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三 经三
太祖时,士子经义皆用《注疏》,而参以程、朱传注。成祖既修《五经四书大全》之后,遂悉去汉儒之说,而专以程、朱传注为主。夫汉儒去圣人未远,学有专经,其传授岂无所据?况圣人之言,广大渊微,岂后世之人单辞片语之所能尽?故不若但训诂其辞,而由人体认,如佛家所谓“悟入”。盖体认之功深,则其得之于心也固。得之于心固,则其施之于用也必不苟。自程、朱之说出,将圣人之言死死说定,学者但据此略加敷演,凑成八股,便取科第,而不知孔孟之书为何物矣。以此取士,而欲得天下之真才,其可得乎?呜呼!
朝廷求士之心,其切如此,而有司取士之术,其乖如彼。余恐由今之日以尽今之世,但用此辈布列有位,而欲致隆古之治,是犹以酖毒愈疾,日就羸惫,必至于不可救药而后已耳。呜呼惜哉!
杨升庵云:《注疏》所称“先郑”者,郑众也,“后郑”者,郑玄也。观《周礼》之注,则先郑与后郑,十异其五。刘向治《春秋》,主《公羊》,刘歆主《左氏》,故有父子异同之论。由是观之,汉人说经,虽大亲父子,不苟同也。孔子以“一贯”传道,而曾子以“忠恕”说一贯,曾子受业孔子,作《大学》,而子思受业曾子,作《中庸》,则知圣贤虽师弟子,亦不苟同也。今言学者,摭拾宋人之绪言,不究古昔之妙论,始则尽扫百家而归之宋人,又尽扫宋人而归之朱子,谓之因陋就简则有之,博学详说则未也。噫,曾子、子思,吾不得而见之矣,安得二郑、二刘而与之论经术哉!
近时之人皆言:“祖宗以经义取士,恐不足以尽天下之才,又以为作古诗文甚难,经义直浅浅耳。”此大不然。盖经义皆圣人精微之蕴,使为古诗文,则稍有聪明之人,略加檃括,便能成章。若圣人之言,非有待于蕴藉真积之久,其何能以措一辞乎?况必有待于蕴藉真积,则利根之人沉郁既久,化轻俊为敦厚,钝根之人磨砺已深,矫颓惰为奋迅,故贤智者不见其有余,愚不肖者不见其不足。盖以养天下之才,正欲得其平而用之。愚以为自汉以后,取士之科,莫善于此。但今读旧文字之人一用,则躁竞之徒一切苟且,以就功名之会,而体认经传之人终无可进之阶。祖宗良法美意,遂天渊矣。其流之弊,一至于此,痛哉痛哉!
南京道中,每年有印差道长五人,例有赃罚银数千。丁巳年,屠石屋、叶淮源管印差,要将赃罚银送国子监刻书,因见访及。尔时朱文石为国子司业,余与赵大周先生极力怂恿,劝其刻《十三经注疏》。此书监中虽有旧刻,然残阙已多,其存者亦皆模糊不可读。福州新刻本复多讹舛,失今不刻,恐后遂至漫灭,所关亦不为小。诸公皆以为是。大周托余校勘。余先将《周易》校毕,方校《诗》、《书》二经,适文石解官去,祭酒意见不同,将此项银作修《二十一史》板费去,其事遂寝。
夫用“传注”以剿取科第,此犹三十年前事也。今时学者但要读过经书,更读旧文字千篇,则取青紫如俯拾地芥矣。夫读千篇旧文,即取青紫,便可荣身显亲,扬名当世,而体认圣经之人,穷年白首,饥冻老死,迄无所成,人何不为其易且乐,而独为其难且苦者哉!人人皆读旧文,皆不体认“经传”,则《五经四书》可尽废矣。呜呼,有天下之责者,可不痛加之意哉!
余在南都时,尝与赵方泉督学言:欲其分付上、江二县,将书坊刻行时义尽数烧除,仍行文与福建巡按御史,将建宁书坊刻行时义亦尽数烧除。方泉虽以为是,然竟不能行,徒付之空言而已。
有司以近来学者全不理会“经传”,但读旧文字以取科第,近闻欲专以后场策论为主。呜呼,是见树木之枝干蠹蚀,便欲拔其本根而去之。殊不知拔去本根,则枝干将曷从生哉?夫经术所以经世务。故经术,本根也,世务皆由此出。不由经术而求世务之当,得乎?故今时但当严立科禁,一切学者有应台试、省试者,凡用旧文字之人,痛加黜罚。如能体贴圣人旨意,虽行文或未尽善,亦须曲为褒举。庶几可以挽回此风。然今之主司,未必非读旧文字之人,又安得此理会经传者而为之辨识哉?
