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的童年
——许地山
小时候的事情是很值得自己回想底。父母底爱固然是一件永远不能再得底宝贝,但自己的幼年的幻想与情绪也像孤云随着旭日升起以后,飞到天顶,便渐次地消失了。现在所留底不过是强烈的后象,以相反的色调在心头映射着。
出世后几年间是无知的时期,所能记底只是从家长们听得关于自己底零碎事情,虽然没什么趣味,却不妨记记实;在公元一八九三年二月十四日,正当光绪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八底上午丑时,我生于台湾台南府城延平郡王祠边的窥园里。这园是我祖父置底。出门不远,有一座马伏波祠,本地人称马公庙,称我们的家为马公庙许厝。我的乳母求官是一个佃户的妻子,她很小心地照顾我。据母亲说,她老不肯放我下地,一直到我会在桌子上走两步底时候,她才惊讶地嚷出来:“丑官会走了!”叔丑是我底小名,因为我是丑时生底。母亲姓吴,兄弟们都叫她“妪”,是我们几个弟兄跟着大哥这样叫底,乡人称母亲为“阿姐”,“阿姨”,“乃娘”,却没有称“妪”底,家里叔伯兄弟们呼称他们底母亲也不是这样,所以“妪”是我们兄弟对母亲所用底专名。
妪生我底时候是三十多岁,她说我小的时候,皮肤白得像那蜕皮的螳螂一般。这也许不是赞我,或者是由乳母不让我出外晒太阳的原故。老家底光景,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在我还不到一周年底时候,中日战争便打起来了。台湾底割让,迫着我全家在一八九六年□日(原文空掉日子)离开乡里。妪在我幼年时常对我说当时出走底情形,我现在只记得几件有点意思底,一件是她在要安平上船以前,到关帝庙去求签,问问台湾要几时才归中国,签诗回答她底大意说,中国是像一株枯杨。要等到它底根上再发新芽底时候才有希望,深信着台湾若不归还中国,她定是不能再见到家门底。但她永远不了解枯树上发新去是指什么,这谜到她去世时还在猜着。她自逃出来以后就没有回去过。第二件可纪念底事,是她在猪圈里养了一只“天公猪”,临出门底时候,她到栏外去看它,流着泪对它说:“公猪,你没有福分上天公坛了,再见吧。”那猪也像流着泪,用那断藕般底鼻子嗅她底手,低声呜呜地叫着。台湾底风俗生到十三四岁底年纪,家人必得为他抱一只小公猪来养着,等到十六岁上元日,把它宰祭上帝。所以管它叫“天公猪”,公猪由主妇亲自豢养底,三四年之中,不能叫它生气、吃惊、害病等。食料得用好的,绝不能把污秽的东西给它吃,也不能放它出去游荡像平常的猪一般。更不能容它与母猪在一起。换句话,它是一只预备做牺牲的圣畜。我们家那只公猪是为大哥养的。他那年已过了十三岁。她每天亲自养它,已经快到一年了。公猪看见她到栏外格外显得亲切的情谊。她说的话,也许它能理会几天。我们到汕头三个月以后,得着看家的来信,说那公猪自从她去后,就不大肯吃东西,渐渐地瘦了,不到半年公猪竟然死了。她到十年以后还在想念着它。她叹息公猪没福分上天坛,大哥没福分用自养底圣畜。故乡底风俗男子生后三日剃胎发,必在囱门上留一撮,名叫“囱鬓”。长了许剪不许剃,必得到了十六岁的上元日设坛散礼玉皇上帝及天宫,在神前剃下来。用红线包起,放在香炉前和公猪一起供着,这是古代冠礼底遗意。
还有一件是妪养的一双绒毛鸡。广东叫做竹丝鸡,很能下蛋。他打了一双金耳环带在它底碧底色的小耳朵上。临出门的时候,她叫看家的好好地保护它。到了汕头之后,又听见家里出来底人说,父亲常骑的那匹马被日本人牵去了。日本人把它上了铁蹄。它受不了,不久也死了。父亲没与我们同走。他带着国防兵在山里,刘永福又要他去守安平。那时民主国底大势已去,在台南底刘永福,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预备走。但他又不许人多带金银,在城门口有他底兵搜查“走反”的人民。乡人对于任何变化都叫做“反”,反朱一贯,反载万生,反法兰西,都曾大规模逃走到别处去。乙未年底“走日本反”恐怕是最大的“走”了。妪说我们出城时也受过严密的检查。因为走得太仓卒,现银预备不出来。所带底只十几条纹银,那还是到大姑母底金铺现兑底。全家人到城门口,已是拥挤得很。当日出城底有大伯父一支五口,四婶一支四口,妪和我们姊弟六口,一共二十多人。先坐牛车到南门外自己的田里过一宿,第二天才出安平乘竹筏上轮船到汕头去。妪说我当时只穿着一套夏布衣服;家里底人穿底都是夏天衣服,所以一到汕头不久,很费了事为大家做衣服。我到现在还仿佛地记忆着我是被人抱着在街上走,看见满街上人拥挤得很,这是我最初印在脑子里底经验。自然当时不知道是什么,依通常计算虽叫做三岁,其实只有十八个月左右。一切都是很模糊的。
我家原是从揭阳移居于台湾底。因为年代远久,族谱里底世系对不上,一时不能归宗。爹底行止还没一定,所以暂时寄住在本家底祠堂里。主人是许子荣先生与子明先生二位昆季,我们称呼子荣为太公,子明为三爷。他们二位是爹底早年盟兄弟。祠堂在桃都底的围村,地方很宏敞。我们一家都住得很舒适。太公的二少爷是个秀才,我们称为杞南兄,大少爷在广州经商,我们称他做梅坡哥。祠堂底右边是杞南兄住着,我们住在左边的一段。妪与我们几兄弟住在一间房。对面是四婶和她底子女住。隔一个天井,是大伯父一家住。大哥与伯父底儿子们辛哥住伯父底对面房。当中各隔一间厅。大伯底姨太清姨和逊姨住左厢房,杨表哥住外厢房,其余乳母工人都在厅上打铺睡。这样算是在一个小小的地方安顿了一家子。
祠堂前头有一条溪,溪边有庶园一大区,我们几个小弟兄常常跑到蔗园里去捉迷藏;可是大人们怕里头有蛇,常常不许我们去。离蔗园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区果园,我还记得柚子树很多。到开花底时候,一阵阵清香教人闻到觉非得常愉快;这气味好像在现在还有留着。那也许是我第一次自觉在树林里邀游。在花香蜂闹底树下,在地上玩泥土,玩了大半天才被人叫回家去。
妪是不喜欢我们到祠堂外去底,她不许我们到水边玩,怕掉在水里;不许到果园里去,怕糟蹋人家底花果;又不许到蔗园去,怕被蛇咬了。离祠堂不远通到村市底那道桥,非有人领着,是绝对不许去底,若犯了她底命令,除掉打一顿之外,就得受缔佛的刑罚。缔佛是从乡人迎神赛会时把偶像缔结在神舆上以防倾倒底意义得来底,我与叔庚被缔底时候次数最多,几乎没有一天不“缔”整个下午。
活在这样的人世间,总是会有某些事情是你一辈子也无法写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