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猿三部曲(套装共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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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探索与游戏

一切哺乳类都有强烈的探索冲动,不过对其中一些哺乳类来说,这一冲动尤为重要。探索对各种哺乳类的重要性,主要取决于它们在演化过程中所达到的特化程度。如果它们在演化中把全部力量用来完善一种特别专一的生存手段,它们就不必管纷繁复杂的周围世界。只要食蚁兽有蚂蚁、考拉熊有桉树,它们就会心满意足,它们的生活就容易维持。相反,那些非特化的哺乳类——它们是动物界的机会主义者——就不敢稍有懈怠了。它们从来不知道下一餐来自何方。它们必须熟悉能够寻觅到食物的每一个角落,尝试一切可能的机会,密切注意幸运的机会。它们必须探索,而且是不断地探索。它们必须调查,而且要不断重新检验自己的调查结果。它们必须随时保持高水准的好奇心。

探索不仅仅是为了解决吃的问题,自卫也提出同样的要求。刺猬、豪猪和臭鼬可以毫无顾忌地东闻西嗅、东跑西颠,弄出许多噪声,即使惊动天敌也不在乎。然而,没有武装的哺乳类却必须时刻警惕。它们必须洞察危险的迹象,熟悉逃跑的路线。如要维持生存,它们必须对自己的活动范围了如指掌。从以上的角度来看,不走特化的道路似乎是效果很差的办法。那为什么还会出现机会主义的动物呢?其答案是:特化的生活道路上有意想不到的严重困难。只要专门的生存手段行得通,一切就都会顺利。但是,一旦环境大变,特化的动物就会陷入困境。如果它在特化的道路上走极端,超过了它的竞争对手,它就不得不在基因的构成上发生重大的变化;而一旦陷入困境,它的基因构成就不可逆转了。如果桉树林被一扫而光,考拉熊就会灭绝。如果一种牙齿坚硬如铁的食肉动物能嚼碎刺猬身上的硬刺,刺猬就会成为容易猎杀的动物。对于机会主义的动物来说,生活也许永远是艰难的,可是对于环境导演的任何戏剧,它总是能很快适应。如果你拿走獴吃的老鼠,它就会改吃蛋和蜗牛。如果你剥夺猴子的水果和浆果,它还可以改吃根茎和嫩苗。

在所有的非特化动物中,大概猿类和猴类是最不择手段的。作为一个群体来看,它们的专长就是不走特化的路子。在猿类和猴类中,裸猿的不择手段是无与伦比的。这正是他幼态持续机制的另一个方面。一切幼猴都有强烈的好奇心,但是,在成年的过程中,它们好奇的强度逐渐减弱。但在我们的身上,幼年时期的好奇心反而逐渐增强,伴随我们进入成年。我们从不停止调查研究,我们在求知中永不满足于勉强度日。解决一个问题以后,我们又去解决新的问题,这已成为我们人类最了不起的生存要诀。

受新奇事物吸引的倾向被称为喜爱新鲜事物,它与害怕新鲜事物正好相对。凡是不熟悉的东西都有潜在的危险。对于不熟悉的东西大概应该回避吧?但是,如果回避,又何以了解不熟悉的东西呢?喜爱新鲜的冲动驱使我们前进,维持我们的兴趣,直到未知变成已知,直到烂熟于心的知识使我们对它产生轻视为止。在此期间,我们获取了宝贵的经验并将其储存起来,以备需用时提取。儿童自始至终都在重复这一过程。他追求新知的冲动非常大,以至于需要父母加以限制。然而,尽管父母可以引导孩子的好奇心,但他们无法压制孩子的好奇心。随着儿童年岁的增长,他们探索的倾向有了惊人的增强。我们常常听见成年人说“一帮年轻人像野马一样发狂”。然而,事实刚好相反。如果这些成年人费心去研究一下成年野生动物的行为,他们就会发现,所谓的“野马”正是他们自己。正是他们企图给人的探索画框框,正是他们背弃了人的探索精神,回到动物的保守习性中去寻求安逸。所幸的是,任何时候总有足够多的成年人保持了少年的创新力和好奇心,总能推动群体去前进和开拓。