我朝留心经术者,有杨文懿、程篁墩、蔡虚斋、章介庵诸人。
余以为《十三经注疏》板头既多,一时工力恐难猝办,但得将古注《十三经》刻行一部,则大有功于圣学,而于圣朝政治,不为无补,且亦可以嘉惠后学。其费不上一二百金,但得一有意太守便可了此,惜无可与谋者。
《纬书》出于东汉,盖因光武好谶,故东汉诸儒伪造此书。今《周易·乾坤凿度》、《礼·含文嘉》诸书,皆有传写本。大率皆言符谶占候之事,于本经无所发明。但古书难得,今不可不存其本也。
朝廷于有关经术之书,当遍加访求。士大夫一遇此类,亦须极力购之。若有力便当刻行。盖去圣日远,则经教日湮,而后之谈经者将日下一日矣。纵有小疵,亦当过而存之,使后世学士犹可取以折衷。今小说杂家,无处不刻,何独于经传而靳惜小费哉?
汉人说经,皆有师法,不泥文字。盖于言句之外,自出意见,而终不失本旨。世之所行如焦赣《易林》、孔安国《尚书大传》、韩婴《诗外传》、《大戴礼》,是经之别传,而皆可与之并行者也。较之后世因文立义,泥而不通者,何啻天壤!今乃欲尽废彼而从此,抑又何耶?
《诗》有《细》,《春秋》有《微》,此书今皆不传。闻李中麓家藏书甚多,亦有意搜访诸经。各家传注,想亦有世所不传本,恨无从一访求之耳。
《京房易传》一书,今虽有刻行本,但以五乡、六亲、世应、生刻立说,正类今占卦家之言,恐是后人附会。然京房喜言祸福,或者是其本书,不可考也。
宋人说经,始于刘原甫。刘有《七经小传》,言简理畅,尚不失汉儒之意。余始得抄本,甚珍重之。后以与朱文石司成,已刻板于南太学。
刘原甫又有《春秋权衡》一书,甚好。余有一册,乃宋板,今亦在文石处。
宋世名贤如范文正公、欧阳公、吕晦叔、王介甫、司马文正公、苏东坡、黄山谷,皆言学,但皆本之经术,以求实用,不空谈心性。此其所以为有用之儒耶!
东坡云:《春秋》之学,自有妙用,学者罕能理会。若求之绳约中,乃近法家者流,苛细绞绕,竟亦何用?惟丘明识其妙用。然不能尽谈,微见端兆,欲使学者自见之。
汉儒尚训诂,至唐人作正义,而训诂始芜秽矣。宋人喜说经,至南宋人作传注,而说经遂支离矣。
黄山谷在当时不甚讲学,然学问皆有切实工夫。又其言甚有理趣,如其言“以我观书,则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已茫然”。宋儒亦甚称之。余观集中言论,更有出此上者,今尽拈出以示后人。
黄山谷与苏大通书云:“‘既在官,则难得师友,又少读书之光阴。然人生竟何时得自在饱闲散耶?三人行必有我师,此居一州一县求师法也。读书光阴,亦可取之鞍乘间耳。'‘凡读书法,要以经术为主。经术深邃,则观史易知人之贤不肖,遇事得失,易以明矣。'”此皆切实近里工夫,其言迥出宋儒之上。又云:“公家二父,学术跨天下,公当得之多。辄复贡此,此运水以遗河伯者耶!”则大通乃东坡之子侄也。
“读书须一言一句自求己事,方见古人用心处。如此则不虚用功。又欲进道,须谢去外慕,乃得全功。”
“江出汶山,水力才能泛觞。沟渠所并,大川三百,小川三千,然后往与洞庭、彭蠡同波,下而与南溟北海同味。今足下之学,诚汶山有源之水也。大川三百,足下其求之师,小川三千,足下其求之友,方将观足下之水波,能遍与诸生为德也。”山谷又云:“读书须精治一经,知古人关捩子,然后所见书传,知其指归,观世故皆在吾术内。古人所谓‘胆欲大而心欲小’,不以世之毁誉爱憎动其心,此胆欲大也;非法不言,非道不行,此心欲小也。文章乃其粉泽,要须探其根本。根本固则世故之风雨不能漂摇。古之特立独行者,盖用此道耳。”
