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笔,在天堂或以远 陈政
《她传奇》面世一年多后,《他传奇》又新鲜出炉了。他和她,原本就是人类的阴阳面,缺一不可。现在完整地摆在一起, 可以供我们欣赏、分析、借鉴、评判,也可以让我们的心情随主人公命运的波涛汹涌而跌宕起伏,还可以使高伟这个女才子, 将其灵魂隐秘的一面,将其学养汲取的另一端,将其爱恨情仇的立场与态度活脱脱、无可遮拦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看完全篇的此刻,2011 年 10 月 2 日上午,我抬起头,目光恰好与云山低垂的庐山西海相遇,大自然给出的物象和高伟语词中织就的情景相交,让人觉得云遮雾罩,水汽蒸腾,一时间山苍苍,水茫茫。生活,竟梦幻般虚幻;生命,竟浮云般无常。
一
这一感觉显然与我的期待相去甚远。
在我的期待中,高伟选择书写的这些知名男人,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不会那么十分完美,但依然会像沙漠中的胡杨, 纵使完全干枯,也能够屹立不倒。而事实偏偏不是,事实是那些在我生命经验中构建起的伟岸男人,大都一个又一个在我眼前轰然倒下,让人莫名地体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是老迈的、饱经沧桑的悲凉;是深秋的、即将迎来万木萧瑟的悲凉;是黄昏的、渐渐要被夜色吞噬的悲凉。
是否真的是越趋近天才,便愈能感觉天人之际的难以弥合? 是否真是控制欲太强的名人们,要么他们亲自制造苦难,要么在他们的所谓盛世之后,接着就是巨大的苦难?是否真的执着的本质就是渴望改造对方。我们这样做,对方也这样做,但没有谁愿意被另一个人改变,于是我们都忍不住要拒绝彼此,而伤害也由此产生?是否真的如同庄子所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而所谓的“圣”、“王”,不过是一种致幻的毒液,并无人间的良药可解?人类,真的是地球的癌细胞吗?
如果我们不能责怪高伟如此坦诚而透彻地解剖,我们也不能责怪名人们为什么要这样走完他们的人生,而只能进行其他方面反思的话,那么,我只好说,就我这一代人而言,受到的光明、励志教育太多,而几乎没有得到类似幽暗、闲情的智慧照耀。联想到此,悲情顿涨。
成功、成名并不是人生的至高境界,或许是《他传奇》要传递的重要信号。
二
顾城,是那个写下“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的童话诗人。他生命的最终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魔鬼。“这是他诗行中最最失败的一句。”高伟这样评判。而我却这样思考,顾城的悲剧是不是因为幽暗与闲情教育的缺席?
马龙·白兰度,超级演员,大牌浪子。上苍安排他到人间来, 制造耐人寻味、让人咂舌不已的他传奇或她传奇,就是让芸芸众生有大戏可看,“从来没有一个流氓如此被爱戴,从来没有一个恶棍如此招人喜爱”。“马龙的身上,同时具有兽性和神性, 就是缺乏常人身上所谓的人性。他的一生,比他上演的任何一部电影都要露骨。他的残酷与绝望,可以得到滚滚红尘的奥斯卡最佳剧情奖”。高伟这样分析。而我却更为欣赏这样的段落, 比如:“男女爱情的试卷上,对的答案永远不是名声、地位、金钱这样的东西。这些看似巨额的东西加起来,也不比一个简单的词语在本质上更接近正确答案,比如心疼。”还有:“马龙演的电影有一个共通的主题,那就是欲望彻底地暴露了它的不可能以及不可能之后的毁灭。马龙又用他真实而又迷乱的一生,揭示了这个重大主题。”
写过《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塞林格,是一个天才的独居者。
高伟认为,不想传奇的本身恰恰造就了他的传奇。而其中有关初级神经系统、高级神经系统的举例分析,有关群居动物和独居动物的演绎,都非常精彩,让塞林格从另外一个角度夺目了起来。我想,如果不是高伟,塞林格在中国大众的眼中, 可能是一个早已功成名就,但道德败坏的糟老头子而已。