看一看黑猩猩幼仔的游戏,立刻就会对其行为和儿童行为的相似性产生深刻的印象。小猩猩和儿童都迷恋新的“玩具”。他们都迫不及待地开始摆弄玩具,举起、放下、扭曲、敲打,并将其拆开。他们都自己发明简单的游戏。小猩猩游戏的强度与我们的游戏可以相比。它们在出生后的前几年和我们玩得一样好——事实上比我们玩得好,因为它们的肌肉系统发育得快些。但是,过了几年以后,它们就败下阵来。它们的大脑不够复杂,不能乘胜用好这个开端。它们的注意力不强,且不随身体的发育而增强。尤为重要的是,它们没有能力把自己发现的创新技巧详细地传递给父母。

阐明这一差别的最好办法是举一个具体的例子。绘画(或者叫图像探索)显然可作为一个例子。作为一种行为模式,千万年来,绘画对人类都极为重要。我们可以举阿尔太米拉和拉斯科山洞中的史前壁画作为证明。

只要给它机会和恰当的材料,小猩猩就和我们一样激动,它们也要探索在白纸上涂抹记号、构成视觉图像的可能性。兴趣的发端与一条原则有关系。这条原则是:以较少的精力获取较大效果的调查—报偿原则。我们可以看到,这条原则在各种游戏里都在发挥作用。游戏活动中可能投入了大量的精力;但是最令人满意的行动,还是那些获得出人意表的使信息反馈增值的行动。我们可以将其称为“增值报偿”的游戏原则。黑猩猩和儿童都喜欢敲打东西;他们最喜欢的是用力最小、响声最大的东西。轻轻一扔就跳很高的皮球、轻轻一摸就飞过屋子的气球、轻轻一捏就可能团弄成形的泥土、轻轻一推就容易滚动的带轮玩具——这些东西是最有吸引力的。

婴儿初次面对铅笔和白纸时并不认为自己会有多少出息。他至多能用铅笔在白纸上敲打。出乎他的意料,敲打发出的声音使人高兴。敲打的动作不只是发出声音,而且还产生了视觉效应。铅笔头在纸上画出了记号。他无意之中画了一道线。

儿童或黑猩猩首次发现图像的那一刹那是富有魅力的时刻。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条线,对敲打所产生的意外的视觉收获产生了兴趣。他们端详一下,然后又再次进行试验。果然,第二次又成功了,接着的一次试验也成功了。不一会,纸上就画满了各种道道。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涂抹的时候就越来越卖劲。单一的试探性线条让位于多线条的来回往复的涂抹。如果有选择的余地,他们更喜欢蜡笔、粉笔和油画颜料,因为用它们随意涂抹时,能产生更为强烈的效应、更为醒目的视觉形象。

对涂抹感兴趣大约发端于1岁半左右,小猩猩和儿童都如此。但是,直到2岁以后,大胆、自信、多种多样的涂抹才会真正增加势头。到3岁时,一般孩子进入一个新的图像阶段:简化原来一塌糊涂的涂抹。在令人激动的胡乱涂抹中,他开始提炼出基本的图形。他开始尝试画十字叉、圆圈、正方形和三角形。蜿蜒曲折的线条在纸上游走,直至首尾相接而形成一个封闭的图形。于是线条就勾勒出了轮廓。

在随后的几个月中,这些图形相互结合,形成简单而抽象的模式。圆形被十字叉切割,正方形中画上了对角线。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时期,是首批绘画产生的前夜。在儿童身上,这个伟大突破到来的时间是3岁半或4岁初。然而,在黑猩猩身上,这种突破却永远不会出现。黑猩猩幼仔可以画扇形、十字叉和圆圈,甚至可以画出一个内有记号的圆圈,但是它再也不能前进一步。尤其诱人的是,内有记号的圆圈是儿童进入构图阶段的前夜。凑巧把几点几线画进圆圈,突然之间,仿佛变魔术似的,纸上就出现了一张人脸,它正看着画图的孩子呢。脑子里突然一亮,孩子认出纸上画的是一张脸。抽象试验、创造模式的阶段结束了。现在要达到新的目的:完美描绘的目标。新的面孔画出了,更逼真的面孔出现了,眼睛和嘴巴都找到了恰当的位置。接着又加上了细部——头发、耳朵、房子、动物、轮船、汽车。这样的水平小猩猩是永远不能达到的。小猩猩达到了自己的高度——一个圆圈,里面再涂抹上一些记号。此后,它的身体继续发育,但它涂鸦的本事却不会长进。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们能找到一只天才的黑猩猩,但那样的可能性似乎不大。

