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新室始末
第一節 新莽得政
中國之文化,有一大轉變,在乎兩漢之間。自西漢以前,言治者多對社會政治,竭力攻擊。東漢以後,此等議論,漸不復聞。漢、魏之間,玄學起,繼以佛學,乃專求所以適合社會者,而不復思改革社會矣。人與動物之異,在於人能改變其所處之境,動物則但能自變以求與所處之境相合。人既能改造所處之境,故其與接爲構者,實以業經改變之境爲多,而人與人之相處,關係尤鉅。不能改變所處之境,而徒責人以善處,此必不可得之數也。東漢以後,志士仁人,欲輔翼其世,躋世運於隆平,畀斯民以樂利者甚多,其用思不可謂不深,策畫不可謂不密,終於不能行,行之亦無其效者,實由於此。故以社會演進之道言之,自東漢至今二千年,可謂誤入岐途,亦可謂停滯不進也。
先秦之世,仁人志士,以其時之社會組織爲不善,而思改正之者甚多,讀《先秦史》第十五章第五節,可見其概。此等見解,旁薄鬱積,匯爲洪流,至漢而其勢猶盛,讀第五章第一節,及上章各節,亦可以見其概矣。此等思想,雖因種種阻礙,未之能行,然既旁薄鬱積如此,終必有起而行之者,則新莽其人也。新莽之所行,蓋先秦以來志士仁人之公意,其成其敗,其責皆當由抱此等見解者共負之,非莽一人所能尸其功罪也。新莽之爲人也,迂闊而不切於事情,其行之誠不能無失。然苟審於事情,則此等大刀闊斧之舉動,又終不能行矣。故曰:其成其敗,皆非一人之責也。
欲知新莽之改革,必先知莽之爲人,及其得政之由。《漢書》本傳言:莽羣兄弟皆將軍五侯子,乘時侈靡,以輿馬、聲色、佚游相高。莽獨孤貧,因折節爲恭儉。受《禮經》,師事沛郡陳參。勤身博學,被服如儒生。事母及寡嫂,養孤兄子,行甚敕備。又外交英俊,内事諸父,曲有禮意。永始元年,封新都侯。遷騎都尉、光禄大夫、侍中。爵位益尊,節操愈謙。散輿馬衣裘,振施賓客,家無所餘。收贍名士,交結將相、卿大夫甚衆。故在位更推薦之,游者爲之談説。虚譽隆洽,傾其諸父矣。綏和元年,擢爲大司馬。年三十八。莽既拔出同列,繼四父而輔政,欲令名譽過前人。遂克己不倦。聘諸賢良,以爲掾史。賞賜邑錢,悉以享士。愈爲儉約母病,公卿列侯遣夫人問疾,莽妻迎之,衣不曳地,布蔽膝,見之者以爲僮使,問,知其夫人,皆驚。凡莽之所行,漢人悉以一僞字抹殺之,其實作僞者必有所圖,所圖既得,未有不露其本相者,莽則始終如一,果何所爲而爲僞哉?《漢書》言其敢爲激發之行,處之不慙恧,此乃班氏父子曲詆新室之辭,平心論之,正覺其精神之誠摯耳。
哀帝時,莽就國,杜門自守。其中子獲殺奴,莽切責獲,令自殺。在國三歲,吏上書冤訟莽者以百數。元壽元年,日食,賢良周護、宋崇等對策,深訟莽功德。上於是徵莽及平阿侯仁還京師侍大后。哀帝崩,無子。大皇大后即日駕之未央宫,收取璽綬。遣使者馳召莽。詔尚書:諸發兵符節,百官奏事,中黄門、期門兵皆屬莽。莽白大司馬董賢年少,不合衆心,收印綬。賢即日自殺。《後漢書·張步傳》:哀帝臨崩,以璽綬付董賢,曰:無妄以與人。王閎白元后請奪之,即帶劍至宣德後闥,舉手叱賢曰:“宫車晏駕,國嗣未立,公受恩深重,當俯伏號泣,何事久持璽綬,以待禍至邪?”賢知閎必死,不敢拒之,乃跪授璽綬。