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1983-1996)(合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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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的三中全会以来,通过调整改革,大中城市的工业生产逐步走上了正轨。在这种形势下,人们对于社队工业有两种估计,一种看法是社队工业发展是钻了城市工业停滞的空子,所以城市工业的发展严重威胁社队工业的生存,前途并不乐观。另一种看法认为城市工业与社队工业不但不相克,而且是相辅相成,因此对社队工业的前途不必悲观。这两种估计提出了一个共同的问题,怎样认识、处理城市工业与社队工业之间的关系。这是一个在发展中提出来的课题,我们应当用发展的眼光去深入全面地做研究。

目前社队工业的确存在不少问题,而对这些问题起制约作用的是社队工业生产不稳定。我所见的不少工厂很多是二三年换一块厂牌,一二年转一个产品,人们叫它“开关”厂。这样做固然有作为新厂可以免税的奥秘在内,但根本上还是缺乏稳定性。

我们不能满足于市场调节稳定性差这种回答,而应当从社队工业的实践中,去解决在社会主义原则下的市场调节怎样能够达到企业稳步发展的问题。首先不能一般化地对待社队工业,而应当从具体事实出发去分析社队工业里不同的类型。下面先列举一些我们见到的不同类型的社队办厂。

吴江县社队工业里有不少是丝织厂。办丝织厂抓住了当地农村具有丝绸手工业传统的特点,而且它作为劳动密集型工业,利润较高。照理说这种工厂是应该稳定的。然而绝大多数社队丝织厂的原料不是蚕丝,而是化学纤维。在70年代,化纤产品是热门货,只要能生产,不愁无销路。但随着大城市化纤工业的发展和人们对衣着需求的改变,这两年来吴江县社队丝织厂的产品市场离本地越来越远,推销员采取了你占城市我下乡,你在平原我上山的办法,一直把产品销往福建、安徽、青海等省。尽管如此,去年化纤织品降价,损失还是不小。

庙港有一家蔬菜加工厂是在1980年创办起来的,共有30余名固定工人,生产各种酱菜,主要是小黄瓜和大头菜。这个厂的原料都是本公社农民自己种的,1982年它向全社收购蔬菜总值达110万元,增加了农民的收入。工厂本身年利润最高达15万元。它的产品有半成品和成品两类。半成品销往山西,成品除当地自销外还销往上海、苏州和由外贸出口远销南洋各地。

平望现在有上海缝纫机三厂的一个分厂,它是1981年6月由上海缝纫机三厂和吴江县农机厂联合投资、共同筹建的。总厂与分厂两家联合生产蜜蜂牌家用缝纫机。分厂虽不是社队工厂,但它一方面为总厂提供一部分机头零件并组装整机,另一方面则和梅堰、震泽、金家坝的几家社办厂协作,为上海总厂及其本身生产机架铸件和台板。这几家社办厂的原材料由上海供应,产品归上海接收,按照总厂的计划组织生产。分厂的原材料也来自上海,技术由上海派人指导。分厂所获利润和超产部分,与总厂对半分成。

上面三种社队工厂有可能是吴江现有社队工业的三种基本类型。第一类是原料和市场都不在当地农村,只是利用当地劳力的工业。在目前社队工业技术水平还较低、在品种式样受到资金匮乏制约、商情信息基本上还靠当面碰头交流的条件下,这类社队工业忽起忽落不能稳定是必然的。第二类是原料来自当地农村,市场也比较可靠的工业,这类工业实际上是当地农副产品的加工工业。农副产品与工业原料衔接起来,是社队工业中最稳定的一类。第三类工业的原料来源和第一类相同,并不是本地自产,但由大工厂供应,市场也是大工厂承包,它是城市大工业的扩散点,相当于大工厂的一个附属车间,所以它只要能维持住与大工厂的关系也是相当稳定的。

从吴江全县来看,第一类工厂占绝大多数,第二类工厂是少数,第三类工厂只有几家。因而从总体来看,全县社队工厂还是处于不稳定阶段。

对社队工业做出上述分类,是为了说明在基本上属于市场调节的情况下发展社队工业,必须根据农村地区的特点去确定能够发挥自己优势的工业方向,才能保持稳定性。因此我认为应当把工业的重心转移到第二类上去,要大力发展食品工业和具有地方特色的轻纺工业或手工业。这是基于我对社队工业应当有原料和市场的主动权才能稳步发展的认识。当然哪些原料适宜由社队工业去加工,它掌握主动权的比例应有多大等问题尚需进一步具体化。但农村工业的原料与农副产品衔接起来进行劳动密集型的工业生产,以地方特色拓宽国内与国际市场,这些无疑是社队工业选译发展方向时应该遵循的普遍原则。第一类工业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是送上门来的,而现在却要到处磕头找原料和市场。这说明它作为农村工业的先导任务已经完成。这类工业将来是否会有新的出路,那要看整个国家工业怎样打破大而全、小而全的工业体系以后才能预测。第三类工业看来是有前途的。从世界范围看,大城市工业扩散是一个趋势。大城市人口密集、土地贵、工资高、污染严重等,已使它的工厂不能再继续发展下去。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业已向郊区和附近农村扩散,现在甚至扩散到第三世界的国家中去了。这种工业扩散曾引起严重的污染扩散的后果。但是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对这种恶果是可以避免的。而且我曾说过我们应当提倡“大鱼帮小鱼,小鱼帮虾米”,要求大中城市的工业帮助、促进农村社队工业的发展,社队工业也可以帮助更小集体工业的发展。最近我看到江都宜陵的一份调查报告,说那里的社队办的蜂乳加工厂,把装蜂乳的玻璃管、包装盒等零件分到各个生产队去制造,使得这个公社的许多生产队都得到好处。这不是“小鱼帮了虾米”吗?所以工业要打破大而全、小而全,要一层一层地扩散下去。但是大中企业不应当把污染也扩散给还不怎么懂得污染危害的农民,而是把就业机会和工业利润扩散出去,这样它自己可以集中精力提高产品质量和改善经营管理以增加本身利润。这正是我国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的体现。