对于儿童来说,一个新的图像探索的阶段展现在眼前。不过,虽然这是儿童发现新东西的重要领域,但是早些时候学到的抽象模式的影响依然存在,尤其是在4岁到8岁时,影响更为显著。在此期间,儿童的绘画特别令人瞩目,因为它们仍然建立在抽象图形阶段的坚实基础之上。此时,绘画的形象仍然处在区分很小的简单构图阶段。但是,它们与自信的、牢牢掌握了的图形—模式安排相结合,形成了富有感染力的图画。

从圆圈里面加点到准确的全身像这个过程,是饶有趣味的。发现圆圈里面加点可以代表面孔,并不能紧接着一个晚上就完善这一过程。显然,这成了主要目标,但它需要时间(实际上需要十多年)。首先,五官要画端正——两个圆圈代表眼睛、有力而平稳的一条横线代表嘴巴。两个点或正中的一个圆圈代表鼻子,外层的大圆边上要画上头发。到了这儿,可能会有短暂的踏步不前。面孔毕竟是母亲身体上最重要、最吸引人的部分,至少在视觉信号方面是这样的。但是,经过踏步以后,又可以取得一些进步。用一个简单的方法,把圆圈上的一些头发画长一点,小人人就长出了胳膊和腿脚,胳膊和腿脚又可以长出手指和脚趾。此刻的基本图形仍然是一个前图画的圆圈。它是儿童的老朋友,迟迟不愿离去。它从圆圈变成了一张面孔,接着又变成了面孔加身子。这个阶段的儿童似乎并不操心,为何小人人的胳膊好像是长在头上的。但是,这个小人人不会始终不变。正如细胞一样,它要发生分裂,在它的下面会长出第二个细胞。两条腿先后总要在两个圆圈构成的身体上相会,不过其交叉点一定在脚丫子之上。无论是在哪里交叉,小人人的身子都诞生了。但是无论是哪种方式,小人人的胳膊都干巴巴地高悬在头部两边。它们要在这儿高悬一段时间,然后才降下来放在更恰当的位置——从身子的顶部向两边伸展。

当这位探索发现的航海家不知疲倦地不断前进时,看看他逐渐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行驶的航程,真使人神往。他逐步尝试更多的图形,逐步试着把各种图形结合起来,逐步尝试更为多样的形象、更加复杂的颜色、更为多样的结构。终有一天,准确的表现会实现,外部世界的精致摹写会被捕捉住,并被保留在画纸上。然而到了这个阶段,初期涂抹活动的探索天性被淹没了,用图画交流思想的迫切需要占了上风。早期的图画,无论是儿童还是小猩猩画的,都与传递思想毫不相干。那是发现的行为、创造的行为,是试验图形变化的各种可能性的行为。那是“描绘动作”,而不是传递信号。它不需要报偿——涂抹动作本身就是报偿,那是为游戏而游戏的行为。然而,正如许许多多的童年游戏一样,儿童的涂抹行为不久就融入了成年人的其他追求。社会交流一股脑儿接过它,绘画中的创新精神不复存在,“把画线当走路探索”的纯真的激情荡然无存。只有在心不在焉地胡乱涂抹时,大多数成人才允许这种探索精神再次出现。(这并不是说,成人已经失去了创新精神,我只是说,创新的天地转移到了更为繁复的技术领域。)

幸运的是,对于绘画和绘画的探索性艺术来说,再现环境影像的更有效的技术方法已经发展出来了。摄影及其派生技术已经使再现性的“信息绘画”(information painting)过时。这就打破了长期以来成人艺术的重负。绘画再一次成为可以探索的艺术,这一次的艺术以成熟的成人画的形式出现。毋庸赘言,这正是当今发生的事情。

