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独与沉默的合唱(自序)
人无法战胜时间
也无法战胜孤独
孤独是沉默的金子
只有让沉默守在孤独的身旁
才会听见孤独与沉默的合唱
那歌声如时间般永恒
如火焰,如明月
疫情期间,当我写下这首《孤独是沉默的金子》时,我不以为它是一首多么好的诗,但它唤起了我内心汹涌的激荡,如一道光,在黑暗中闪烁着刺划而过。这是属于一个人的精神感悟,也就成为了这本集子的书名。
那时候,每一个人和每一个家庭,都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焦虑,恐惧,又满怀希望。忽然之间,人们意识到在小区最日常的散步,在菜市场最细碎的讨价和还价,哪怕是在公共汽车和地铁上,有人跑步去抢座位,之后又看到有年长的人站在自己面前,最后不得不沮丧地佯装大度和文明,把座位让给别的人……多么小而无趣的事,那一刻在沉寂中变得温暖、诱人而又富有无限的意义。甚至于那些庸俗的细碎,都昭示了生活本身的丰富。
那两个月,我把自己关在家里,独自看了一百多部电影,读了之前想看而没看的数十位作家的书。从奥登、布罗茨基、艾略特、狄金森,到加缪、马尔克斯、谷崎润一郎、远藤周作、夏目漱石……这些作家的书,有的是粗略地翻阅,有的恨不得把看到的每一句话都用笔画出来吞进肚里去。而当家里青菜的菜根和方便面的纸袋堆得和书籍同样高时,我忽然站在那堆书和方便面袋子的中间沉默着。
屋子里散乱不堪。
大街上是虚无的宽阔。
从阳台下驶过去的公交车,除了司机,整个车厢空无一人,即便如此,司机也还戴着雪白的口罩。几辆空空荡荡的汽车过去后,不仅没有给我带来动感和活力,它们叮叮当当孤寂的响声,反而让人更加感到罕见的空虚和悲凉。忽然间,我意识到了人的渺小,如一只蚁虫在浩瀚中独守着一片空旷和虚无。
就在这一瞬间,我懂得了那些经典电影如《十诫》《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奥菲莉娅》……那些充满激情的小说如《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危险关系》和那些荒诞到令人费解的《变形记》《荒蛮故事》《黑店狂想曲》;还有那些因为费解反而更让人渴望理解的哲学与思想随笔——原来一切的写作、影像、艺术、绘画,从根本上说,都是在表达创作者被孤独地纠缠与对孤独的爱。
为了摆脱这孤独,我们渴望爱情和激情。为了重回这孤独,我们在情感中挣扎和争吵。为了把孤独从生活中赶走,我们对世俗的热情犹如寒冬对火的渴望。为了抓住这孤独,我们创造了艺术的美;为了某种永恒的存在,我们让孤独永远和时间在一起。
生活中,其实只有两种人,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爱孤独和不爱孤独的人。换句话说,是想摆脱孤独和不想摆脱孤独的人。而在这两种人中,想要摆脱孤独的是绝大多数。而爱着孤独并愿意守着孤独的人,是绝少绝少的。所以真正的诗人是罕见的;真正的作家也是罕见的。真正的画家、艺术家、哲学家,及其伟大的科学家和理想主义者,他们都是绝少而罕见的。
因此,我们不得不赞誉那些为孤独唱过歌的人。
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说:“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我们出生、我们成长、我们相爱还是我们成功失败,直到最后的最后,孤独犹如影子一样存在于生命的一隅。”“孤独是健康人格养成的基础,君子慎独而思无邪。”许多人欣喜这句话,如黑夜欣喜黎明。既然无法摆脱孤独,那我们应该如何在孤独中自处?如何与孤独更好地相处?在孤独中淬炼与成就自我?胡适也曾在《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中坦言:“世界上最强有力的人,正是那最孤立的人。”这也就是说,人若能在孤立、孤独中保持着自律与自省,他的内心就会更有力量、更强大,能让自己成为一个精神的卓越者。
现在,我们不能说疫情已经过去了,但确实可以说,喧嚣、热闹的生活重又开始了。散步、购物、吃饭、海阔天空地谈论和争辩,往日生活中被我们不经意遗忘、无视的一切,都又庄重、隆重地回到了我们的生活里。而那站在一堆书籍和一堆方便面袋中间的我,也再一次记起——而且是永远也不愿忘记的里尔克的诗: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不管世界如何变幻无常、艰难困苦,如里尔克诗句的启示那样,人始终是要守住一些更内心的东西吧。如此,倘若我们不能以孤独为信仰,那就让我们仍在生活中,让孤独成为沉默的金子。在后疫情时期的人生里,让人类的个体孤独,走向更加宽阔的极致。让那经过孤独淬炼的人,像一条深沉的河流,永远朝向大海的方向。
至2020年,我已经离开大学整十年,工作、生活、创作是我人生的三个立足点。办公室是我走出门的家,而摆放床铺、衣柜那地方,是我抽离社会独自存在的桃花园。而在这两处之间或之外的那个被称为“诗歌”的去处,是我最隐秘的去向和我灵魂隐私的存放处。我把所有我不愿告人和不敢告人的隐秘都摆放在那儿了。
我非常感谢东莞这一片沃土,是这片丰沃的土地让我这颗被鸟衔着的种子落下来。这粒种子本不是一粒饱满到不发芽就会胀破的种子,它多年的飘飞已经接近了枯。可是东莞的水、土和光,竟然让这粒种子发了芽,竟也在一片绿中有了绿,在一片红中也有了红。每每想到我也是东莞的女儿,心里就涌出那粒种子用它的干唇碰到水时那心里怦怦的跳动和感恩。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这是哲学家塞内加留下的名言。可是我不能不为部分生活而哭泣,不能不为我过去走过的路上的一粒石子而感动,不能不为路上我口渴时给我递水的老人而鞠躬。那路上有孩子莫名地过来拉着我的手,我心里的暗处就有了一束光;有人在我面前的十字路口朝我迷茫的方向指了指,我就在冬日的深处看到春日了。
不是我要写诗,是那一粒石子就是诗
不是我自己要歌唱,是每一片新芽
在春日的温暖中自己发出了声
这本诗集对别人只是一本书,可它在我——是生命,是甘苦,是寒冷中的暖意和黑暗中的光,是一粒种子对一片土地的回报,是一段心灵的细语和一段人生私隐的喃喃之声。它的出版既是我命运的一个生日,又是我未来的一个起点。所以,我在写下这些话作为这本书的自序时,我已经看见远处的门开了,那门前有着一条时隐时现的路。我知道我该出门了,我要从摆着我衣柜的地方离开去,途经许多机关的门扉,然后朝着摆放我灵魂隐私的地方重新去寻找,重新去塑造。
庚子年秋于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