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妣行述

先妣武進程氏，曾祖考諱鳳，陝西三原縣知縣，曾祖妣武進屠氏。祖考諱應樞，嘉慶癸酉順天鄉試舉人，祖妣吴蔣氏。考諱兆縉，咸豐戊午順天鄉試舉人，妣吴蔣氏。外曾王父早世，家貧有子四人，外曾王母撫之以立，嘗因葺屋掘地，得金一船，外曾王母祝而埋之曰：無勞之賜，義不敢受，天若不忘程氏，以是藐諸孤，不辱其先，所以賜也。故外王父兄弟四人，皆以文章經濟有名於時，及諸舅從母與其子孫，亦多聰明才智者。以至於思勉之生，故老猶咨述其事，以爲外家之所由昌焉。先妣年八歲，髮逆犯常州，一嫗走告，時外王父客京師，舉室皆婦稚，驚擾，先妣坐窗下讀書不動，嫗比去，以手撫其頂曰：是必有福，吾老，復直亂離，不獲見其成也。城陷，外王母率家人避難泰州，外王父聞難南旋，至山東，土寇起，縣令程公繩武留主軍事，提鄉兵數百人，日與賊數千戰，所殺傷過當。一日賊大至，戰不克，死之。耗聞，外王母乃復挈先妣及從母走山東，求外王父骨葬之。時外王父兄弟皆前殁，惟仲兄乃文知江西新淦縣事，間關往依焉。江西亦多土寇，環新淦數百里皆賊鋒，一日寇來，新淦君具舟，戒家人出避，而自督衆守城，先妣獨不肯去，曰：豈可使衆皆去，而伯父獨留新淦。新淦君爲詭詞以遣之，乃出。夜泊舟河步，有盜舟自遠至，列炬戈鋌耀波，舟子移舟匿叢葦中，戒舟中人勿聲。盜舟過，舉舟屏息，先妣獨大笑，一舟皆驚，已而賊退，復返新淦。數載，新淦君以忤上官意，棄官歸故里。先妣乃復返常州，年二十二，來歸我先府君。時寇初平，戚族多無以自立，先妣承先大母華恭人意，傾所有振恤之，有肆譎觚之技者，亦與之無少吝。或勸先妣盍少爲後日計，先妣不可，曰：恐傷姑心也。已而吾家果貧。先妣則躬履儉素，率婢媪朝而作，夜分始休，自晨昏侍養，以至於冠昏喪祭之務，靡不躬自經紀，無失其宜。故先妣事先大母三十年，而先大母未嘗知有貧之憂，而府君讀書居官，亦未嘗以家爲累。寒宗近支寥落，亂後存者，惟府君及先從父朗山府君二人，居官皆貧，而朗山府君又早世，舉室來相依。方是時舉家食指以十數，男未婚，女未嫁者十人。府君常客游於外，家中事無大小，皆先妣一人主之，以至於今日，喪者得以葬，老者得所養，幼者有所撫育，以至於成人有室家，皆先妣有以保聚之也。先妣少長華膴，而其治家率先勤苦，飲食居處之菲，雖食貧居賤者有不逮。性至明察，有譸張爲幻者，一見輒能知之，以一言摘發之，莫敢不廒。然至慈祥，其接人常以恩，遇事常好爲其難。其視人世富貴貧賤，憂樂毁譽，皆屬無足介意者，而慮事至深遠。少未嘗讀書，長自苦習之，以至於經史詞章，皆能貫通，所著有逸秋詩鈔一卷，讀書隨筆一卷。戚族中女子年及髫齔，其父母輒使居吾家，受教於先妣，皆能通知書史，習女紅，勤於内則，而明於應事。以去，至其終身未嘗不思先妣云。先妣生於咸豐三年八月十八日，卒於光緒三十四年八月十一日，享年五十有六。誥封恭人覃恩晉封淑人，府君陽湖吕氏，諱德驥，字譽千，四品銜候選知縣，江浦縣學教諭，子女各一人，女適廣東候補知縣武進丁守銘，前卒。子思勉縣學生，娶武進虞氏，思勉謹述。

（寫於一九〇八年，係未刊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