我举这个探索行为的例子,是因为它非常明显地揭示了我们与近亲黑猩猩之间的差别。我们还可以在其他领域进行类似的比较,其中的一两种比较值得一提。两个物种身上都可以看到对声音世界的探索。我们在上文已经看到,由于某种原因,嗓音的创新在黑猩猩身上根本就不存在,不过“敲击鼓乐”在它的生活中至关重要。小猩猩反反复复地敲打、跺脚、击掌,探索其发声的潜力。进入成年以后,它们这个趋向发展为持久的群体敲打期。一只又一只的黑猩猩跺脚、尖叫、撕碎树木、敲打树桩、敲打空心的木头。这样的群体表演可能进行半小时,甚至半小时以上。其功能究竟是什么尚不明白,但是它们显然可以使群体成员互相激励。在我们人类的生活中,鼓乐也是流行最广的音乐表现形式。和黑猩猩一样,儿童很早就试着敲打周围的物体,看看它们能发出什么声音。然而,成年黑猩猩只能敲出单调的咚咚声,而我们却使之成为节奏繁复的音乐,并通过音响和音高的变化使之更为洪亮。我们还能通过向空洞的物体中吹气来发声,能够借助刮擦和弹拨金属片来发声。黑猩猩的尖叫和吼叫,表现在我们身上就成了创造性的吟唱。在简单的社会群体中,我们推出复杂的音乐演奏会,这似乎与黑猩猩的敲打和吼叫发挥着类似的作用,也就是使群体成员相互激励。与绘画不同,音乐不是必须大规模详细传输信息的活动模式。有些文化用鼓声传递信息的做法是一种例外。但是,大体上说,音乐是用来激发公众情绪、协调公众步调的。音乐的创新和探索内容越来越浓烈,它摆脱了任何重要的“再现”职能,成了抽象的审美试验的主要领域。(由于绘画尚有其他优先的职能,所以它最近才在这方面赶上音乐。)

舞蹈与音乐和歌唱一样,经历了大体相同的发展过程。黑猩猩群体在敲打仪式中,加入了许多摇头晃脑、手舞足蹈的动作。我们人类在激发情绪的音乐演奏中,也伴以摇头晃脑等舞蹈动作。像音乐一样,这些舞蹈动作由此出发,日益精致和延伸,演化为富有审美价值的复杂的舞蹈。

与舞蹈紧密相关的是体操的发展。有节奏的身体动作在小猩猩和儿童的游戏中都是司空见惯的。这些动作很快就程式化了,但其既定的结构模式中又保存着强烈的变异成分。小猩猩的体力游戏不会发展成熟,反而会衰退消亡。相反,我们却充分探索其可能性,在成人生活中将其提炼成许多复杂的体操和运动。体操和运动同样是重要的群体协调手段,不过它们基本上是维持和拓展我们探索身体能力的媒介。

书写是绘画的衍生物,是语言化的声音交流物,发展成为我们传输和记载信息的主要媒介。但是,它们也被用作大规模审美探索的工具。我们祖先哼哼唧唧、咿咿哇哇的叫声演变为繁复精细的符号言语,这就使我们可以坐下来“玩味”自己的思想,摆弄我们(主要是用于传授知识的)词语系列,使之作为审美和探索的玩具。

由此可见,在绘画、雕塑、素描、音乐、歌唱、舞蹈、体操、游戏、运动、书写和言语等诸多领域中,我们都可以进行复杂而专门的探索和试验、尽情的探索和试验、终生的探索和试验。通过精心的训练,我们作为表演者和旁观者,就可以变得非常机敏;对于以上活动具有的巨大探索潜力,我们就能作出非常敏捷的反应。如果把这些活动的次要功能(挣钱、争取地位等)搁在一边,那么,从生物功能的角度来说,它们在成人生活中就成为幼儿型的游戏模式,亦可能成为依附于成人信息交流系统之上的“游戏规则”。

