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小捣蛋鬼
从前,有个姓李的秀才,他有个儿子叫小三儿,小三儿小的时候非常淘气。
他十一岁的时候,梳个小辫儿也挺讲究。他这小辫儿,留在天灵盖上,不过不是月牙形的,是滴溜儿圆,这不叫“木梳背儿”。用红头绳一扎,朝天立着,这叫“冲天杵”!可以想象到,一个小白胖小子,再有这么个小辫儿,谁见着不稀罕!遇上和善的叔叔大爷,过来扒拉一下:“小三儿这小辫儿真漂亮啊!”可是遇上讨厌的人,小三儿就倒霉啦!过去伸手一攥:“他妈的,叫二叔!不叫二叔不撒手!”因为每个人手上都有汗,因此三回五回这辫绳儿就变成黑的啦!回家老挨姐姐埋怨。把小三实在挤对急了,这天问他姐姐:“姐姐,你那绣花针哪?我手扎了个刺儿,拨一拨。”
“在小纸盒里,自己拿去。”
小三趁他姐姐没留神,拿了四个,他实际上没有扎刺,拿针是另有目的,到镜子前边儿,用新头绳扎上小辫儿,然后就把花针插了上去。前后左右四根针全插在小辫儿里!只露出半拉白米粒儿那么大的尖儿,猛一瞧,还真看不出来。收拾好了就上街了,刚出胡同口,后边就跟上来一个,把手放到小三的小辫上。“小子!叫……二……你这小辫子儿出蝎子啦?”又过来一个,刚要伸手,“大哥别动他!这小子扎手!”从那以后,小三扎手这名声就传出去了。
这件事让小三儿长了见识:对这类人就得这么治他们。他们胡同口有个小铺,卖油盐酱醋,买卖虽小,可收利挺大。因为掌柜不但少给分量,还往酱油、醋里兑水。小三儿同院住着一位光棍儿老头儿,腿脚还不好,小三儿经常替他买东西。有一年秋天,老头想自己买盐腌点儿咸菜,冬天省得总托小三儿往街上跑,老头儿拿着口袋找小三儿,想托他跑一趟,小三儿没在。老头儿一看,天气挺好,自己去一趟吧,也活动一下身子骨,慢慢地走到小铺。称好盐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这十斤盐怎么这么轻啊?到家用秤一称,才八斤四两,少给一斤多!老头儿提着盐又到小铺,耐着性子跟掌柜的说:“刚才你也许看花眼了,我回家一称,少了一斤多……”掌柜的双手一叉腰,阴阳怪气地说:“老爷子,你可别故意讹人,您的盐要不够吃,咱们这些年的邻居,我送您三斤二斤的都可以。您这么一来,我倒不能给您,我要是给您,人家也不知道是您半道上撒啦?还是您回家倒出去啦?还是我真给少分量啦?不清不白的我这块‘童叟无欺’的牌子砸了可犯不上!实话告诉您,赔点儿本儿我不在乎,可这坏名誉我可担不起。”把老头儿气得胡子都撅起来啦!心想:“我也别跟他怄气啦!”哆哩哆嗦地就回家啦。掌柜的指着老头儿背影还说:“真是倚老卖老!”老头儿进院,小三儿正在院里站着,冲着他喊:“小三儿,你上哪儿啦?”
“我上学啦。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哪?”
“小三儿,别提啦!”叹完气,把买盐的情况跟小三儿一说。小三儿听完了劝老头儿:“您别生气啦,看样子,这一斤多盐是找不回来啦,他不是说‘赔点本儿不在乎’吗?这么办,出不了三天,我叫他大赔本儿?”
当天晚上十点多钟,就听掌柜的在胡同口骂:“这是谁这么缺德!三更半夜的,我不但一斤香油没啦,一只新缎子鞋也搭上啦!”
