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元遗民概念辨证
一般来说,“遗民”概念常和“华夷之辨”有着潜在的联系,所以我们耳熟能详的往往是“宋遗民”“明遗民”,而很少提到或听到“元遗民”的说法。然而很少提到并不等于没有,如果破除成见,逼近历史细节来看,元遗民群体事实上是存在的。胡适在其《建国与专制》一文中提出,中国的民族观念往往以汉族为中心:“我们读宋明两朝的遗民的文献,虽然好像都不脱忠于一个朝代的见解,其实朝代与君主都不过是民族国家的一种具体的象征。不然,何以蒙古失国后无人编纂元遗民录?何以满清失国后一班遗老只成社会上的笑柄而已?”(1)这或许也是一种有意无意的忽略。因为在民国之初,汪精卫(兆铭)之兄汪兆镛就曾编过《元广东遗民录》二卷(有番禺汪氏1922年自刻本);张其淦既编有《明代千遗民诗咏》初、二、三编,亦有《元八百遗民诗咏》(今有台湾明文书局1991年印行本);陈遹声编有包括宋元明三代遗民诗在内的《遗民诗选》。这几位都是逊清遗老,而这几部著作更是有意泯除民族之异而突出其遗民身份。就当代学者而言,台湾著名文学史家龚鹏程曾“拟编”一本《偏统文学史》,基本思路就是要“颠覆现有文学史的论述成规,来寻找新的论述脉络”,而其中有一节就叫“元遗民文学”。(2)龚鹏程先生能够注意到“元遗民文学”,自是别具只眼,而这种研究论述仍只能入“偏统文学史”,也表明在正统的即传统的文学史观中,所谓“元遗民文学”尚未得到认同或进入学术视野。
在这里,我们想把那些由元入明的遗民词人,作为一个特殊的词人群体或流派来作整体观照。其中包括布衣韦带、年高德劭的谢应芳,黄冠野服、混迹编氓的倪瓒,结庐石门山、人称“梁五经”的梁寅,自比陶潜、以疾辞聘的舒,博通经史、青溪野处的邵亨贞,风流豪爽、广交文士的顾瑛,隐居乌泾、坚卧不起的王逢,以及钱霖、钱应庚兄弟等人。这些人过去一直被视为元代文学家,而与他们基本同时代的宋濂、刘基等人,因为入明后为达官显宦,则历来被视为明人而毫无争议。对于身处易代之际的文人来说,以“不仕”或“不试”(不出仕、不应科举)为出处标准来判断其朝代归属,原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则。我们并不想去刻意改变谢应芳等人的朝代归属,但把他们入明之后的词作列入明词史的考察范围,亦是同样顺理成章。这个遗民词人群体中的很多人,与其他的明初词人相比,在入明之后活了更长的时间,或写了更多更好的词作。高启入明后六年便死于非命,刘基入明后活了八年,杨基活得稍长一点,超过了十年。而谢应芳、邵亨贞、梁寅等人,入明后还有二三十年的创作时间。而且,他们有不少词作可以明确系年,足证它们是入明之后的作品。如果把这些写于洪武年间(1368—1398)乃至更后的词作随其主人一概划入元代词史范围,至少对于明初词坛的整体观照而言是不完整的。所以我们主张把论人与论词区别对待,把谢应芳诸人视为元代词人,并不影响我们把其入明之后的词作列入明词史的考察范围。
事实上,明清以来的一些史学或文学文献的处理方式,已经为我们提供了借鉴。现代史学家朱师辙就曾经说过:“《明史·儒林传》之范祖幹、叶景翰、何寿朋、汪师道、谢应芳、汪克宽、梁寅、赵汸、陈谟,《文苑传》之杨维桢、钱惟善、胡翰、苏伯衡、戴良、王逢、丁鹤年,皆元遗民也,何尝以入《明史》为不安?”(3)又如钱谦益《列朝诗集》之“甲前集”所收的“席帽山人王逢”“九灵山人戴良”“铁崖先生杨维桢”“黄鹤山樵王蒙”“云林先生倪瓒”等等,当然也都是元遗民诗人。在王逢小传的最后,钱谦益有一段话,实际如同“甲前集”所收元遗民诗人之序引。其文曰:“呜呼!皋羽之于宋也,原吉之于元也,其为遗民一也。然老于有明之世二十余年矣,不可谓非明世之逸民也。故列诸甲集之前编,而戴良、丁鹤年之流,以类附焉。”(4)钱谦益毕竟老于文字,他只更动了一个字,就把元之“遗民”与明之“逸民”统一起来了。《列朝诗集》的这种体例具有一定的示范意义,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于甲、乙、丙、丁四编之前特设“前编”,以收录明遗民诗人,不知是否受了钱谦益的影响。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序》云:“沧桑诸老,若概以清人目之,彼不任受也。然入清已三四十年,其诗皆作于清时,今采清事,自不能以其明人也而屏之,因别为前编以示微意。”(5)钱谦益目之为“甲前集”,邓之诚曰“前编”,都是既加收录又微示区别,皆可谓用心良苦。既然这样一些重要著述的体例已为人们普遍接受,本章在考察明初词坛时不去刻意回避谢应芳、邵亨贞等遗民词人,亦可谓顺理成章之举了。
