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之死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Ⅰ.那封信

……风起,是的,一股真正的暖风正吹。是去年的八月底,狗跑开了,它正跑开,我在晚上十一点光景出去找它。天空满布着云,那么暗,没法看见树冠了,不过听得见风如何在持续地走入树冠。始终如一,强健而奇特的暖风。我记得以前有过类似体验,可我记不起到底是何时了。

当我走下通往松德布拉德家的小路时——那当然是一条沿湖路——我闻到水的气息,听到波浪如何撞击,虽说在黑暗里看不见它们,我清楚地感觉到,一只挺小的青蛙如何跳过我的一只鞋。

我做了一件自五十年代以来其实不曾做过的事。我快速弯下腰去,将扣起的双手拢成杯形,摆在自己跟前潮湿的草上,就在青蛙想必会在的地方。

这个老把戏总是奏效。它直接跳到了我手上,我可以把它握在右手里,像关在一只笼子里——它是那么的小。

它麻痹了一般,在里头呆坐了一刻,我把两只手拢成大一点的笼子。

就这样,我站在那儿听风,有一只青蛙锁在我手里,仿佛锁在笼中;同样的温暖而固执的风依然一刻不停地穿过树木;还有来自湖岸森林里所有沼泽的酸味。我明显感到青蛙如何在我手里颤动。

接着,它突然撒了尿,直接撒在我手上。

我想,某种程度上,这是不会有多少人能有的经历。

青蛙的尿可是十足的冰凉。我太吃惊了,不由得张开手,让它跳了出去。然后,我站在那里,相当感动,风在我头顶上,走进树冠里,而我的手因为一只青蛙的尿冰凉。

我们重新开始,我们绝不放弃。

[黄色笔记本Ⅰ:1]

那条狗让我在松德布拉德家找到了。它在那儿逗留了一下午,给喂了煎饼、喂了水。真正丢人的是,我想拉它跟我走,它一点也不情愿。它抗拒,把爪子牢牢地抵在厨房地毯上。

这很没面子。他们自然能得到一个印象,我一定是对它太糟了,以至它都不敢跟我回家去。可这当然不是事实。

是另一回事,而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看似以一种古怪方式,事实上,狗让什么给吓住了;不过几周以内,却已是第三次。我对待它和过去十一年自然没有两样。有时我会显得有点不容分说,但我绝不会让它害怕。这条狗对我里里外外都了解,它还是条小崽子时就已认识我了。

只有一条合理解释,狗开始苍老,衰老导致大脑中气味记忆的细微变化。因此,很简单,它认不出我了。

一方面,我估计它的视力已糟糕透顶,另一方面,视力对它来说并非特别重要。

六十年代早期的一个冬天,我在山坡滑雪道上,朝着魅尔湖挺进。那时我还是那所位于恩诺拉的小学里的教师,学校还没迁往法格什塔,而我只能在周六及周日滑雪。那是一个美丽的二月周日,滑雪道上的人可真不少。就在我爬上一道坡顶时,看见一个穿蓝色连帽防寒滑雪衣的男人,在距我不过三十米的前方。

狗儿一直在我前方几米外奔跑,它一定清楚地知道男人在那儿。早在几公里外,这男人已作为气味图像、作为一种气息,在狗的大脑的气味中心注册完毕。

这时,那个略微有些年纪的男人朝旁边移动,以便做些调整,也可能只是要让我通过,因为我已迫近。

该死!假如狗儿没有径直奔向他,他不至于差点跌坐在滑道上!

对狗儿来说,蓝衣男人并不存在,却存在一种它跟随着的有趣气味,气味越发浓厚,浓厚到它可以依赖这气味的程度,径直跑,根本不用抬头看,差点撞翻那个男人。

肯定和气味的感觉有关。而人对此无能为力。它一直是一只令人愉悦的狗。我希望它能坚持得更久。

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攫住了它。看来确实是狗不再认得出我了。或更准确地说:它认得出我,只不过是在非常靠近,我能让它真正看见我和听见我,而不仅仅通过气味来辨别之时。

自然也有另一种解释,不过,那太荒唐了,我都不能相信。

就是说,完全在突然之间,我开始散发出根本不同的气息,以某种可恶的、只有那条狗才能知觉的轻微方式。

[黄色笔记本Ⅰ:2]

去年秋天,蜂箱有好多事得处理,有些得加新的木隔板、新的巢门档,巢框和绝缘材料也要修整,然而,出于某个无法理解的原因,我一直没动。我不大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一定是因为某个不清楚的理由,去年秋天,我才特别昏沉而被动。谢天谢地,现在看来,这是一月底破纪录的暖冬。一日复一日,天在下雨,而我一动不动地躺着,比我往常在冬天的幽暗中赖床的时间更长些,只为享受雨水打在屋顶的声响。

