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诗如人眸子，一道灵光(3)
十三
杭州人氏潘涵，字字情，在六合县任县令，被称为循良的官吏。他的两个儿子死得早，家庭竟然断了后代，天道真是太难以知道了！我仅收录了他的《随园小集》，诗中说：‘安心地住在山林中的小屋里，驾船远行，环境随着人而改变，水流随着水鸥而转向。一座秀美的山峰坐落在长江口，几间老屋深藏于大树前。呵叱驾车的人原本和招揽隐士不同，买花园时先为种花而发愁。将象征权力地位的墨绶铜章解下归还朝廷，换来满园盛开的鲜花和平淡的秋日。”
“二十岁时美名饮誉京师，怀着远大的志向我孤独地独行。陶令在农田中获得丰收得以偿还酒债，敬姜在读书声中纺织麻线。渔童动人的歌声吸引我垂钓倾听，长者的马车到来时我拂袖相迎。远处仓山苍茫，近处梅花倒映在水中，回头望去，一片清莹赛过了玉砌的殿堂。”
“西面的亭台和北边的楼榭在一起纵横交错，阁楼中寒风袭袭。托飞鱼向远方带去旧时的约定，骑着马去借阅新吟成的诗。风声呜咽像唐朝时的曲调，礼仪失去威严要感谢汉代的官员。可笑我热衷功名还不死心，忙里偷闲去钓鱼。”
十四
我的同年许朝，字光庭，是常熟人。他的诗作很似陆放翁，死后，家中没有继承人。我抄录了他的佳句，如：“泉水被石块阻碍后并没有拐弯的意图，草儿经霜一打就再不用剪除。”“躺在床上时我喜爱靠着胳膊旁的枕头，把镜子揽到怀中贪婪地通过它看着背后的山峰。”“‘有月就好何况今天正当望日满月更美好，未必非是名山才好看。”“想要煮雪就应先准备好炉火，不会裁剪花样时可以借图谱模仿。”他的五言诗例如《病骡》，诗中说：“睡在深深的沙坑中有痕迹，吃着嫩嫩的青草一点声音也没有。”《山村》诗中说：“山峰错综突兀像是要向人压下，泉水遇到界石就会分流。”此外，“舟隔堤撑半露篙（隔着河堤望见小舟只露出正在撑动的半只竹篙）”，这七个字也用得很好。
十五
苏州人周钰，字其相，我和他相遇于江雨峰的家中。两人一见倾心。我每经过苏州，必定要到他的家中去。他家中资财颇丰，但人却吝啬高傲，死后无子；因为埋葬亲人的缘故，坠水而死。我见到他赠给我的诗：“空中飞花又是一年过，由于想念你我时常向北方来的船打听消息。随园的静夜中月亮高高升起，伴着你独自安睡。”“面对着田野中藿丛我空吟着《白驹》诗，往事令人伤心不堪回首。南国各地至今还替贾谊伤心，因为他偏偏是生在君主圣明的时代。”
他的《咏落花》诗中说：“黄莺从今天以后只能在树上空鸣，明日人儿也懒得上楼观看。”
十六
张长民名秉政，是我的表侄。他的父亲张灏，任侍读学士。张长民十五岁时在京都被举荐，不幸三十岁时早亡。他在《送袁随园出都》诗中说：“芙蓉花的两个缺点发生在您的身上，错被放逐随风飘落九天。世外仙境中凤凰飞翔于天，金笼头究竟有何魔力使得麒麟为之困扰。守候在城关前的小吏偷偷打量着我的小青牛，小舟行进在江中摇荡着白色的萍草。此去不须为降职而叹惜，下面的老百姓都盼着认识您这位被贬下凡尘的神仙。”
十七
进士史梧冈，名震林，对佛学禅理学问深湛，半生都是吃斋饭度过的，他知道我不喜欢佛学，但却很爱和我谈论，自以为深得佛学奥妙宗旨。我却始终不能理解佛学。记得他在《观荷》一诗中说：“露珠轻滴，荷花含苞吐艳好像红色的朝霞拥抱着东升的太阳，我伫立塘前把凄凉的心情交给荷花去揣摩。银河正晒织女所织的美丽锦缎，风雨无情吹打着荷花，不许它早开。”“吐蕊绽放似华美的山峰在锦绣的岁月中争奇斗艳，按顺序排序它的名次还应该在牡丹的前面。我微笑着扶琴赏荷，那洁白的耦实恰似一只只小船，乘风破浪要去海外探访蓬莱仙境。”史梧冈说：“我修行佛学并没有其他的念头，只求免受轮回转世之苦，少到人世间拜认许多爹娘罢了。”
十八
福建人刘南庐，名芳，相貌极像一位枯瘦的老僧，他身穿布衣云游天下，每天一个地方都要住宿于深山古刹之中，由众僧人供养。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乡，他笑而不答。他晚年死于通州府的狼山。群僧把他葬在骆右丞的墓旁，立了一块石碑。
