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語第二十

凡事用則進，不用則退。古人重口舌，故其言語較優於後世；後世重筆札，故其文字較勝於古人；吾儕讀後世文字，恆覺其不如古代之美者，其故有三：古人語簡，後世語繁。語簡則含義多而其味深，語繁則含義少而其味淺，一也。古人重情感，後世重理智。文學動人之處，必在於情，二也。同一語也，已古者即謂其文，猶今者乃驚其質，文質既異，雅俗斯殊，三也。此皆别有原因，實非關於文字之勝劣。若但就文字論，則説理之細，記事之詳，古不逮今，亦云遠矣。此乃時代爲之，無可如何之事。後世恆以古人辭令之美，而稱古書文字之工，則誤矣。此篇謂古人文字之美，由於語言，可謂卓識。以古語改今言，所以不可者：一在失真。此篇所謂“記事則歸附五經，載語則依憑三史，是春秋之俗，戰國之風，亘兩儀而並存，經千載而如一”，無以“驗氓俗之遞改，知歲時之不同”者也。二在割棄。以古語叙今言，終必有不可通之處。既務以放古爲雅，勢不得不删削事實以就之。此篇所訾張太素、郎餘令，料其所棄不可勝記者也。惟是記言有必須仍其口語，以存方言世語之真，或顯發言之人之性格者，有不必然者。大抵後世社會，實有兩種言語，同時並行。惟文言、口語真合一之時無之，稍分即稍有之矣。一爲文言，用諸筆札；一爲口語，宣諸唇吻。兩者有同有異。其異處：有可對翻者，有不可對翻者。可對翻者，宜改口語爲文言；不可對翻者，則宜仍口語之舊。蓋口語之性質善變，惟善變，故能盡萬物之情；文言之性質不變，非萬不得已時必不變，故其變甚緩，非謂竟不變也。惟不變，故能節制口語，不使絶塵而馳，使今古之語言，常相聯絡。又口語失之鄙俗之處，文言能救藥之，此等處，翻口語爲文言，可使鄙俗之情形，依然如見；而穢惡之感觸，業已不存。此文言所以與口語並行而不容廢也。然此皆唐宋以後，散文既興，而後能然。若前此塗澤模仿之文，則直是般演古人之言語耳，幾無以達人之意，此劉氏所以力詆之也。

明乎此，則可知唐宋以後，散文之所由興矣。變浮靡爲雅正，南北朝來，久有此論；然其事卒至唐之韓、柳輩而後大成者，前此矯浮靡之弊之人，仍是般演古人之語，不過所般演者不同而已，如蘇綽之擬《大誥》是也。直至韓、柳輩出，用古文之義法，以運今人之語言；其法雖古，其詞則新，今人之意，至此乃無不能達矣。此其文所以爲後世所不能廢也。

因求文字之雅，而割棄事實，文人往往不免。如吴摯甫與人書，謂：“《後漢書》所載羣盜之名，銅馬、大肜、高湖、重連、鐵脛、大搶、尤來、上江、青犢、五校、檀鄉、五幡、五樓、富平、獲素等。殊爲不雅，使史公遇此，必别有法以處之。”而不知史公之文，實當時最通俗之文也。吴氏處史法及文字義法大明之世，而尚不免此論，文人意見之錮敝，可勝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