可要是雨水一直这么击打而二月里变冷呢?我他妈那时怎么办?蜂箱木盖已浸足了水,箱顶的焦油纸好几处都破了。很简单,它们会冻死。作为对我去年秋天的懒散的惩罚,我会失去三四个蜜蜂社群。

经济上不会有多大影响,因为我终于收到提高了的政府住宅辅助金,然而活着的生物死去,这总让我心痛。

上星期,我在电话里和拉姆奈斯的伊萨克松讨论了一件古怪事:

一个蜜蜂社群死去时,感觉差不多是一头动物死了。那是人会思念的有个性的存在,几乎像思念一只狗,或至少是一只猫。

人对一只死去的蜜蜂完全无动于衷,人不过将它扫开。

奇异的是,蜜蜂们完全采取同样的态度。像这样对他者的死亡完全缺乏兴趣的动物实不多见。假如我换巢框时过于粗心地压扁了几只蜜蜂,其他蜜蜂会将它们拖出去,和处理出故障的机器相仿。不过,假如碰巧有一些被压扁,它们总会首先取下花粉。

试想,它们也以同样方式体验这一切吗?个性和智慧在分群里才存在。

有个性强大的社群。有懒惰和勤劳、攻击性和温和的蜜蜂社群。还有反复无常的和波希米亚的,天知道是否就有具备及缺乏幽默感的。

比如说,分群热!那正如一个紧张、反复无常又急躁的人。一个差劲的情人,毫无耐心。

而那单独的一只蜜蜂如同发条上的一只螺母或螺丝一样没有个性。

[黄色笔记本Ⅰ:3]

八月里孩子们在这儿时,他们想和我一起打羽毛球。作为离异家庭的孩子,我觉得他们至少是度过了一个不寻常的愉快暑假。他们可是到这里来了好几次。六月和八月。

不管怎么说,在那个时刻,在我们打羽毛球时,感觉确实是一样。

不过,那时我很肯定是有腰痛,而我忘了这一切。我自然以为是拉伤了背部肌肉。我不得不立刻停止打球。

然而,有这种疼得要死,嘴里疼出血腥味的腰痛吗?

[黄色笔记本Ⅰ:4]

瑞典人比其他国家的人更能忍耐吗?我对此知之甚少。我这一辈子没怎么旅行。五十年代初两次自行车远足到丹麦,一次乒乓球联赛到西德的基尔,以及好多次穿过奥尔萨和伊德勒,往北直抵费门湖边,越过边境,进入挪威,可真说不上多。我有个倾向,将瑞典之外的世界看作某个文学的,存在于书籍和杂志的东西。

非常大的距离让我害怕。巴黎是活在龚古尔兄弟日记里的某个东西,最现代的伦敦在阿道司·赫胥黎的早期小说里。

假如我果真跑到那些地方,我可能会迷失得都认不出我自己。我会觉得它们跟我没关系。我刚在省报上读到,巴黎如今有摩天大楼了。

在我的系统里,不同时代主导不同的地方。比如在巴黎,公社的砂浆尘埃还未落定。这里的时间是什么?现在。

那么,瑞典人比其他国家的民众更能忍耐吗?前天的韦斯特罗斯地区医院X光射线候诊室。奇异的羊毛味,潮湿的羊毛。满满的都是人,椅子上,长凳上,到处都是。一个整片右脸有着怪诞瘀伤的男孩,前一晚出了电动车事故,痛着。一个来自煤溪的老头,是搭早晨的公交车来的。他满心期望能赶上最后一班汽车回家。“这里很慢。”这一周里,他之前来过一次。所有的人手里都捏着排号票。优先顺序的神秘:有时护士一次叫进两三个;有时只叫进一个;有时,持续一小时,一切交通停止。以及每一次护士出现,所有的人如何抬起头来。

就像一台机械钟琴,人形一小时动一次;一扇门开了,有人走出,有些走入。一个十足的醉汉,额头、眼下、颊上都是绷带,被两个警察带入。他得了优先。

房间里的六七十人,多数一定都有稍强或稍弱的剧痛。有些人,你从他们的坐姿,从他们站起身、在屋里焦虑地来回走动的样子就能看出。

不过几乎没人谈论这个,他们甚至不说自己感觉疼痛(这个“感觉疼痛”可意味着整个范围内的任何一种,从轻微的不适到燃烧的灼痛)。取而代之,他们谈糟糕的公共汽车、有轨电车,谈就医及复诊。似乎他们中的一些人活着只为了时不时地上医院。他们并不讨厌那地方。他们的疾病给了他们一个身份。这一点适用于那些最年迈和最谦卑的人。

他们的疾病激发出健康时没人曾奉献给他们的一份兴趣。

他们的耐心里有某种东西让我非常恼怒,让我好斗。他们不该忍受……什么?忍受必须坐等X光检查这么久,忍受这奇怪而非个人的、几近工业化的对待。这里,没人在意他们大清早等在冬日的巴士站,又在医院坐了一整天,坐等轮到自己——不能吃上一口,因为担心丢掉等候名单上自己的位置?