丁丑年九月，他留宿在随园，赠我七律诗一首，我只记得其中的二联：“安仁还能有兴致栽花，孟博却无心揽辔。水波映射到小窗上便知月儿已经升起，松林中凉风袭袭吹过枕旁，深信原来已是深秋了。”
他在《焦山避暑》诗中：“水面上波涛汹涌有一只小舟漂摇，为了避暑我冒着危险来到山中僧人的小屋中。润湿的树丛把衣襟打湿，即使是晴天，树上也有水珠欲滴，卧榻上空飘浮着清凉的白云，即便是正午时分，也不用躲避消暑。门槛外天水相连，打开大门也无路进入尘世的烦嚣。浊酒一杯我想要酬谢这位高人隐士，却招不来千古的幽魂。”《瓦官寺》云：“瓦官寺砖瓦破碎佛堂荒废，僧人们徒然感怀着旧日诵经的场所。僧人带着大大的竹笠走在云深处弯弯的小路上，清闲的小屋旁馨香的花儿使客人的鞋子也变香。走过河畔时听到萧鼓的声音，坐在楼台旁默默地盼望着凤凰。想用一樽酒凭吊古事，酒却还没买来，香烟缭绕钟磬齐鸣我悠然立于斜阳中。”《军山夜坐》诗中说：“夜影星辰的光辉坠落到窗间，秋日江海的潮涌随风传至枕边。”
十九
汤西崖少宰小时候被人称为美人。他的小儿子名叫学显，戊寅年曾来访我，只看他的长身玉立便可想见他父亲当年的风度仪表。有《慧山》诗二首。诗中说：“九座山峰上萦绕着白云，山势蜿蜒曲折青翠苍苍。有缘进入山中踏上幽静的石磴，拜访长史昔一日的草堂。只见当今法象已空，宝幡却依然能使白鸽驯顺。树叶飘落拂去床上的尘土，山花开放处可以见到佛光。病重的僧人不谈禅理，吟哦诗句草木跟着生香。一心一意要与此相伴直到永远，随在你的身边就犹如进入淡泊无虑、物我两忘的奇妙境界。”“飒飒林风吹来，空气顿觉清凉。山鸟在树后鸣唱，声音悦耳令人百听不厌。寻访僧人墓前的石碣而披萝向前，钗脚也被磨去了一半。蝴蝶将老仍然紧抱着秋花，疏散的松枝漏下了清凉的月光。当此时此境人还有什么割舍不下，但见秀娟的芙蓉花又开放啦。”
二十
李啸村最擅长绝句，有人批评他的诗标新立异；那是不知温子升曾说过：“文章容易作，雄奇杰出可就难了。”像啸村这样的人，他的诗作毫不愧对雄奇杰出。他的《泰州舟次》诗中说：“云烟氤氲的水边月影朦胧，月光好似披着夜衣在篙草上低飞。未成年的女儿知道客人欲乘舟远去，便冒着夜风晨露来摇船送别。”《夜泛红桥》诗云：“天高云淡月儿初上，玉绳似的月光低撒，河堤两边灯红酒绿，一片欢歌笑语。一声声动听的歌喉传到我的耳中，就像夜风轻拂水面，驾起小舟我荡漾在画桥西边。”
《废园》诗中说：“谁家的亭院中百花齐放，一片喜人春色，窗前莓苔生长，案上落满灰尘。偏偏邻居家的狗关心园内动静，一听到有人折花便隔墙狂吠起来。”他在《青溪》一诗中写道：“粉一扫有如落花一般，这一片楼台亭院掩映在树影中。斜风细雨中竹帘未卷，纵然无美人在赏雨也令人消魂。”《却人写真》诗中说：“正发愁此身有影无处藏匿，没有才华还觉得此身实在多余。”这一首是啸村最好的诗作；但沈归愚所选的《清诗别裁集》中只选收了他的《上巳忆白门》诗一首，诗中写道：“杨柳绿，晚风吹，深巷中人痛饮酒；桃花开，春水流，竹帘里人盼春来。”这首诗只不过对仗整齐字面好看，但实际上却是最差的。舍弃性情灵气而只追求风格的人，往往舍弃内涵偏爱对仗工整。
二十一
白太傅说过：“有个叫唐衢的人喜爱他的诗，不多久，唐衢亡故；有个叫邓访的人喜爱他的诗，不多久，邓访亡故。”我在金陵的时候，收了两个弟子：一个叫金光国；一个叫高步瀛。他俩的诗作特别隽永，跟我学了不满三年都死掉了。金光国的诗，仅收存了《祝寿》等几章。高步瀛作了《未灰稿》二编。《晚春》诗中说：“百花开了又谢，草木茂盛，突兀的楼阁耸立在白石旁边。都是无尽的雨埋没了春光，天气刚变得稍长一些却好像一年那么长。客人初到还不习惯惊动了栖息的雏燕，人在无忧无虑的时候特别喜欢啼血的杜鹃。檀木做的茶几上灯火明亮，户外的小路已黑，放下竹帘把身影溶在茶烟中。”
有几首七绝诗写道：“如刀的春风剪瘦了条条绿杨丝，一路芳菲我一直走到落日时分。山峰曲折我不妨跟着小路转弯，穿过云雾早就看到了酒家飘动的酒旗。”“静静的消磨了数升墨汁，修书一封去询问远方的作诗僧。为了寻找你听到钟声后我曾来到这里，看到了村边小河桥头的照蟹灯。”
