，却掌握着一门制作照相底片切割机的手艺，自前几年起，已在家里悄悄搞起了照相底片切割机的制造，被人称为“花刀大王”。谢高华也去过他那个杂乱拥挤的小作坊。“有人想把几间空余房子租给我，扩大作坊面积，前段时间我还不敢要呢。这下子我不用再担心了，回去就跟他谈租金去。”他甩着长发，信心满满。

当然重头戏，或者说另一个高潮，是谢高华在会上慷慨激昂的讲话。参加会议的所有人都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谢书记肯定会拿出一份结合当前形势，充满力量、鼓动性强的报告，让每个人听了都能热血沸腾，尤其是在还有人对开办小商品市场和发展农村个体经济嘀嘀咕咕的时候。

“……同志们，这是一次劳动致富者的会师，这是一次为勤劳致富者鼓劲的大会！大家坐在一起学习党的十二大精神，相互交流，相互学习，共同提高，能把我们义乌的城乡经济建设推向一个新的高度。我在这里向大家说清楚，从此以后，你们就用不着再有‘怕挨斗、怕露富、怕政策变’的‘三怕’心理了，‘敲糖帮’、货郎担、养殖户、小业主、小百货摊，你们尽可以安安心心地辛勤劳动，发挥聪明才智扩大自己的事业，为建设四个现代化做出自己的一份贡献！在这里，我再说一遍，农民生活很不容易，我们要允许农民进城经商。今后，谁要再为难农民，我就处理谁！”

谢高华一开口，中气就特别足，很难想象他瘦削的身子里竟能迸发出如此浩荡的激情。

“在这里，我又要提前向大家透露一个消息了。我们在发展商品经济、鼓励农民进城经商方面，已经开了一个很好的头。开弓就没有回头箭，只有让它射得更远！为了贯彻落实党的十二大精神，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县委研究决定，推出步子更大的、新的鼓励政策，解决一些商品经济、农业经济发展方面的问题，让大家放手干！”

谢高华拿过主席台上的稿子，对着台下所有与会者挥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

“允许专业户、重点户在生产队同意下将口粮田、责任田自愿转包给有劳力的农户；允许专业户、重点户在生产需要的情况下，经过批准雇请三至五名学徒和帮手；允许专业户、重点户在完成国家征购、派购任务，按照合同交足集体以后，将自己生产的农副产品继续卖给国家，也可向市场出售；允许专业户、重点户在国家计划指导下，完成国家征购、派购任务后，把自己的产品长途运销！”

“四个允许”念毕，台下顿时掌声一片。

“……当然我可以预料，‘四个允许’一出台，肯定又会有一些人非议我们，会写信告状，但我不怕，县委不怕，因为我们相信，实行了这‘四个允许’，有利于专业户、重点户的进一步发展，有利于搞活整个农村经济。在这里我再重申一遍，对于阻碍小商品市场开放的，必须批评直至追究领导者责任；对于不执行县委加快商品经济发展的决定，以种种理由阻碍个体户劳动致富的，一经查实，予以撤职！我说过，如果不听县委县政府的指挥，不执行县委县政府的决定，你这个庙我拆不掉，你这个庙里的菩萨我随时可以扳掉！”

台下爆发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代表大会结束了，人们还留在影剧院门厅不肯离去。谢高华一出来，个体户们就拥上前去把他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的，外面的人根本没法看见被围在中央的谢高华，但都知道谢书记正在回答大家的提问，一时走不掉的。围着的人虽然不少，却比较安静。

“谢书记，湖清门的小商品市场还会扩大吗？现在的地盘太小了，我们的手脚实在施展不开。”

“那是肯定的。尽管工商等部门已为湖清门市场开放花了2万多块钱，市场总面积也有4252平方米，眼下摊位增加到了上千个，但仍然是临时的。放心吧，用不了多久，我们非建更大更漂亮的市场不可。”谢高华推开了个体户们塞过来的香烟，从自己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点上，很舒服地长吸一口。

“谢书记，私人办厂能行吗？”

“怎么不行？难道一直搞小作坊吗？办厂、办大厂，才能加快致富的速度，而且还能带动一批人，解决富余劳动力问题，提高生产效率。如果工商局不给你办执照，你来找我。”

“书记您好，以后还会再开这样的专业户、重点户的表彰大会吗？”

“这毫无疑问！以后我们每年都会专门召开专业户、重点户表彰大会，让事业成功的经商、办厂者上台领奖。我们还要通过各种形式、各种途径，经常性地表彰、鼓励生产劳模、劳动致富带头人。要发展商品经济，没有一个良好的氛围怎么行？”

一名中年妇女好不容易挤进来，挤到谢高华面前，有些羞赧地问：“书记，我想问的是……我们干部家属能不能经商？”

谢高华十分明确地回答：“可以的。干部家属也是群众，是义乌群众的一员，怎么可以剥夺他的经商权利？”

“那么……干部自己能不能经商呢？”中年妇女再次发问，且抛出了一个颇为敏感的问题。她问完，眨眨眼睛静等回答，在场者也都屏息静听。

谢高华一弹烟灰，睿智的眼睛异常明亮。他微笑着，以一口带有浓重衢县口音的普通话一字一顿地说：“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前提下，不搞特权，诚实守信，就可以利用业余时间摆摊经营做买卖。以往‘鸡毛换糖’的时候，有的干部业余时间也在偷偷地参与，现在就不用遮遮掩掩了！”

笑声、鼓掌声、喝彩声，又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