原来,这天晚上,掌柜的把小徒打发回家,自己留下守夜儿,他上好了护窗板,安好了小洞门儿,古时候做买卖的都在护窗板上安一个一尺多高、八九寸宽的小洞门儿,为的是夜里买东西的一敲窗户,不用开大门放人进来,隔着小洞,一手钱一手货把东西卖出去。像什么耍钱的,有病人的,半夜里来人去客的……他专卖这些人的钱。因为夜里买东西必是急用,没那工夫分斤掰两,这也正是他掺虚兑假给少分量的好机会!他安上小洞门儿刚躺下,就听有人撞护窗板:当当当!“掌柜的,打二斤香油。”小三儿在外面装作大人喊道。掌柜的一听可高兴啦:我正琢磨酱油能兑水,白糖里能兑馒头渣儿,香油里可兑什么呢?这深更半夜的不正是兑我这半壶剩茶的好机会吗?他打回去倒在碗里只要没下锅就看不出来!想到这儿也顾不得找白天做买卖的旧鞋了,登上新买的缎子鞋,顺小洞接过油瓶子来,插上漏子,拿起油提,提溜出一斤油来往漏子里一倒,哗,全洒脚面上了。怎么回事呀?原来,小三把油瓶子的底给凿下去了。
有一次,有个唱大鼓的韩大瞎子把小三儿得罪了,其实这事与小三儿一点儿关系没有。韩大瞎子是连唱曲儿还带着算卦批八字儿,唱曲儿倒没什么,这算卦、批八字儿可缺德,特别是批八字儿。那时候迷信,男女双方订婚的时候,都请他们批八字儿,看看属相犯不犯,五行合不合,他就一通儿瞎白话,可婚姻成不成还全凭他一句话决定。不知道坑了多少年轻男女。
在小三儿住的那个胡同里住着一个黑妞姑娘,十八岁,别看名字叫黑妞,长得漂亮极了,而且是炕上一把剪子,地下一把铲子,剪子是大裁小剪,铲子是做饭炒菜全拿得起来。小三儿同院还住着一个小伙,靠做瓦木活为生,为人是勤勤恳恳厚厚道道,他跟黑妞从小儿一块儿玩大的,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了也是互相关心,真是天生的一对。街坊有那好事者就对双方老人提这亲事,两边老人,也都不想高攀亲戚,一说就妥。请韩大瞎子批八字,小伙比姑娘大三岁,属虎,姑娘属蛇,韩大瞎子愣说犯忌——蛇虎如刀锉!成亲后不但妨父母,而且自己一辈子也断不了大凶大难!
在隔一条胡同住着一个流氓钱四爷,四十多岁,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后来靠耍钱闹鬼儿起家。在他媳妇活着的时候,他就惦记上黑妞,后来媳妇一死,他就托媒人上门说亲。黑妞的父母是守本分的人,几次都婉言谢绝。他想了个主意,用钱把韩大瞎子买好了,用利嘴毒舌先破了那一门子婚,然后又用花言巧语夸钱四爷怎么福大量大造化大,怎么有财长寿,将来钱四爷活到八十多,黑妞也六十多,一样白头到老……老两口一时糊涂上了当,姑娘过门第三天就喝大烟死了,因此,那条胡同没有不恨韩大瞎子的。小三儿早就想治他一下。
这天,韩大瞎子带着个伙计也是个双目失明的家伙,叫二瞎子,他在前边打着鼓,大瞎子在后边弹着弦,往前蹭着走,乐器干响,就是不唱。他怕唱完了客人不给钱,得先抓钱。正蹭着,小三儿带着小五儿、铁蛋儿由对面走过来,小三儿把嗓音憋粗:“先生,你们都会唱什么呀?”韩大瞎子耍开油嘴滑舌吹嘘道:“跟您回:小段有《天官赐福》、《百鸟朝凤》、《百寿全图》、《王子求仙》——全是吉祥的。长书有三列国、东西汉、水浒、聊斋、济公传,大五义、小五义、五女七贞、西游记、施公案、金钱镖、洋鬼子吊膀、大皮包!”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批八字的能编鬼话,在书里瞎编点什么,那是手到擒来。小三儿一扭脸儿:“进喜儿呀!”小五儿搭喳了:“伺候您哪,二爷。”那时候当差的称呼管家为二爷。
“你回府里问问大少爷听曲儿不听?”