高伟选取的这十二个男人中,最让我动容的是安德烈·高兹。阅读高兹,对于高伟是一种意外,对于我也是一种意外。在这里我深感约不如缘的神秘。高兹与多丽娜应该是人间爱情婚姻的一个范本。我觉得中国的 《梁山伯与祝英台》《 孔雀东南飞》《白蛇传》等等远远不能与之比肩。当婚姻到最后还会真诚地发出《致 D 情史》这样的声音,肯定是惊心动魄的。“我们都不愿意在对方去了之后,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我们经常对彼此说,万一有来生,我们仍然愿意共同度过。”
年轻时一起殉情的故事,我们听过很多。那缘由多半是一时的冲动,短暂的血脉偾张所至。而到了八十多岁,相伴了五十八年还愿意一起去赴死,一定是漫长厮守的刻骨铭心,一定有真爱的相互渗透。本身就是一种石破天惊,一次生命的绝响。我甚至想,世上的男男女女都能走到这一步,是否就是哲学在很大程度上的终结。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高伟用心剖析,用情专注的一位。尽管过去我们对陀氏有所了解,但读完此篇仍然会为之动容。在这里,高伟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给我们剖析的就是这种本然生命必然的黑暗。他的更伟大之处,在于他给我们指明灵魂超越这种黑暗的唯一可能的复活之路。在这里,高伟又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人类才明白自身就是一个复调,是善良与罪恶并存,此岸与彼岸纠结的真实荒诞。只不过许多人不愿意这样承认而已。在这里,高伟还思索了“关于婚姻这道考题”,解剖了“性与爱的秘密”,解读了“白昼提灯”的掌故,分析了智商、情商、学识商数、灵性商数,以及形而上学与科学的关系,纵横恣肆,才气洋溢。我以为这是高伟肉眼闭而心眼开的一次快马轻裘,是从筚路蓝缕的地理行走转向以梦为马的一次精神行走。
三
我们现在假定,高伟是一个倒提着解剖刀的窥视者。不是吗, 那些名人一个个都在天堂,或天堂以远。他们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赤条条地留给了这个世界。他们已经不会反驳,不会申辩, 甚至不会有任何不快的表情。他们定格在高伟的喜怒哀乐里, 伴随着她的笔,她的立场,她的判断乃至她的七寸柔肠所拿捏的态度而重新活了过来。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无论是谁,去重新打量这样一批去天堂或天堂以远的名人时,都是一种窥视。
每个人的心里有一间阴暗潮湿的密室,这里藏着自己认为的隐私。而窥视,是人性中最深层的原始冲动,它能在隐私的遮蔽与好奇的探看之间,找到一条合适的通道。在这里,窥视是一种不同于一般的视觉方式,或者说就是一种别样的视角。
海子说: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 歌唱那些必须歌唱的。高伟作为诗人,在这一点上也完全称职。她在天堂的行走当中,有点像苏珊·桑塔格,又有点像安妮·莱博维茨。能够用灵魂捕捉拍摄对象潜藏最深的精神特质,透视出那个人的精神世界。
希拉里·克林顿褒奖莱博维茨说:“她是我们国家的时代纪录者,纪录我们所思所想。她捕捉到了那些名人们的态度,性格和不安全感,同时将他们人性化。”
高伟正是这样,她的解剖刀触及最私人的部分。她往往将大幕撩起,让人看到舞台上忙乱却真实的细节。她还像一个巫师, 在施行了必须的几个动作之后,让她的描叙对象在宛若梦境中喃喃地道出阴暗潮湿的行为动机。而情色对于人性乃至人生的书写,高伟则大胆也非常阳光地通过多种角度展示,让价值取向相近的人们在耳热心跳过后,自然进入沉思。
由是,《他传奇》中所披露的人性亮点或弱点,带给人们的思考,恐怕远比震惊要多。
四
《她传奇》面世后,我发现追捧者大大落后于原先预想, 这既是判断的失误,也是时代的错过。的确,在一个充满计算和算计的社会里,在一个除了“钱”,就很难找出其他物件的世界上,有几个人能想到超凡脱俗,又能有几个人去想过安顿灵魂这桩事?
