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筆第二十五
推論史事極難,有知其記載之誣,而有相反之記載、傳説,足以證明之者:如司馬宣王列營渭曲,見屈武侯,雖陳、王杜口,陸機《晉史》且爲虚張拒葛之鋒,然有死諸葛走生仲達之言,已足爲葛優於馬之征,更得蜀老之説以參之,而晉人記載之誣,不待言而自見矣。然誣罔之記載,不能皆有此等相反之證據以折之。至如劉聖公,年代久遠,口傳其事者,既已無聞;其形諸記載者,又以“炎祚靈長,簡書莫改”,而誣罔之語,遂無所據以折之矣。然史以求直爲尚,明知其誣罔者,不能以無反證,故而遂聽之,則據理而推之法尚焉。如此篇以聖公身在微賤,已能結客報仇,避難緑林,號爲豪傑,決其無貴爲人主,南面立朝,羞愧流汗,刮目不敢視之理是也。此法用之,宜極矜慎。以人之行爲,非如他物之易測,前後易節,有所棄,有所蔽,而改其常度者,皆非無之也。然人之行爲,究非全不可測,如謂力足以扛九鼎,而忽焉見弱於病夫;謀足以奪三軍,而遽爾見欺於童竪,苟能決其非别有原因,即可斷其爲必無此事。故此法用之雖宜慎,而亦非竟不可用也。
大抵載籍完備之世,一事之記載誣罔,皆可從他方面求得相反之證據以折之;載籍闕略之世則不然。《孟子·萬章上篇》論史事幾皆據理而推,近人頗不然之,然須知當時記載闕略,實有不得不爾之勢也。其有反證處,孟子亦非不用,如萬章問或謂孔子於衛主癰疽,而孟子謂孔子於衛主顔仇由是也。其論百里奚,以其知虞公之不可諫而去之秦,年已七十,而決其不至食牛以干主,亦非全不據事實。
史家記載,多有誣罔,非必不知其誣也,信史既已無存,史事又不可闕,則不得不據其現存者而姑書之。不明言其誣罔者,意亦以爲此事之誣罔昭然可見,讀者當自知之,無待於言耳。然究以明言之爲善,如《金史·海陵紀》,盡載其淫亂之事,而又明言其爲世宗時誣罔之辭是也。
謂陳壽以父辱受髡,謗議蜀漢,此言亦頗失實。黄氣見於秭歸等,未必定出史官;不置史官,亦非大惡,何足爲謗?《晉書·陳壽傳》謂壽以父受髡,因訾諸葛亮將略非長。今讀《三國志·諸葛亮傳》曰:“然連年動衆,未能成功,蓋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歟?”及以亮所敵對者爲司馬宣王,故有此不得已之辭,然猶如一蓋字,以爲疑辭也。其《上諸葛氏集表》曰:“然亮才於治戎爲長,奇謀爲短,理民之幹,優於將略;而所與對敵,或直人傑;加衆寡不侔,攻守異體,故雖連年動衆,未能有克。昔蕭何薦韓信,管仲舉王子城父,皆忖己之長,未能兼有故也。亮之器能政理,抑亦管、蕭之亞匹也,而時之名將,無城父、韓信,故使功業陵遲,大義不及邪?蓋天命有歸,不可以智力争也。”以時無名將爲問,而以天命有歸爲答,則大義之不及,非由將略之未優可知;凡諸貶損之詞,悉非由衷之言明矣。此外全傳之文,無不推挹備至。謗議之云,寧非夢囈?劉氏讀書,最爲精核,於此顧未見及,信乎論古之難也。
後世直道陵夷,子孫恆欲虚美其祖父。史家不察,據以成書,其於求信,爲累甚大,趙宋一史,此弊尤深,試讀《岳飛傳》,便可知之。《陳慥傳》直録蘇軾之《方山子傳》,尤可發噱,此乃贈序之流,豈可據以作史邪?如欲録之,則當用《漢書·揚雄傳》之例,注二語曰:“蘇軾之《方山子傳》云爾。”庶乎其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