“是!”小五儿一转身,加重了脚步,噔噔噔噔跑出胡同。出胡同就不跑了,找块石头坐下耗时间。韩大瞎子想:当管家的都有跑道儿的,这宅门够阔的,得好好伺候。
约摸过了一刻钟,噔噔噔,小五儿又跑回来,气喘吁吁地回道:“回二爷,赶巧啦,今天是六月十四,老爷的生日,少爷正给老爷拜寿哪。我一问少爷,老爷也高兴啦,说今天不听戏啦,要听回书,多花俩钱儿没关系。”
“进喜儿呀,你先别忙,我问问他们。先生,你们有功夫吗?”
“跟您回,功夫可不敢说,不过我们哥儿俩从小就练,您如恕个罪儿我再说:只要府上老爷有兴致听,甭说一白天,就是三天三宿我们也不带住嘴的。”
“那好,这一天唱下来,我做主啦,给你们五两银子,老爷高高兴兴再赏多少我就不管啦!”
韩大瞎子这高兴劲就别提了。他这辈子除了钱四爷给他那四两银票之外,哪儿摸过成两的银子呀!“我们哥儿俩先谢谢二爷啦!”
“好,你们别弹了,也别敲啦,免得半道上有人让你们唱,你们不唱得罪老主顾。”
“对对对,还是二爷想得周到。”
这俩人把弦子、鼓一夹,拄着马杆儿,戳答戳答跟着小三儿他们走下来了。“往左拐……往右拐……再往右拐……到了。”
小三儿把韩大瞎子他们带哪儿去啦?原来后街有个关帝庙,带到庙门洞里。
“你们先在门洞凉快凉快,进喜呀!”
小五答:“哎!”
“进福哇!”
铁蛋答道:“在这儿。”
韩大瞎子一听:“俩哪!”
当差的出门就带俩随从,这家够阔的。
“走,你们俩跟我进去回一声去。”
“是!”小哥儿仨进院几步就停住了,听这俩瞎子说什么?
韩大瞎子一听没动静了,张嘴说:“我说兄弟,咱给人算卦虽然是瞎白话,可运气这玩意儿还真有。去年冬天,咱不能上街唱曲,给钱四爷说成那门亲,就挣了四两银票,肥吃肥喝过一冬。今天甚至少也能弄个十几两。”
二瞎子说:“大哥,你先别高兴,我总琢磨有点蹊跷。那么大家底,过生日不请京班大戏,找俩瞎子说书?”
韩大瞎子一听也有点含糊:“对呀,别是谁插圈儿弄套儿涮咱们,回头咱问问是真的假的……”
“您又错了,一问,人家一生气,再给咱轰出去!若是真的,那不是到嘴的烧鸭又飞了吗?我有个主意,咱进院以后用步量一量,要是步数多,是深宅大院,阔人家没错,要是几步就进屋,那绝对是蒙咱们。唱完了不给钱,咱就抡马杆!”
韩大瞎子说:“对,咱先量量门,你往左,我往右试试几步摸着大门。”说完了两人背对背就迈开步,不多不少每人走了七步才摸着两扇大门,十四步起码有一丈四宽,走骡子车、八抬轿是不费事的,二瞎子在门板上一划拉,吓得一吐舌头,怎么?上边有小馒头那么大的几行门钉。清朝没有做过官的人家,是不许钉门钉的!虽然摸着漆皮脱了不少,但也证明这是一户殷实人家,也许不愿意豪华外露。他哪知道,这座庙早就断烟火了,连和尚都跑了,除了正殿剩了半间,门洞临街没人敢拆以外,配殿、院墙都坍、塌、倒、坏了,再加上附近无赖地痞用窗子的拆窗子,用砖的搬砖,虽说是座庙,但只剩关公、周仓、关平这爷儿仨孤苦伶仃地在半间破殿里忍着。
这时候,小三儿过来喊道:“老爷叫你们进宅去唱。”
“好好好!”瞎子马杆儿点地刚要迈步。