工业要打破大而全,不仅是形式问题。工业规模越大,越能趋向合理化,这是外国的经验。我们不该不假思索地把它硬搬过来。我们首先要考虑到怎样在发展工业中解决广大农村中居民的生活问题,我们不应当重复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工业发展农村破产的老路。其次,要考虑到我们的企业经营管理方式必须适合我国当前的国情。毋庸讳言,我们对大企业的经营管理还缺乏经验,以致一些大的国营企业不能赚钱甚至长期亏损。现在有的社队工业想稍稍扩大点规模,结果他们自己说是“骑上了马背下不来”。因此我认为应当注意研究社队工业的规模和适应当前农民水平的经营管理方式,在这个基础上,通过实践培养出一大批能管理工业生产的基层干部,为我国工业进一步大发展创造人的条件。

社队工业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有个队办工厂赔了钱,我问他们怎么办?回答是赔钱还得搞,这是因为工厂看来是赔了钱,但是生产队每一家都有人在厂里做工,挣得工资,所以不允许关厂,而宁可少拿一点工资。因而我想到这些社队工业有点像是传统家庭手工业的扩大和集体化。家庭手工业是不计工资、只算收入的。所以从社队工业来说是赔了些钱,但如果把工人们的工资算进去,对全生产队的农民来说,还是增加了收入。赔钱还要办下去,体现了社队工业的坚韧性和顽强的生命力。这种坚韧性来自于传统,来自于人多地少的现实。这种顽强的生命力使它在不稳定中还要坚持生存下去。

赔钱还要办,一家出一个工人,机会均等,凡此种种,看起来都与现代工业讲求效率、利润、择优挑选人员等经营原则相背离。要实现工业现代化,这些是应当改进的。但是,这些现象自有它发生的社会原因。人多地少和工农相辅的基本情况不改变,这种现象也不易改变。我们应当因势利导,转变它的落后性,为开创新工业服务。日本企业家引为自豪的所谓Z式管理,无非是利用传统的“我照顾你一辈子,你得终生为我服务”的从属关系作为经营管理中发挥劳动效率的有效方式,而我们农村中人际关系的传统要广泛深刻得多。当然其间良莠不齐,应该对它们加以分析和考察,做出区别,弄清哪些东西可以利用和利用到什么程度。我们不应以虚无主义的态度看过去,要真正懂得中国的特点,并根据这些特点来搞社会主义现代化,就要研究可以生长出新东西来的旧事物,甚至要用旧形式来发展新事物,最终使旧的转化为新的。

社队工业的发展使一部分农民转化为工人,县办和镇办工业的发展也招收了相当数量的农民工。这就是说现在已经有不少农民到小城镇里来了。据调查,这五六年来,小城镇的实际聚居人口与户口在册的人口相比,普遍增加了1/3。因此,人口普查所得的小城镇人口数与实际情形差得很远。这些农民工到了镇上,与镇上工人一样干活,甚至那些条件最差、最累、最重的活往往是由他们来承担,他们实际上是工人阶级队伍中的新成员。这批人数目相当大,据不完全统计,1982年江苏全省的务工社员人数达到527万,而全省城镇户口的劳动力总数只有606万。换句话说,在大、中城市及小城镇从事各种非农业工作的人数中,农民工与城镇户口的工人在数量上已相当接近。农民工挑着小城镇工业1/3的担子,应当深入考察这批人走出村子到小城镇上做工的全过程,研究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生活、工作、思想感情。这是中国工业史上未曾出现过的新情况。

在实地调查中,时时可以觉察到有一股不可遏止的力量在驱使那些基层干部不能不开动脑筋朝前赶。我也受到一些感染,提出上述几个问题做深入研究的引子。我似乎感到自己盼了数十年之久的东西就在眼前,农村真正的工业化、现代化正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出现,然而自己对其中许多有着深刻历史的现象还未能透彻地理解,还需要继续观察。

江苏其他地区的条件有什么不同,他们是不是也走苏南社队工业的路子?全国农村社会经济发展的步子怎么走法?它从苏南的经验中能得到些什么?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在我心里盘算,希望今后的研究能向这些方面开展。

吴江的社队工业走过了十几个年头,三中全会后的迅速发展也有5年了,其间有成功的经验,也有失败的教训。现在应是加以回顾总结的时候了。我们应当对社队工业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进行客观全面的分析,对社队工业中发生的问题做出科学的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