这些游戏规则可以表达如下:(1)研究不熟悉的东西使之变为熟悉;(2)将熟悉的东西作有规律的重复;(3)在重复的过程中尽可能做些变异;(4)选择最令人满意的变异进行发挥,对其他变异则弃之;(5)将令人满意的变异进行反反复复的组合;(6)以上各条均是为游戏而游戏,游戏本身就是目的。

这些原则适用于整个游戏阶梯,从一端向另一端,无论是幼儿玩沙还是作曲家作交响乐都适用。

第六条规则尤为重要。在基本的生存模式诸如饮食、争斗、求偶等模式中,探索行为固然也发挥作用,但是在这些活动中,探索行为局限于其初期阶段,而且只适合各种活动的特殊需要。对于许多动物来说,探索行为仅限于此。对它们来说,不存在为探索而探索这回事。然而,对于高级哺乳类来说,探索行为已经解放出来而成了一种独特而独立的驱动力,对于我们来说,探索行为已发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其功能在于,对于周围世界以及我们的能力与周围世界的关系,它可以给我们提供尽量精细和复杂的认识。这种认识的高度发展,不是表现在基本生存目标的具体环境中,而是遍及一切环境中。我们用一种方式获取的东西,可以运用于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和任何环境。

我略去了科学技术的发展未予讨论,因为它主要关注的是谋求基本生存目标中所运用的具体的改良技法。基本的生存目标有争斗(因而要造武器)、饮食(故而需要农业)、安居(由此需要建筑术)和舒适(所以才需要医药)。然而有趣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技术发展越来越密切地互相扭结,纯粹的探索冲动也侵入了科学领域。科学研究这个名字就意味着游戏——我说的正是游戏。从词源上说research(研究)这个词可以解析为re-search(重新搜寻)。科学研究正是非常严格地遵循上文提及的游戏六原则的。在“纯粹”的研究中,科学家利用想象力的原则实际上与艺术家无异。他所议论的是完美的试验,而并非权宜的试验。与艺术家一样,他关注的也是为探索而探索。假如他研究的结果证明对实现某种生存目标有所助益,那当然是大有好处,不过这可是第二位的东西。

在一切探索行为中,无论是在艺术探索或科学探寻中,始终都存在着爱好新知的冲动和惧怕新知的冲动之间的拉锯战。爱好新知的冲动驱使我们去获取新的经验,促使我们去渴望新知。惧怕新知的冲动却使我们畏缩不前,使我们到熟悉的东西中去寻求逃避。我们在激动人心的新刺激和友好的旧刺激这两种相互冲突的吸引力之间,不断谋求处于变动中的平衡。如果失去热爱新知的冲动,我们就会停滞不前。如果失去惧怕新知的冲动,我们就会轻率地一头扎进灾难之中。这种冲动的拉锯战不仅可以用来解释较为明显的时尚风习的起伏波动,比如发型和时装、家具和汽车的变化;而且它还是我们一切文化进步的根基。我们既探索前进又裹足不前,既仔细研究又谋求稳定。一步一步地,我们拓展了对自己的了解和认识,拓宽了对我们置身其中的复杂环境的认识。

搁下探索这一主题之前,最后还有一个独特的侧面不能不谈。它与幼年时代一个关键的社交游戏相关。幼儿早期的社交游戏是针对父母的。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幼儿的社交游戏逐渐转向同龄组的儿童。儿童成了少年“游戏群体”的成员。这是儿童成长中关键的一步。作为参与探索的一步,它对个体后来的生活有着深远的影响。当然,幼年期一切形式的探索都具有长远的影响,少年时期未曾探索音乐绘画的人,成年以后就觉得这些科目难学。但是,面对面的游戏接触比其他形式的探索,起着更为关键的作用。首次接触音乐的成年人,由于没有童年时期探索音乐的经验,可能会觉得音乐难学,但是要学会音乐并不是不可能的。相反,如果儿童被严格控制起来,不让他作为游戏群体的成员去接触社会,他成年以后在社会交往中就会遭遇障碍。用猴子做的试验表明,如果猴子幼年时期被隔离,它们成年以后就不愿参加社交活动,而且会成为反异性、反父母的猴子。隔离的小猴稍大以后放入一群同龄的小猴里去时,它们不愿意参加游戏群体的活动。虽然这些隔离的幼猴身体健康、发育正常,但是它们却没有能力参加群猴的打闹戏耍。相反,它们蜷缩在角落里,不会起身,常常用双臂抱着身子,或者用双手捂住眼睛。它们成年以后,可能身体健康,可是它们对性伙伴没有兴趣。如果强制让其交配,在隔离中长大的雌猴也能生育身体正常的小猴,但它们把小猴当成是附着在自己身上的庞大寄生虫,因而会攻击幼猴,把幼猴赶走,不是杀死自己的孩子,就是对其置之不顾。