“别忙,把马杆头儿给我,我拉着你们。”
原来,瞎子的马杆儿是代替眼睛使唤的,他是往前点一下,左右再横划拉一下,探出眼前确实没有水坑,然后才迈步前行。这时候要让他随便划拉,地上有的是砖头瓦块,大宅门院里哪有这玩意?瞎子非起疑心不可!三儿心里知道瞎子绝不轻易把马杆给外人的,怕把他拉沟里去,对瞎子解释得有条有理:“先生进去得留点神,我们老爷脾气特别大,从大门到后厅,这么大院子,几万棵花,都是他亲手栽的,上次进喜踩倒了一棵墨菊,整让他跪了一中午!你的马杆要是给碰掉一个花叶,就算他原谅你们是失目的,心里也不高兴,赏钱就不能多给了。”
瞎子一听有理,连说:“好好好。”就把马杆递过来了。小三儿接过马杆儿就顶脑袋上了,为什么顶在脑袋上?因为小三儿才十一岁,个儿矮,成年人拉着马杆儿是平的,小孩拉着,马杆儿前边往下斜,瞎子立刻能明白是小孩儿糊弄他,不言不语马上使劲抽回马杆就抡!韩大瞎子心黑手狠是出名的,这几条胡同的小孩都挨过他抽。就是这次想治他,自己也要留着八分神。马杆儿放在脑袋顶,用手扶着——跟大人拉马杆儿的尺寸一边高!二瞎子拽着大瞎子衣襟在后边跟着。
小三儿一边领着走,一边跟他们聊:“我们老爷不爱动,就爱静,平常顶大就是种种花,连话都不爱说。在后宅听书,他嫌太乱,光拜寿的连孩子带大人百十来口子,所以带着两位少爷到前书房来听。这样也好,你们二位少走不少路哇!”瞎子这会儿光惦记着早点见着早拜寿,好领赏钱!嘴里“好!好!好”地跟小三儿进了正殿。小五早把供桌前头那小块地方扫平,铁蛋从家扛的二人凳放在院里。小三儿说:“到啦,来,先见见老爷!”俩瞎子趴在地下就磕头:“祝贺老爷千秋之喜,福体安康!”嘣嘣嘣,每人磕仨头!“老爷叫你们起来哪,你看我们老爷是不是不爱言语?光摆摆手,连‘免礼’俩字都懒得说。”其实老爷真要说出话来,连小三儿也得吓跑喽!“见见两位少爷。”瞎子又给周仓、关平每位磕仨头,这九个响头磕得俩瞎子脑袋嗡嗡的!
“来,你们二位先出来,后厅正开席,椅子全占上啦,你们先坐板凳上吧。”
俩瞎子脸朝北,背冲南,六月十四的中午,天上连片云彩都没有,火毒的太阳一点儿没糟塌,全照在这俩人的后脊梁上了。
“你们先等等,我去请示一下老爷听什么,点下题目来你们再唱。还告诉你们,我就在你们旁边,有什么事也别喊我,老爷爱静,不许喧哗。咱们定个暗号儿,有事你们就连咳嗽三声,我就过来啦。我先进去一趟。”说完走进正殿。过一会出来吩咐道:“你看我们老爷真是‘贵人语迟’呀,就说一句:‘赏银每人五两,唱完了到账房儿一块领。’题目老爷写在单子上啦,我给你们念念:‘小段《百寿全图》,长书挑拿手的唱,卖力气另有赏’!”
俩瞎子互相用胳膊肘一捅,高声答应:“是是,一定卖力气!”他定的弦比平常高俩调!唱的时候是声嘶力竭五官挪位,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好不容易把《百寿全图》嚎下来了,连晒带累,就觉得嗓子冒烟儿,渴得要命,咳嗽使不上劲。勉强咳嗽了三声,小三儿从庙门洞儿的阴凉地方跑过来了。
“先生干什么?”