閎,平阿侯譚子也。此時之董賢、丁、傅,豈足以當大任?漢用外戚既久,出膺艱鉅者,自非莽莫屬,此固不能爲元后咎也。詔有司舉可大司馬者。自大司徒孔光以下舉朝皆舉莽。何武爲前將軍,與左將軍公孫禄相善。二人獨謀,以爲孝惠、孝昭之世,外戚吕、霍、上官持權,幾危社稷。今孝成、孝哀,比世無嗣,宜令異姓大臣持權,師古曰:異姓,謂非宗室及外戚。親疏相錯。於是武舉公孫禄,禄亦舉武。大后竟自用莽爲大司馬。莽風有司劾奏武、禄互相稱舉,皆免。於是議立嗣。使迎中山王子箕子。孝王子。元始二年,更名衎。九月,即帝位。是爲平帝。年九歲。大皇大后臨朝。莽秉政。百官總己以聽。莽白趙氏前害皇子,傅氏驕僭。貶皇大后趙氏爲孝成皇后,退居北宫。哀帝皇后傅氏退居桂宫。後俱廢爲庶人,就其園。皆自殺。貶傅大后號爲定陶共王母,丁大后號丁姬。孔鄉侯傅晏、少府董恭賢父。皆免官爵,徙合浦。丁氏徙歸故郡。後復發共王母及丁姬冢,取帝大后、皇大大后璽綬消滅。徙共王母及丁姬歸定陶,葬共王冢次。事在元始五年。諸造議者冷襃、段猶等皆徙合浦。免高昌侯宏爲庶人。時孔光爲大司徒,莽引光女壻甄邯爲侍中奉車都尉。諸哀帝外戚,及大臣居位素所不説者,莽皆傅致其罪,爲請奏,令郎持與光上之,莽白大后可其奏。紅陽侯立、平阿侯仁皆就國。王舜、王邑爲腹心,甄豐、甄邯主擊斷,平晏領機事,劉歆典文章,孫建爲爪牙。豐子尋、歆子棻、涿郡崔發、南陽陳崇,皆以材能幸於莽。元始元年,正月,越裳氏重譯獻白雉一,黑雉二。羣臣奏言莽功德比周公。賜號爲安漢公。初,孔光乞骸骨,徙爲帝大傅。至是,以光爲大師,王舜爲大保,甄豐爲少傅,莽爲大傅,幹四輔事。令大后下詔:惟封爵以聞,他事安漢公、四輔平決。莽建言宜立諸侯王後,及高祖以來功臣子孫。大者封侯,或賜爵關内侯,食邑。然後及諸在位,各有第序。上尊宗廟,增加禮樂。下惠士民鰥寡,恩澤之政,無所不施。又爲致大平之事。如立明堂、辟雍,遣使者觀風俗,還言天下風俗齊同等,見第二節。州牧、二千石及茂材吏初除奏事者,輒引入至近署對安漢公,考故官,問新職,以知其稱否。於是莽人人延問,密致恩意,厚加贈送,其不合指,顯奏免之,權與人主侔矣。
王莽以平帝爲成帝後,不得顧私親,母衛姬及外家,皆不得至京師。拜衛姬爲中山孝王后,賜帝舅寶、寶弟玄爵關内侯。莽長子宇,私與衛寶通書記。教衛后上書謝恩,因陳丁、傅舊惡,幾得至京師。莽白大后,下詔益其湯沐邑。宇復教令上書求至京師。與師吴章及婦兄吕寬議其故。章以爲莽不可諫,而好鬼神,可爲變怪,以驚懼之,章因推類説令歸政於衛氏。宇即使寬夜持血灑莽第門。吏發覺之。莽執宇送獄,飲藥死。宇妻焉懷身,繫獄,須産子已殺之。盡誅衛氏支屬。窮治吕寬之獄。連引郡國豪桀素非議己者。内及敬武公主、宣帝女,爲薛宣所尚,事丁、傅。宣子況與吕寬相善。梁王立、孝王八世孫。紅陽侯立、平阿侯仁,使者迫守,皆自殺。死者以百數。吴章要斬,磔尸東市門。弟子皆禁錮。見《云敞傳》。何武、鮑宣、辛通父子,通弟遵、茂等,通,慶忌子。皆死於是獄。案漢既習用外戚,是時之衛氏,自不免有人援引。莽之斥絶之,亦自不得不然。權利之際,戈矛起於庭闈者甚多;世族子弟,尤多無心肝;宇之交通衛寶,蓋亦不過權利之見,《漢書》謂其恐帝長大後見怨者,非也。王氏當是時,勢已騎虎不得下。果慮後禍,何止一衛氏?是時之平帝,必不能至於長大而親政,亦愚人知之矣。《後漢書·申屠剛傳》,言平帝時王莽專政,隔絶馮、衛二族,剛疾之,因對策極言,莽令元后下詔罷歸田里,恐其子孫虚構之辭,如韋孟《諫》詩,非自己出。見《漢書·韋賢傳》。《郅惲傳》言莽時,惲西至長安,上書勸其歸政劉氏,疑亦此類也。