用黑猩猩所做的类似的试验说明,黑猩猩这个物种,经过长期的康复和特殊照顾以后,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隔离对行为所造成的损害。尽管如此,隔离的危险是怎么估计也不过分的。拿我们人来说,受父母过度庇护的儿童在成年以后,总是在成人的社交接触中吃亏。对独生子女来说这一点关系尤为重大。由于没有同胞的兄弟姐妹,他们在幼年生活的初期总是处在不利的境地。如果他们不参加少年时期伙伴的打闹戏耍,没有这类社会化的经验,他们就可能始终怕见生人、离群索居,就会觉得难以寻求性伙伴,甚至觉得不能寻找配偶。即使结婚生子,他们也难以成为称职的父母。

由此看来,很明显,育儿的过程分为两个不同的阶段,即早期内向的阶段和后期外向的阶段。两个阶段都极为重要。从猴子成长的行为变化中,我们可以学到许多东西。在早期的内向阶段,幼猴受到母猴的爱抚、奖赏和保护,它学会了什么是安全。在后期的外向阶段中,母猴鼓励孩子向外发展,去与猴群中的其他小猴接触。它的爱抚行为有所减少,它对孩子的保护行为只限于严重恐慌和严重危险的时刻;只有当猴群受到外来危险的压迫时,它才保护小猴。实际上,没有严重恐慌时,如果小猴硬要缠着母亲,在它那长毛“围裙”中寻找保护,它反而会惩罚小猴。于是,小猴就认识到自己必须自立,所以它接受了自立的要求。

对于我们的孩子来说,情况基本相同。如果在育儿的两个阶段中的任何一个阶段里,父母处理育儿的行为有不妥之处,那么孩子长大以后就会在生活中遭受严重困难。如果儿童缺失了早期的安全阶段,但是进入自立阶段以后却相当活跃,那么他就觉得接触陌生人并不困难,可是他无法长期维持与伙伴的关系,也无法进行真正深入的接触。如果儿童在早期的内向阶段享受到非常安稳的生活,可是在后期的外向阶段却受到过分的保护,他在成年以后就会发现与他人接触非常困难,他就会拼命与原来熟悉的人厮守。

如果看一看离群索居的极端例子,就可以发现反对探索行为的最极端、最典型的形式。性格很孤僻的人在社交时可能很不活跃,但是他们远非是不喜欢动的人。他们专注于重复习惯性动作。他们可能一小时又一小时地摇摇摆摆、点头晃脑、捻转东西、肌肉痉挛、反复用手抓身子,等等。他们可能舔舐手指头和身子的其他部分,用手戳自己、掐自己,反复做一些奇怪的面部表情,有节奏地敲打和翻卷东西。偶尔,我们人人都会表现出这一类“痉挛”的动作。然而对于他们来说,痉挛动作成了主要而持久的身体表现形式。他们觉得环境构成了很大的威胁,觉得社会接触非常可怕,觉得交朋友断然不可能,所以才再三重复自己非常熟悉的行为,借以寻求舒适和安稳。有节奏地重复一种动作能使人觉得,它常见和“安全”。性情孤僻者坚守他最熟悉的少数几个动作而不是参与各种各样的性质互异的活动,对他来说,“不冒险,无收获”的谚语改成了“不冒险,无所失”。