陈履常正字,天下士也。读书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络脉有开有塞,而至于九川涤荡,四海会同者也。
汶山之水滥觞,及其成江,横绝吴、楚,涵受百谷,以深其本源故也。
精于一,则不凝滞于物;鞭其后,则无内外之患;胸次宽,则不为喜怒所迁;人未信,则反聪明而自照。颜渊曰:“舜何人哉?”隰朋愧不如黄帝。夫设心如是,岂暇与俗人争能哉。
富贵在天,安可以人力计较耶?知寸心不与万物同尽,则在此不在彼矣。人当开拓胸次,以天地为量,求舜禹比肩,则衡门之下,古人不远。
我朝薛文清、陈白沙、吴康斋、王阳明,好谈理性,岂是不长于经术?但既托之空言,遂鲜实用。其门弟子又蹈袭其师说,各立门户,深衷厚默,剿取道学之名,以为进取之捷径。自是经术、道学,始岐而为二矣。
今朝廷若欲求经术之士,庙堂诸公集议行之,亦甚不难。盖翰林院元设有五经博士,而翰林院亦有秀才名色。当精选深于经术者为博士,招集天下之能通经者皆隶焉。公家月廪饩之,日省月试,必待精深,然后官之。则庶乎可以广求士之门,而学者竞趋于经术,亦不长文词浮艳之习,此选举之佳事也。盖祖宗元有此门,举而行之,在当事诸公有意与无意耳。如欲访求经术之人,当令各郡太守,凡遇考满之期,各选三四人自随,如古之所谓计偕者,与之俱至京师,送礼部考选。如计偕之人果能通经,即算任内功绩。若非其人,举主即加黜罚。其无者听,然亦必以有无为殿最。或庶几可望得人。
章介庵先生为南畿督学,是年岁考,某适领案,后以事谪授松江贰守,遂为相知。曾以公事至海上,访余敝庐。见堂中悬马西玄见赠诗,介庵指之曰:“此公正人也。”余亦数至府衙,即相留,竟日所谈皆学业,不及公事。尝言少年时读书,《五经四书大全》书眉上,标写皆满。又言“《圆觉经》说理精到,是与孔子对床睡的。宋儒《传注》,只在孔子床脚底下钻,如何会识得!”又痛黜词章之学。
时余字登之,尝对郁子江言:“我闻何登之喜读《文选》与《艺文类聚》诸书,纵读得精熟,有甚用处?”然文章亦学者之事,故孔子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某意以为力或有余则兼之,未必不是。
介庵是临川人,想其学亦出于象山。然只谈经学,未尝旁及理性,其议论自立意见,不随人可否。尝言:“王荆公‘三不足’之言皆是。盖为治当法尧舜,则祖宗何足法?能修德以弭灾,则天变何足畏?若我之所行果是,则人言何足惜?”又言:“南宋秦桧力主和议,盖因当时国势已蹙,中原未必可复。而诸军所过残暴惨酷,甚于胡虏,则休兵息民,亦何可尽非?”其言盖自有见。
余家旧藏书几四万卷,后皆毁于倭夷。近日西亭殿下以为余家藏书尚存,托蔡州守以书目寄来,假索抄录。皆是诸经各家传注,余细阅之,《易》有五十四家,《诗》十九家,《书》二十七家,《春秋》六十三家,《周礼》十二家,《仪礼》四家,《礼记》十一家,皆与《文献通考》、《经籍考》相出入,亦有《经籍考》所无者。恨无以应其求矣。又尝见西亭所撰李鼎祚《周易集解序》,亦有发明处,盖亦留心经术者。今士大夫一登甲第,都美官,则不知视经传为何物矣。使士大夫皆能如西亭之留心经传,何患经术不明?经术明,何患天下无善治乎?余所撰《语林》,山东各王府亦时时差人买去,则知河间献王何代无之。今议者欲用宗子人才,未必无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