元始四年,二月,莽女立爲皇后。採伊尹、周公稱號,尊安漢公曰宰衡。位在諸侯王上。五年,十二月,帝崩。時元帝世絶,而宣帝曾孫有見王五人、列侯四十八人。莽惡其長大,曰:“兄弟不得相爲後。”乃選玄孫中最幼廣戚侯子嬰楚孝王囂玄孫。爲皇帝,年二歲。大后下詔:令安漢公居攝踐阼,如周公故事。羣臣奏請安漢公居攝踐阼,服天子韍冕,背斧依於户牖之間,南面朝羣臣,聽奏事。車服,出入警蹕,民臣稱臣妾,皆如天子之制。郊祀天地,宗祀明堂,共事宗廟,享祭羣神,贊曰假皇帝。民臣謂之攝皇帝。自稱曰予。其朝見皇大后、帝大后,皆復臣節。自施政教於其宫家國采,如諸侯禮儀故事。明年,改元曰居攝。居攝元年,三月,立嬰爲皇大子,號曰孺子。安衆侯劉崇景帝子長沙定王發七世孫。安衆,在今河南鎮平縣東南。起兵攻宛,不得入而敗。羣臣曰:“崇等謀逆,以莽權輕也,宜尊重以填海内。”五月,太后詔莽朝見大后稱假皇帝。二年,九月,東郡大守翟義方進子。都試勒車騎,因發奔命,並東平,立嚴鄉侯劉信爲天子。東平王雲之子。比至山陽,衆十餘萬。莽遣王邑、孫建等八將擊義,分屯諸關守阨塞。槐里男子趙明、霍鴻等槐里,漢縣,在今陝西興平縣南。起兵以和翟義,衆且十萬。莽遣將軍王級等將兵拒之。十二月,邑等破翟義於圉。漢縣,今河南杞縣南。義與劉信棄軍庸亡至固始界中。固始,漢縣,在今河南淮陽縣西北。捕得義尸,磔陳都市。卒不得信。三年春,邑等還京師,西與王級等合,擊明、鴻,皆破滅。莽並先破益州蠻夷及金城塞外羌功,封侯、伯、子、男及附城,關内侯更名,參看第三節。凡數百人,是歲,廣饒侯劉京等奏符命。十一月,莽奏大后:請共事神祇、宗廟,奏言大皇大后、孝平皇后,皆稱假皇帝。其號令天下,天下奏事毋言攝。以居攝三年爲初始元年,漏刻以百二十爲度,用應天命。孺子加元服,復子明辟,如周公故事。奏可。梓潼人哀章作銅匱,爲兩檢,署其一曰天帝行璽金匱圖,其一署曰赤帝行璽某漢高帝名。傳與黄帝金策書。昏時,衣黄衣,持匱至高廟,以付僕射。僕射以聞。莽至高廟拜受金匱神嬗。遂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號曰新。以孺子嬰爲定安公。
王莽爲有大志之人。欲行其所懷抱,勢不能不得政權,欲得政權,勢不能無替劉氏,欲替劉氏,則排擯外戚,誅鉏異己,皆勢不能免,此不能以小儒君臣之義論也。即以尋常道德繩之,後人之責莽,亦仍有過當者。莽之誅董賢、丁、傅,或出於欲得政權,然謂董賢、丁、傅可無誅焉,得乎?改葬定陶大后等,自今日視之,庸或過當,固非所論於當日也。傅晏雖誅,傅喜固莽所召,董宏雖廢,師丹亦莽所徵,謂其全無是非曲直得乎?孔光之所奏免,吕寬之獄之所牽連,又安知其皆無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