我已经提及心律使人舒适的递归性特征。这一点对离群索居者的行为也适用。他们的许多行为模式似乎也按心跳的速度进行。即使那些与心跳速度不同的动作也有安抚的功能,因为经过经常不断的重复以后,它们已变成极为熟悉的动作。有人注意到,社会交往能力迟滞的人被送进一间陌生的屋子时,其习惯性动作就会增加。这一点与我们上述的观点相吻合。环境越陌生,惧怕新奇的程度越高,对安抚情绪、抵消惧怕的手段的要求也越高。

这种积习越是重复,就越像人为制造的母亲的心跳,其“友好”的程度就越来越高,直至它变得完全不可逆转。即使造成积习的、极端害怕新知的情绪被消除(事实上这种心理是很难根除的),积习依然会阵性发作。

我已说过,对社交活动很善于适应的人,有时也表现出“痉挛”的动作。“痉挛”动作常在紧张时发生,在这里,它们也具有安抚的作用。我们熟悉各种紧张的迹象。行政官员等待重要电话时会敲打办公桌,妇女在候诊室等候时会将手指头扣紧手提袋又放松,难为情的孩子身体会不停地左右直晃,产房外期待做爸爸的男子会来回踱步,考场上的学生会咬铅笔,焦灼的军官会抚弄唇须。如果适中而有节制,这些细小的对抗探索的手段是颇为有效的。它们有助于我们忍受期待中的“过量的新奇”。然而,如果滥用这些手段,难以逆转和成癖上瘾的危险随时都存在;即使在不需要的时候,它们也会顽强地表现出来。

在极端乏味无聊的情况下也会出现上述的积习。这种情况在我们身上和圈养动物的身上,都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只要有机会,这些关在笼中的动物都愿意进入社会接触,可是它们身不由己,受到了人为的阻挡。在性情孤僻的人身上情况基本相同。动物园环境的局限阻挡了动物的社会接触,迫使它们陷入一种与社会隔绝的处境。动物笼子的铁条是实在的物理障碍,相当于离群索居者面对的心理障碍。这种障碍构成了对抗探索的手段,使笼中的动物没有任何东西探索,所以它们就只能以唯一的方式表现自己,即有节奏的千篇一律的动作。我们大家对笼中动物来回踱步的动作非常熟悉,但是这仅仅是由此产生的许多奇怪行为模式中的一种而已。程式化的手淫可能发生,但不一定有直接摆弄外生殖器的动作,动物(一般是猴子)仅仅是将胳膊和手来回虚晃,并不触摸生殖器。有些雌猴反复吸吮自己的乳头。小猴反复吸吮爪子。黑猩猩可能会用草戳进(原来并无疾患的)耳朵。大象连续数小时不停地点头。有些动物反复咬自己,拔自己的毛发。严重的自我毁伤也会发生。以上各种反应中,有些是在紧张的环境中发出的,然而许多反应纯粹是穷极无聊时作出的反应。环境千篇一律没有变化时,探索的冲动就停滞不动。

光是看一只隔离的动物重复一种千篇一律的动作,是不可能准确判断其原因的。既可能是因为无聊,也可能是因为紧张。如果是紧张,那可能是由周围环境引起的,也可能是由非正常喂养而形成的长期的行为表现。几种简单的试验就能给我们提供答案。把一件陌生的东西放进笼子,如果动物千篇一律的动作消失,探索行为开始,那么千篇一律的动作显然是无聊引起的。但是,如果这种动作有增无减,那就是由紧张情绪引起的。如果把几只同类动物放进笼里,制造出一个正常的社会环境,而千篇一律的动作依然如故;那么差不多可以肯定地说,那一只动物是在不正常的隔离状态下度过童年的。

以上所述笼中动物所表现出来的各种特征,在我们人类身上全都可以看到(大概是因为我们设计的动物园太像我们居住的城市吧)。这是我们的教训,它提醒我们,在热爱新知和惧怕新知之间谋求良好的平衡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如果不能求得这种平衡,我们就不能正常地运转。尽管我们的神经系统会以最大的潜力帮助我们,然而,其结果总是对我们人类的行为潜力的拙劣模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