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謂第十四
此篇持論亦正,但亦有未可輕議古人者。蓋古之稱人,多以其號。所謂號者,乃衆所習稱之名。或名、或字、或官、或爵、或謚、或生地、或里居、或封邑,皆可爲之。又或舍此而别有稱謂,無定例,亦不能强使一律也。小時見父老曾經洪楊之役者,其談湘軍諸將,皆津津有味,其稱謂即不一,大抵於曾國藩多稱其謚曰文正,於國荃則以次第呼之曰曾九,於左宗棠則多斥其名。問其何以如此,不能言也。若深求之,自亦必有其所以然之故,但稱之者亦不自知耳。此即所謂號也。《史記》之稱項籍爲項王,蓋亦如此,非尊之也。不然,漢初諸將,夏侯嬰未必獨賢,何以文中多稱爲滕公,而韓信、彭越等顧不然乎?號既爲衆所習稱,舉之自爲衆所易曉。古人之文,原近口語,舉筆時即從衆所習稱者書之,固其宜耳。此正劉氏所謂“取協隨時”者也。堯、舜、禹等,既不可謂之名,又不可謂之謚,皆號也。今文家謂周成王之成非謚,以號釋之也。柳子厚《論語辨》謂:“是書載弟子必以字,獨曾子、有子不然,意曾子弟子爲之。有子則孔子之殁,諸弟子以爲似夫子,立而師之。其後乃叱避而退,固嘗有師之號矣。”姚姬傳曰:“《檀弓》最推子游,似子游之徒所爲,而於子游稱字,有子稱子,似聖門相沿稱皆如此。非以稱字與子爲重輕也。”案此亦所謂號也。
正統之論,至趙宋以降而始喧囂,前此初不甚嚴。至今日,則又若無足致辨矣。平心論之,國家之主權,必有所寄。主權唯一,斷不容分寄諸紛争角立之人;故雖當羣雄擾攘之時,代表主權之統緒,必仍有所繫屬。此史家秉筆,當分争角立之時,仍宜擇一國焉,以爲正統之真諦;非如迂儒所云:天澤之分不可干,前朝之子姓,苟能割據偏隅,即當奉之以名號也。然則政治重心之所在,即代表主權之統緒,所宜歸矣。政治之重心,果安在乎?則惟劉氏所云“地處函夏,人傳正朔”者,足以當之。承祚《國志》,以魏承漢,固由晉所受嬗,不得不然,然即微論此,而斯時政治之重心,實在於此,固不容承以崎嶇僻處之益州,則《國志》體例,實未爲失;而習鑿齒之改作,轉爲不達矣。
雖然,斯義也,可施之本族,而不可施之異族。何者?代表主權統緒之所寄,宜決之以無形之民心。見勝異族,乃國民所痛心而無可如何,固非其所願欲也。然則如晉之東、宋之南,度長絜大,雖弗與劉、石、金源乎?正統固斷宜歸之矣。此猶曰:南方版圖兵甲,未必遠遜北方;財力文化,或且勝之也。乃如祥興之竄厓山,永曆之奔緬甸,土地人民,亦既不足以言國矣,然一日未亡,仍宜以統緒歸之。雖至元、清薦食之代,中華已無一民尺土之存;然將來修通史者,仍宜特立新例,黜彼僭竊,殊之本族之帝皇。匪曰狹隘,揆諸無形而可信之民心,固應爾也。劉氏譏承祚之宗魏邦,而轉議晉人之賤劉、石,可謂不達於理矣。遼、金、元、清諸史,將來編書目者,亦宜用阮孝緒之例,别爲僞史,見《因習》篇。
稱名必求合事實,故衆所習稱之號,即不當改。君主之或稱其謚,或稱其廟號,亦宜循斯例。若謂功德不稱,即宜奪其祖宗之稱,則自漢以降,雖有稱天以誄之虚文,已無名之幽、厲之直道,亦當審其仁暴、明暗,以定其予奪去取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