“我实在太渴了,您给我找杯凉水喝。”
“不行啊,这阵厨房正忙,挤不进去呀。这么办吧,我们老爷听唱入迷了,连茶都忘喝啦。我给你偷出一碗来吧。”
“好,谢谢。”
小三儿转身进殿,心里想:哎呀,让大瞎子喝点儿什么,我早就想好了,可使什么盛呢?……怎么忘了呢?……有啦!香炉!关公供桌上的香炉太大,周仓、关平脚底下那香炉有饭碗大小,正合适!他把香灰倒出来,拿着就出庙门奔隔壁马车店了。马棚里等了一会儿,有匹马撒尿了,他赶快蹲下身儿,满满当当接了一香炉。双手捧着来到大瞎子跟前低着声说:“你真有福,今天正赶上沏的是云南普洱茶,兑上了西湖龙井,又加了蒙古奶酪,要不是老爷生日,说什么也舍不得沏呀!现在正酽,不过,你们喝惯了两铜板一包儿的茶叶末了,恐怕喝这个不对胃。不过,能喝就喝,不能喝就等一会儿,我给你们找凉水。”
“行行,您给我吧。”
“可惜你眼睛不好,要不,你饱饱眼福,就看我们老爷这茶碗,别看磁儿糙,就像没挂釉子似的,可这是唐明皇用的御碗,好几年了,也就是我们老爷这茶叶,才配得上这个碗!”为什么他这么夸香炉呢?他怕瞎子摸出来:“什么碗?粗不拉的?”一起疑心,不喝啦!瞎子早渴急啦:“您递我吧,我饱不了眼福,饱饱手福……”
“可是还有一节,这茶,你喝着不对胃,可也别吐,旁边都是花池,吐上我可担不起!特别是这碗可别摔了!”
“您放心吧,一定不吐不摔!”说着把香炉接过来,咕咚!就是一大口!啊!这滋味儿,简直就没法说。真是又咸,又臊,又涩!在嘴里干打滚,下不去。想吐,又怕吐到花上,使足了劲一扬脖子,一捋胡子,总算是咽下去了,差点儿没憋死!刚才他们说的话,二瞎子全听见了,心想:大哥,你快喝几口,我好喝呀!这一阵连弹带晒也渴得够呛啦!怎么喝一口就停下啦?干吗?品滋味哪?你品滋味儿,我受得了吗?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也嚷道:“大哥你别耗着啦,您要嫌烫,我先喝两口儿!”大瞎子心道:我这是嫌烫啊!你不是多嘴吗?给你!开口说道:“不烫,正可口儿,你要着急你先喝,不过得给我再留点儿!”
“您放心,我决不能独吞!”二瞎子接过香炉来:咕咚——这口比韩大瞎子那口大得多!什么滋味儿?跟大瞎子一样!费好大劲咽下去啦。
“大哥,这茶怎么这滋味呀?”
“二爷说是云南普洱茶跟西湖龙井掺着沏的……”
“那也不能这味儿呀?”
“咱请二爷来问问。”咳嗽了三声,三声哪?三十声怕也没动静儿,小三儿哪?二瞎子嘴刚一沾香炉,小三儿就拉着小五跑啦!铁蛋躲在正殿没走,等俩瞎子站起来,往回扛板凳。俩瞎子咳嗽了半天,没人搭碴儿。
“兄弟,我看今天这事是怪,办生日既然来了好几十口子,就算院子深吧,也不能一点儿响动都没有哇!再说二爷给咱送了一碗特别茶,怎么马上就不照面啦?我连咳嗽了‘三八二十四’声,他也没搭碴儿呀?”
二瞎子说:“咱叫叫他吧!”低低地叫道:“二爷!二爷!比刚才又高一个音叫道:“二爷!二爷!最后,大喊道:“二爷!二爷”事实上,小三儿他们早就躲在庙门外边看热闹呢!
“大哥,不对呀!刚才我琢磨了,咱们来的时候,先走了一百多步就往左拐,又走了三百多步往右拐,又走了几十步还往右拐!左、右、再右!——这……什么大宅门儿呀!这不是后街的关帝庙吗!”
“哎呀,这可损透了!甭说,刚才咱喝的那个,不是羊尿就是马尿哇!”
“差不多,哎!什么唐朝碗哪?这是香炉哇!你摸,这不有香炉耳子吗!”
“这是哪个小子这么损哪?咱哥儿们可没吃过这门亏!走!上街骂去,谁要敢搭碴,就用马杆抡他!抡倒了,你就揪住!我上去连抓带咬!然后送官府,让他包赔损失!”
“对,这不算完,咱再请钱四爷找几个人上他家砸去!”
