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玉器和传统文化(1)
刚进入21世纪不久我们就聚到一起,在红山文化的诞生地区——沈阳,召开“中国古代玉器与传统文化学术讨论会”,我感到很高兴。这次讨论会是我建议的,这个建议得到了中国考古学会、国家文物局、辽宁省考古学会和辽宁省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我在此表示感谢。
我是学人类学社会学的,没有专门学过考古学,但是对考古学一直很有兴趣,所以时常关心考古学的新发现和新进展。解放前,我主要是研究中国农村的情况,新中国成立后,我到民族事务委员会工作,筹建中央民族学院并担任副院长。为了办学的需要,我们请了一些专家来讲授关于民族学的课程,但是有一门综合论述中国民族史的课程,即讲授中华民族怎样形成的这门课,一时找不到老师。无奈之下,不得不由我自己来讲。为了讲好课,我曾在两年的时间里,多次到西南少数民族地区考察,就在这些考察、学习过程中,我接触到了许多当地出土的文物,并且使我逐渐形成一个看法,即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观点,并将这个观点贯穿到教学中。遗憾的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门课没能讲下去。
时隔30年以后,在1988年,我把这个观点整理成《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一文发表。文章发表以后,民委于1990年专门召集了一次讨论这篇文章的座谈会,当时苏秉琦先生出席了会议,苏先生根据对考古学材料的研究,也得出了与我相似的观点。
当今人类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纪元,地球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于交通、通讯、信息等科学技术的迅猛提高,世界经济开始走向一体化。因此,世界上不同文化的人们就会不可避免地、频繁地发生接触。这样就出现了一个多元文化在一体化经济里发生碰撞的问题,从而产生矛盾,这个矛盾在21世纪里应该如何解决?我认为,我们不必去争论是西方文化优越,还是东方文化优越,正确的态度,应该是东西方文化相互兼容、取长补短,以达到在世界范围内全人类的“多元一体”。要达到这个目的,东西方各民族都应该进行“文化自觉”,检验一下各自的文化有什么特点,并且将各自文化中优秀的那部分发扬光大,使之互相交流、融合发展,共同创造新的、更加光辉灿烂的世界文明。
东西方文化各有各的特点,我们中国文化也有许多独特的东西。但是,哪些东西是西方文化中所没有而是中华文明所独有的呢?中华民族还有什么好的精神和优秀传统,能贡献给未来的世界?我想,我们应该将那些能代表中国文化独有的、具有鲜明特色的那部分,从理论上加以剖析,并展示在世人面前。
在纷繁的、独具特色的中国文化中,我想到了中国古代的玉器。玉器在中国的历史上曾经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这种现象是西方所没有的,或者说是很少见的。我们考古学界是否可以将对玉器的研究作为切入点,从更深刻的层面上阐述玉器在中国文化中所包含的意义,把考古学的研究同精神文明的研究结合起来。
玉器应该是属于石器的一部分,不过它是美的石头。这些美的石头——美玉,从普通的石器发展成为玉器之后,这些器物本身就不再是普通的工具了,它被注入了更高一级的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从历史上看,在石器逐渐演变成美玉的过程中,中华民族的文字也逐步形成,中国古代的社会组织又有了变化,出现了一个从事文化事业,靠文字、靠脑力劳动谋生的士大夫阶层,正是这一批人,对历史文化传统的传承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他们赋予了文化以新的价值观念。
据一些文章分析,中国古代的玉器至少有三个或四个源头:燕山南北地带的红山文化、太湖流域的良渚文化、海岱区的大汶口—龙山文化;近年还有人提出,华西地区出土的玉器有它自己的特色,可以看作是另一个源头。
到了商代,各地的玉器精华辐辏中原的商朝,使商代玉器的制作技术更趋完美,玉器的社会功能得到了深化,价值观念得到了提升。到了西周,玉器更成了“礼”的载体,各阶层贵族所佩戴的玉器都有严格的规定。玉器不仅是社会地位的象征,而且还体现了中国传统的道德标准、价值观念。中国人赋予玉器特有的功能和观念,集中体现在儒家所提倡的“以玉比德”,即给予玉器以温润、和谐、高洁、刚毅和坚贞等品德;提出玉有仁、义、智、勇、洁等许多美德,有所谓五德、七德、九德之说。使玉成为高洁的人品、和谐的人际关系和坚贞的民族气节等美好的人格与事物的象征。直到今天,我们从字典上能找到的带玉字的成语全都是褒义词,如“化干戈为玉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等等。这种将玉器作为美德载体的文化现象,在全世界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现在应该将对玉器的研究提升到对其内涵意义的挖掘上,从物质切入到精神上,同价值观联系起来。我想从石器到美玉的演变,与社会组织中士大夫阶层的出现之间,必然存在着相当复杂的关系,这也正是中国文化不同于西方文化的特点之一,从这一点出发扩展开来,应该有很多文章可做。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傅斯年根据胡适的思想,在我国的考古学界,提出考古学要实事求是,以资料为主,资料以外的事不要多讲的主张,这在当时是必要的和十分及时的。然而,我们已经进入了21世纪,时过境迁,中国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今的考古研究,应当更加注意文化的意义,因为文化的意义在当代已经成为世界性的大问题。就是我上面说的,在经济全球一体化的时候,多元化的世界文化应该怎样和谐相处。这是个大问题,需要大家开动脑筋好好想一想。
希望我们考古界的朋友,思想再解放一点,冲破“就材料论材料”的羁绊,在夏鼐和苏秉琦先生建立起的研究基础上,更上一层楼,将考古学的研究提高到更高的层次。我虽然年纪已经大了,而且考古也不是专长,但是,十分希望能够继续和大家聚在一起开这样的讨论会。
2001年5月
(1) 本文是作者在沈阳“中国古代玉器与传统文化学术讨论会”(2001)上的发言,后刊发于《群言》2001年第8期。——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