不管怎么说,始终有一种朋友间的团结,始终有人保证,假如护士叫你的名字,而你刚好去厕所吸烟,一定会喊你。或者,我是说疼痛自身要反抗,是它们不愿忍受?疼痛的无产者,联合起来!

[黄色笔记本Ⅰ:5]

那些没能杀死我的,使我更强大。(弗里德里希·尼采,德国哲学家,1844—1900)

[黄色笔记本Ⅰ:6]

1975年2月

1

注①:原文如此,但更精确的数字应该是76. 20。

[黄色笔记本Ⅰ:7]

韦斯特罗斯地区医院的信终于到达时,我不想打开,而将它丢在一边,翻了翻报纸和杂志,看了几份账单,注意到反正下个月之前没钱支付,我终于带上狗,来一段长长的、实实在在的散步。

是灰色而怡人的二月天,有点冷,所以不太潮,整个景色看起来像铅笔素描。我其实不明白为何自己这么喜欢它,因为它相当贫瘠,可我从不厌倦、总被感动。我于这里安家的时间,在我生命中已不是一小部分了。

我一结婚,就住到特鲁美斯贝里去了,开车去学校,随着岁月流逝,自然是些不同的小小学校。因为我兼备小学教师及手工教师的教育背景,最后几年,当一所学校和另一所合并时,我可以比较自由地挑选工作。我越发变成了一名手工老师。我认为班级变得有些太大了,做手工老师可以让我得到更好的时间。

其后,我离了婚,就移居到这里,可以说是移居到了大自然的更深处,同时放弃了教职。交掉抚养费之后反正没剩下什么钱,我干脆放弃挣钱,转而养了三十个蜜蜂社群。

令我吃惊的是,如此也运转得一样好。唯一的风险会出现的时候是我要外出到哪里,比如眼下到医院时。

当地区医院的信终于寄到,我干脆将它丢到一边,散步去了。我感觉自己非常平静,非常仔细地察看了路边所有的光秃秃的阔叶树。我非常喜爱这些对着铅色天空裸露的枝干。它们像一种陌生语言的字母,试图诉说着什么。

整个地区,有着重新深锁的夏屋、白雪覆盖的花园、抬离水面的船只,其实现在比夏天更美。夏天时,这里会有好多人蜂拥而至。这些年来,我也结识了其中不少人,有些甚至邀我打牌,或在门廊上喝点什么,感觉愉悦。我根本不是什么孤僻之人。然而这里的,它是真正的生活。好或坏、孤独的或美好的,它是我真正的生活。而如今,某个比我更强大,比法院、政府、机关都更强大的,要把它从我这儿夺走。

公平可谈不上。

我在整个岬角走了一圈之后——顺便说一句,我惊扰了一个驼鹿家族,它们正在布鲁斯林家野草地边缘的仓房后嗅着——我得出以下结论:

信上要么写着没什么危险的,要么写着我有癌症、会死。自然,可能写着我有。

我能做的最聪明的事就是别打开它,如果我不打开,就还有某种希望。

这希望能给我一点余地。很小,没错,因为并不会因此终结疼痛,然而那会成为一种广义的疼痛,不会提醒我什么特别的,我将能够把它融入我的生活,为何我就不能做到呢?对于许多其他的问题,我毕竟成功找到了出路。

信终于到达时,我牵上狗出去散步,走过整个岬角,而当我回到家时,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将永远不会打开它。

信就在厨房里,在铺着的花桌布上,在午餐边,鸟儿在外头的鸟桌上啄食,完全和往常一样。在此期间,冰雪消融得更多了,于是屋脊水槽其实已开始滴水。

一只带窗口的咖啡色信封,左上角写着:韦斯特罗斯地区医院,中央实验室。我摸了摸。里头仅一页纸,显然相当小,从中间折叠。我对着窗口将它举起。不过没法透过信封看到点什么。

假如我打开它,我想,它将如何改变我呢?假如信上写着,我只有几个月好活,那我会不会麻痹得不行?瘫倒?我将不得不躺在某家医院里吗?可能的,且会在一张床上度过最后那几个月,有越来越强的疼痛,越来越消瘦而无力,再不能掌握自己的状况。

可是,试想我打开了它,假如上面写着,实验室研究显示,得到的样本来自良性肿瘤呢?是胃溃疡,是胆结石,得做手术,外加适当节食,没有医生的处置,带着胆结石自个儿到处乱转实在会有致命危险?