“对!”说着话把弦子、鼓一夹,拄着马杆出庙骂街去了。
铁蛋把板凳扛回家,追着小三儿看热闹来了。就听韩大瞎子哑着嗓子骂得正欢:“这是哪个王八蛋!让我们晒着太阳唱大鼓!磕头还不算,还给我们马尿喝!谁办的谁站出来,不站出来我就骂他八辈祖宗!有种的从你那兔子窝里爬起来!”嚯,越骂越气粗,越骂越下流。什么肮脏话都骂出来了!把铁蛋骂火了,要过去揍他们,让小三儿给拦住道:“有办法不让他骂,跟我来。”说着领铁蛋儿到一棵垂杨柳底下,踩着铁蛋肩膀儿,撅下一根二尺来长的干树枝,在胡同旮旯儿有一泡小孩拉的干屎橛儿,用树枝一插,长短跟韩大瞎子的嘴一样大,蹑手蹑脚地蹭到韩大瞎子身边,韩大瞎子还骂:“你要不爬出来就是……”下边要骂“大伙的孙子!”“大”字不是得张嘴吗?刚一张嘴,小三眼疾手快,将屎橛子塞进他嘴里去啦!韩大瞎子这幅惨样就别提了,偷偷吐出来,心想:我这对头够厉害的!我再骂,还不定得遭什么苦哪!先别言语了,等今儿晚上请钱四爷给查查,查出来再报仇。
后边二瞎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直捅他大哥:“怎么不骂啦!”大瞎子有苦难言,支支吾吾地说:“……我这嗓子太干了,歇会儿再骂吧。”二瞎子说:“那可不行,您出了气,我还没出气哪!”大瞎子心想:马尿咱俩一人一口,这种美味儿你不尝尝,就对不起你啦!
“好,那你先骂着,你骂累了我再接过来。”
二瞎子又接着骂,骂得比大瞎子声更大!
小三儿跟小五、铁蛋儿在离他们八丈多远看这俩人折腾,忽然,他们发现打更的张三正盯着他们。清朝没有警察局派出所,在几条胡同之内,安一个打更的看房子,里边有个主事的,白天围着他所管的地方转转,晚上住在那值班,就管贼情盗案,口角纷争之类的事。大事管不了,小事不管。要在往常,正睡晌觉的时候,他也就不管了,可是他听着外边越骂越不堪入耳,于是拿着鞭子就出来啦。顺着音一看:俩瞎子正骂哪!一会儿就看小三儿用树枝插着个小屎橛儿,给瞎子塞嘴里啦,瞎子马上就不骂啦!他想:甭说,这俩瞎子准是惹着小三儿啦,要不,哪儿有这么治人的。可是自己是当差应役的,事儿又出在自己所管的地域上,不能不管。要是一般的小孩儿,一人抽一鞭子给抽跑了,等瞎子骂乏了,没人搭碴儿,怨就算了。可这事,他打怵。因为其中牵扯到小三儿,前年因为小三儿的小辫儿扎了他手心,他用鞭子杆打了他两下儿,后来就听说小三儿要报复他,开头他还不信,不到一个月真报应到头了。怎么回事呢?原来,打更的每月领一百五十根红蜡,每根粗下里有一寸多,长里有半尺,上秤一称半斤多,天一黑就点上,点着之后,插在更房子门口的木头架上的“气死风灯”里。有一次月末,张三把余下来的二十九根蜡换了酒,把领来的新蜡插好一根,想起来还没有酒菜呢,就上街去买猪头肉。他刚走,小三儿他们就来了,小五、铁蛋儿在东西口放哨,小三儿把灯罩起来把蜡拔下来往兜里揣,然后掏出一个跟那根蜡粗细长短都一样的玩意给换上了。什么呀?特号的麻雷子!周围滴上红蜡油,往蜡座上一插,跟真蜡一模一样!他也完事了,张三也回来了,唱唱咧咧地把酒烫上,找出筷子,坐在炕上,刚要斟酒,就听西边马蹄子响。“嗯?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哇?也许不是吧?不!还是慎重点儿好。”赶忙下地找着火纸——听马蹄声是进西口啦,他点着火纸,托起灯罩笼往里捅,就听“彭!”的一声,进口的官兵由马上掉下仨来!灯笼也碎了,火也灭啦!为这事张三挨了五板。从那以后这打更的张三见着小三儿也得让他三分。小三儿见着张三也是客客气气地老远叫三叔。
这回这事让他赶上,虽说前半段他没看见,可是听瞎子一骂,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心说:这小三儿也真有一手,那么刁的韩大瞎子让他治的又喝马尿又咬屎橛!今天我倒要看看他还有多大本领。想到这儿,他鸦默雀静地绕到他们后头,伸手就要抓小三儿的小辫,刚伸出一半就停住了,因为想起扎手的那件事了,于是把手往下一耷拉,揪住小三儿后脖领:“小子,哪儿跑!”小三儿回头一看,是张三。
“三叔,您揪我干什么?”