读懂或者说喜欢读高伟的传奇世界,必须先读懂高伟。
这是一个不太追求世俗生活的人。她孜孜不倦地活在自己的精神领地上。她阅读广泛,当然主要在人文学科,尤其是哲学和心理学。她对某些事物近乎木讷,而对另外一些事又超乎寻常地敏感。她命中注定就是一只蝴蝶,没有更多的实用功能, 只是一个劲地将美丽、真相和善良带给人间。为此,她认真而负责任地去观察、去读书、去体悟、去寻觅一些超乎尘世的物象, 如梅花、如玫瑰,如这形形色色在人间作为传奇而远远不是普通人的人,来模拟她的发问,进行她的探究,寄托她的至爱, 安置不安甚至有时苦痛的心灵。这样一个高伟,是一条波动的曲线而不是一条直线,是一个单纯而庞杂的思绪麻团、而不是一块通透的水晶体。由此她的言语,可能是随意的、跳跃的, 甚至是对立的,有时心里急切会说出一些冗长得让人不太耐烦的句子,她信马由缰而不侃侃而谈,她不善于故事的叙述,却善于捕捉故事产生的缘由。有时也会编造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她的思想,并不在一个稳定的、完整的、光洁无比的容器里。我们必须学会找到高伟在文字中那些看起来有些分裂的碎片, 只有去拼凑碎片,才能辨出其中的妙处。我们还要学会找出她的叙事方式中的气流方向,这样阅读才不会被那些大大小小的障碍所阻断。
在传奇一类的文体中,高伟那里始终有两个空间,一个空间住着自己的内心,一个空间住着她的审视对象。
这两个空间,由于高伟一直去顽强地寻找自己而基本融为一体,类似于住房中的两室一厅。那厅堂里,充斥着高伟的苦乐观和审美态度。
五
人,离不开其他人。他要学习他们,伤害他们,帮助他们, 支配他们。因此,我们无时不活在一种关系之中;又因此,我们时时都渴望得到关系对方的认同。
我对高伟的认同首先来源于高伟的态度。
我们知道,态度是对待人、观念或事物的一种心理倾向。
它包括认知、情感和行为三个方面。
关于认知。高伟的成见就是认定生命中的根本动力是成为自己,而所谓自己,就是一个人过去主动参与的生命体验的总和。这一点,一般人不会认识到这种高度,至少也不会有如此清晰。
关于情感。女性的天性就是追逐浪漫,追求爱情。高伟是追逐浪漫,追求爱情的先锋,她常常站在一个制高点,待那些跟随者簇拥了上来,她又站在了另外一个制高点上。把她比附为引领浪漫和爱情的精神自由女神,我认为毫不夸张,这些我们完全可以从她的诗歌和随笔中得到体悟。她的追逐热烈而不盲目,妩媚而不妖媚,浪漫而不浪荡,高洁而不高傲。也许高伟深知,在日常生活态度中,情感比认知更为重要。
关于行为。一个人的行为,绝对受认知和情感因素的影响。无论是作为青岛女记者的高伟,还是奥运火炬手的高伟,抑或是大写特写蝴蝶与玫瑰的高伟,她都在践行着里尔克的一句话: 认清痛苦,学会爱。我从高伟诸多的文字里得到启发:一个具备了正确态度的“我”,才是自己人生的选择者和判断者。
人类因梦想而伟大,而远行,相信是每个人心底的梦。高伟因《她传奇》和《他传奇》,独自走笔天堂或天堂以远,这样的远行,不是随便谁说说就能做到的,除了基因,还有环境, 除了环境,还有个人的修为。敢于圆梦,敢于攀援,这是我认同高伟的第二点。
至于第三点,看完高伟的诗歌和随笔,特别是这两部传奇, 我不得不承认有一句话无比正确:“其实女人更懂人生,男人懂得的无非是人生哲学。”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认同,似乎无需太多的理由,尽管我至今仍然未与高伟谋过面。但我想,一位知性女子能将美丽与哀愁,将传奇与风景不断地传递给我们,我们能不为之心动吗?因此,当高伟在为她叙述对象的岁月而泪光闪烁时,我在
为高伟对生命美学、诗意人生的苦苦追寻而泪光闪烁。
2011 年国庆
10 月 1-3 日草于武宁西海岸边
10 月 7 日改就
2019 年 3 月青岛出版社版付梓前重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