要是我不打开这封信,而情况反而越来越糟呢?我没有电话,假如我不做反应,他们也找不到我,也许慢慢地会来一封新的信,不过那时很可能就太迟了。

信来时,我没打开它,而是先和狗儿来了一段长长的散步。

我回来时,开始把玩这一想法:我根本不会打开它。

某种程度上,我把玩这个想法的时间有些过长,只有十分之一秒,但也够了。

假如这封信包含我的死亡,那么我拒绝它。

人不可将自己卷进死亡。我有幸很早就认识到这一点,这是一个我在整个一生中获益良多的诀窍。

根据威廉·冯特——假如我对北欧家庭百科全书理解正确,作为心理医生,他在他那个时代博得过相当大的名声——的观点,有三种病痛感。钝痛、刺痛和灼痛。

和色感类名词不同,语言还没发展到用特别的字眼来区分这些不同的感知。它们没自己的名字。

也许是因为,两个人能看见同一种颜色,却没法感觉同一种疼痛?

我的是钝痛。不只是钝痛。有些日子也有烧灼感,但大部分是这种钝痛。

我猜它确实是从狗儿跑出去的那个夜晚开始的,因为在我深深的沉睡中,我第一次感到这古怪、钝痛,对着后头肾脏的张力,差不多像有人试图颠起一只足球,一只他偷偷带到那儿的球,搏动、缓慢,似乎丝毫不在乎我是动还是不动。

总之,是在狗儿跑出去的那个夜晚,我第一次注意到它。

多数时候,它在夜里发作。在它惊醒我之前,我长时间梦见它,它作为某种惊吓我的东西出现在我梦里,我一直试图从它那儿走开,不去看,在梦里,我从它那儿确确实实地转开脸去,它还是越来越近,强迫我看它,然后惊醒我。

一直到圣诞,药丸都帮了我相当大的忙——我先是在法格什塔得到的,当时他们以为是肾结石。(顺便说一句,最初我以为是腰痛,接着怀疑到前列腺,然而,事实显示,我其实一点都不知道前列腺炎是哪里疼。)

如今,圣诞过后不久,很显然,那个对付胆结石的挺强的药丸——感谢上帝,我一直得到更新的处方——不再减轻我的疼痛了。不是因为疼痛更强,是这些药丸,就是说我的神经系统,不知怎的失灵了。

它重新给我一副躯体;青春期后,我不曾怀抱拥有一副躯体的强烈意识,我密集地存在于其中。

只是这副躯体是错误的躯体。是内里燃烧着的躯体。

其后,自然是希望。上一周有那么三天,我其实十分确定,疼痛真是在慢慢消失,一切又正常了,我几乎忘了脊背疼得厉害起来之前,自己正常的躯体是怎样的。我自然不敢真的奢望,可还是憧憬了。

我会走来走去、短短地散步,发现在过去几个月里,疼痛其实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点染了风景。这里那里有那么一棵树,当时在那儿,真的很疼,这里那里有一段围栏,我散步路过时,会用手击打其中的木桩。当我回到无痛的日子里,疼痛,这么说吧,挂在了围栏上。

疼痛是一片风景。

然后,它又回来了,自然,在周日晚上,不是一下子涌来,而是缓慢地,以小小的跃进,差不多是一只狗嗅着追着足迹向前的样子。

看了好多次医生之后,他们这才开始怀疑癌症的可能性。此后是多次追加访问,以及很多天与疼痛的普罗一起在候诊室的等待,直到医生想取出各种组织样本和血样,并进行对比研究。取出所有样本着实用了好长时间。十一月不够,还用了十二月。

然后我没从他们那里听到任何消息,直至前天,也就是二月最后一天。

*

信件终于到来时,我没立刻打开它,而是和狗长长地散步,并思忖这情形。风景还是相似,很灰,裸露的树木有崇高而哀婉的铅色枝干。湖上,厚厚的冰带着潮湿的雪,现在终于是在二月了。

我坐了好一会,盯着那封信,感觉它有多厚多重,直到厨房开始变得实在太冷,因为厨房的壁炉断了木柴而熄了火。我终于抬起头时,外头已开始变黑。早已是午后,一个典型的二月午后,最初的暮色四点时分就会来临。

终于,我还是出去搬来木柴,重新点亮炉火。

我是用那封信引了火。

[黄色笔记本Ⅰ: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