“干什么?上次炮打灯笼的事,我就不说啦——我跟你爸爸有交情,挨五板没什么!这次你惹这祸有多大?韩大瞎子骂了半天糊涂街了,万一咱这边哪个脾气暴的出来跟他打起来,甭说出人命,就是打个头破血流我这打更的也得沾包儿哇!走!找你爸爸去!我把你给他们喝马尿吃屎橛的事全告诉他,看他揍不死你!”
“您找我爸爸倒没关系,不过您可别撒谎,我管您叫三叔,您为报那炮打灯笼的仇,挺大人说亏心话,让小孩儿挨打就不对了。”
“这是我亲眼得见,哪句亏心?你说!”
“您为什么说那屎橛子是我给他吃的呢?”
“照你这么说,是我给吃的?”
“也不是,是他自己要吃的。”
“胡说八道,他疯了要吃那个?”
“是这么回事,我们正玩儿着哪,他们俩过来,非要给我们唱小曲不可,还说唱完了不要钱,就让我们到关帝庙西边马车店里,在驾辕的黄膘马那给接点马尿,兑一点香灰,能治病——他们要喝点儿,起初,我认为他说笑话呢,就答应,谁知道唱完了以后真跟我们要马尿,不给就骂我们。只好把周仓那香炉腾出来留点香灰底子,接了马尿给了他们,一人喝了一口,他们还不答应,又要吃屎橛儿,我们没给,他们就拿马杆抡,我们跑了,他们就追着骂!后来骂得太不像话啦,我跟您想的一样,怕遇上暴脾气打起来,事情闹大了,没办法,才用树枝找一节小孩的屎橛,给他塞嘴里啦,嗯,还真灵,您看,现在不骂啦。”
“啊?这话你糊弄别人去。”
“您要不信,就找我爸爸爱怎么亏心就怎么说吧。”
“我也犯不上亏心,可这事我也不信……这么办,你不是说吃屎橛儿就不骂了吗?现在我撒开你,你要跑了,我找你爸爸算账!你再找根棍子插个屎橛儿,那个二瞎子不是还骂呢?你给他吃了,看他还骂不骂?如果不骂了,我不但把他们放走,还拿两根蜡给你们换西瓜吃。要是还骂,你得趴地下,我跟你爸爸一对一地打你屁股,什么时候打累了什么时候拉倒!”
“好吧。”
小三儿撅了一根树枝出胡同口,张三以为他上茅房了。事实上没有,他上小铺:“掌柜的,借您小碗儿打一大钱的芝麻酱,俩大钱白糖,放一块儿。”然后筷子一搅,团巴团巴,有大拇指那么粗,中指那么长,用小棍一插!他这作派太好啦!左手举着小棍儿左手捂着鼻子蹭着往前走。二瞎子骂得正欢:“谁家的祖坟没修好,出这种败类!”这会儿小三儿跟他并排走着,用那小棍在鼻子底下晃……二瞎子还骂哪:“欺负人也……不打听……打听。”二瞎子边骂边用鼻子四处闻,心说:什么味这么香啊?芝麻酱糖加白糖,能不香吗?就像谁拴了一块不出锅的芝麻糖给他挂鼻子尖上似的!“你们明白点儿!二太爷我……”刚要说“也不是好惹的”,话还没出口,就觉着嘴唇这儿凉森森儿,甜滋滋儿的。吭哧一口,就叼嘴里啦!一嚼,又香又甜!张三一看:怎么着,真吃啦?二瞎子嚼巴嚼巴用手捋脖子——咽下去啦!然后说了一句话,差点没把张三鼻子气歪喽!“还有吗?我再来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