研治元遗民文学,又往往会遇到一种出于阅读期待的质疑或挑战。明王朝开国时,上距南宋之灭亡不及百年,我们总会想当然地认为,元朝国祚既短,又是少数民族主政,故由元入明,正可谓久假当还,文人们应该在感情上更容易归顺,即使称不得翘首期盼,至少也应是顺其自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以研治元诗史著称的杨镰先生曾这样写道:“有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在元明之间,至少在旨在推翻元朝统治的‘叛乱’一开始,在江南区域,诗人们几乎是一边倒地倾向于异族建立的元朝。”(6)其实,如果抛开“夷夏之大防”的传统观念,这本来是不足为奇的。因为每当易代之际,文人们总是以忠于故国旧君为价值取向,何独一到元明易代就让人觉得奇怪了呢?而且,江南文人,尤其是苏州、松江、杭州一带的文人,与其说是倾向于元朝故国,毋宁说是对朱元璋新建立的明王朝怀有戒心,因为这一带原为张士诚故地,不管诸文士是否曾为张士诚所用,至少他们在朱元璋新朝开国时是不受待见的。高启、杨基等“吴中四杰”入明后迭遭迫害,实与此背景相关。而谢应芳、倪瓒、邵亨贞等遗民文人对明王朝的疏离心态,亦是由他们所处的特定历史文化背景导致的。
与此相关联的另一种阅读意外是,明初的元遗民根本不避讳提及那些忠于大宋王朝、不认可元朝统治者的宋遗民,反而会引为同道而自励自勉。如倪瓒《题郑所南兰》诗云:“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只有所南心不改,泪泉和墨写离骚。”其景仰心折之情,油然可见。又如著名文人张丁(孟兼)曾在洪武二年(1369)为谢翱《登西台恸哭记》作注,这应该不仅是一般的文字工作或文献整理,而是一种具有政治宣示意味与文化心理暗示的举动,所以竟有二三十位文人为之题跋。也许是开国之初文网未密,朱元璋对这种借前代遗民酒杯浇自家块垒的文化现象竟未曾注意,这对于张孟兼及其众多题跋者来说也算是非常幸运的了。
宋遗民与元遗民虽然处于不同的历史时空,但这两朝的遗民前后相承,时代相接,彼此相去确实太近了,以致他们生命中曾有一段交叠的时光。宋遗民中生卒年代可考者如李珏(1219—1307)、谢枋得(1226—1289)、刘辰翁(1232—1297)、邓剡(1232—1303)、朱嗣发(1234—1304)、颜奎(1235—1308)、赵淇(1239—1307)、汪宗臣(1239—1330)、赵文(1239—1315)、汪元量(1241—约1317后)、林景熙(1242—1310)、陆纪(1247—1315)、仇远(1247—1328后)、张炎(1248—1319后)、谢翱(1249—1295)、王炎午(1252—1324)、陆深(1260—1344)等,与元遗民皆可谓前后相望。而那些生年较晚且得享高寿的宋遗民,不少人已进入十四世纪,那时已是元代中期了。再看明初遗民词派中人,谢应芳生于1296年,倪瓒生于1301年,梁寅生于1303年,舒生于1304年,邵亨贞生于1309年,皆处于十四世纪初年。这就是说,当这些后来的元遗民出生时,宋遗民中有相当一批老寿者都还健在;于是这前后相继而相望的两代遗民,生命中竟有一段重叠交集的时光,这或许也可说是元明朝代更迭的一种特有的文化景观。
再从宋遗民策划开展的一些重要文化活动来看,《乐府补题》的五次唱和活动大约在南宋覆亡之初的至元十五年至十六年(1278—1279),“月泉吟社”之征诗与评点在至元二十三年至二十四年(1286—1287),而谢翱《登西台恸哭记》写于至元二十七年(1290)。联系谢应芳、倪瓒、梁寅、舒、邵亨贞这些人的生年时代来看,可知《乐府补题》与《月泉吟社诗》的结集,也都在这些元遗民们出生之前不久,而且他们很可能就是这些唱和诗词的新生代的读者呢!
宋、元遗民词人之间,还有一些前后蝉联的过渡式人物,最典型的就是陆行直。陆行直(1275—?)字季道,一字辅之,号壶天,吴江人。据记载,行直尝从张炎游,“深得奥旨制度之法”,著《词旨》一卷。其卒年不详。然而就是这个陆行直,早年曾是宋遗民张炎的朋友,晚年又是元遗民邵亨贞的朋友。邵氏《江城梅花引》小序云:“陆壶天、钱素庵二老相会,皆有感怀承平故家之作,索予次韵,而不及当道作者,盖俯念草木之味也。”这里所谓“感怀承平故家”,虽不能断定作于入明之后(因为元末战乱时已有一些文人作此感慨了),然而后面所谓“不及当道作者”,却使人想见此应为入明之后所作,因为若在元季,与当道来往与怀念承平故国是不矛盾的。那时陆行直若还在世,也已经九十余岁了。陆行直今存唯一词作《清平乐·重题碧梧苍石图》,小序中先引张炎(叔夏)《清平乐》(候蛩凄断)词,然后曰:“此友人张叔夏赠余之作也。余不能记忆,于至治元年仲夏二十四日,戏作碧梧苍石,与冶仙西窗夜坐,因语及此。转瞬二十一载,今卿卿、叔夏皆成故人,恍然如隔世事,遂书于卷首,以记一时之感慨云。”至治元年为公元1321年,二十一载之后则为至正二年(1342)。那时陆行直六十八岁,比他晚一辈的邵亨贞也已三十四岁。由此可见,元遗民之于宋遗民,不仅时代相接,前后相望,其思想感情与词学衣钵,亦在同步作薪火相传。而且,宋遗民词人所写的怀念故国旧君的作品,很可能成为未来元遗民的启蒙读物。这就是元遗民词人成长的特殊语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