好的诗句还有：“还没到降霜时偏偏喜爱菊花，尚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看到梅花。”“灯花争结并不是在报喜，人儿习惯了离家，梦境转眼即逝。”“同路之人催促我上马赶路，临近水边却舍弃观鱼的机会。”“名声总是不如王维，为避免垫底排到了颜斤蜀的前面。”这些诗都是用了心思精心创作的，和那些平庸浅陋的诗作是不同的。
二十二
绍兴的平民百姓俞楚江，名瀚，长期客居京师，少司农金辉把他推荐给望山相公。望山称赞他的诗很有新意，但俞楚江最终没有得到很好的待遇，在虎丘卖药为生，后死去。
他的《登九龙山遇雨》诗中写道：“飘泊一生空忙碌，冒着雨渡过清冷的河流。赶着马在山头驰骋，云雾横过眼前不让我通过。”
《偶成》一诗中说：“安于贫穷但求自我淡泊平静，诗书和宝剑陪我到处游。姑且盖起几间小屋，我将要成为一个老农；亭中空荡荡的，可以装满云雾，院子虽然小，但还是能够容下大树。住在开元寺旁，每夜躺在床上倾听清脆的钟声。”“戒酒原本是因为生病，村头的酒旗千万别放纵地招引我。忙着应酬完花事，闲居久了睡意浓。蓬乱的鬓角白发如霜，枯黄的柳条上秋意已浓。竹炉上煮的茶还没有沸熟，只见一缕细烟袅袅升起。”
其他的诗句如：“有谁和我来往，是西山上的一片云。”“风儿吹舞着昏昏欲睡的柳条，小雨催促等回声的鸟儿归巢。”这些诗都很有意境和情趣。
二十三
仪真有个叫张日恒的读书人，受知于学使梁瑶峰，写成一册诗集，是属于尤贡父早期的风格，他要来拜会我，唤船但船没开，他就得了暴病而亡，年龄还不满三十岁。他的一册诗中有一首《山中早春》：“不知花草芬芳的气息已转到这里，只是觉得山中的鸟鸣声柔和了。倚着门槛倾听喧腾的溪流，慢步绕过长满翠竹的山坡。池塘中香气扑鼻，生长着的水草很细小，花树遇暖绽开的花朵很多很多。春风给人带来雅志和惬意，还应该提防山中的天上会落下小冰雹。”《青山守风》诗中说：“偏僻的哨所偎依着沙质的河岸，孤独的帆影守候在旅行的路途中。我白白地费神惆怅观望，整夜都痴痴地看着那片菰芦。江面上灯火时明时灭，星光乍有乍无。晨风狂吹不定，好像一位神女在拨弄着江水。”《江令宅》诗中说：“南方的都市中有很多旧房宅，江令宅是其中最出名的一座。一块长木板把两座桥连在了一起，一条清澈的小溪迎面流来。仙境般的楼台中回家的骑马人还很远，高高的大树上是晚归的斑鸠在鸣叫。惆怅地望着城东面的那条大路，每年春天小草都会恣意地生长。”
二十四
杭州明府宋笠田，名树谷，在芜湖任县令，声誉很好；一度被罢官后又再次被起用，补陕西两当县县令的缺，经过随园时，留宿一夜后相互告别。我听说因为牵涉进甘肃的一个官司中，降职到黑龙江去守边，宋笠田已近七十古稀，恐怕今生不能再与他相见了。幸运的是，我抄录保存下他的诗作。他的《立秋柬顾孝廉》诗中说：“前日夜晚阴雨绵绵，昨天清风拂面，足以炼石的炎热转眼威风扫地。蟋蟀的鸣叫引发了千万个洞穴中百虫齐唱秋声，梧桐树又飘撒下每年一落的树叶。清凉的静夜中花开的香气特别长久，秋天里吟诗句子也容易对仗工整。为了报答湖那边的几位朋友，我收拾好外出用的鞋子又整理了存放诗作的竹筒。”
《独步净业湖》诗中写道：“风儿吹拂堤边的杨柳一片绿色飘飞，净业湖中水波荡漾乱如麻线。京都清明时节才刚刚停下雨，故乡的花园二月就已飞起了柳絮。青色的竹帘很容易使人去买回三升老酒，白白的乳汁使人凭空想起了要喝几碗茶。夕阳西下天上的一行飞雁也落下栖食，不知道它们是否曾经飞过我的家乡？”《山村小步》诗中说：“如此明媚的春光令人难以把握自己，脚穿肥大的鞋手拄短小的手杖步子迈得也慢。占了天时的花草绿柳好像有些骄傲之色，在画中云雾缭绕的山峰没有固定的姿态。过佳节村中的村学放学休假，老农们知道预示丰年来临的兆头。日已西斜我坐在桥头观碧水，什么地方的卖糖人在向客人吹着萧。”《出京留别》一诗中说：“六年中燕京城留下我的游踪，到处都是相同的酒场歌楼。今天我伴着西风走远，他日会从天上俯视诸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