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与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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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导演经验与历史经验 恍然《梅兰芳》

四合院和纸枷锁

我小时候住的胡同,有梅兰芳的一栋洋楼,是有露台的二层小楼。因了陈凯歌的《梅兰芳》这部电影,各种梅家的资料浮出水面,我才知道这栋楼是梅兰芳在民国时用来存古董的,而我小时候楼里已住了人。

洋楼做了中式的修正,在一片瓦房中竟然和谐。梅兰芳是讲究的人,此楼花了心思。六年前,胡同改建成楼区,洋楼被推倒,作为回迁户的梅家,在楼房的包围圈中,得到了一座新盖的四合院。楼区挤满低档汽车,四合院门前有一片空地,所以梅家门口总有扭秧歌的老太太。

四合院是传统,还是洋楼是传统,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看罢《梅兰芳》,恍然明白了,四合院是传统。传统是个样式,传统不需要生活的痕迹。好莱坞受批判,因为好莱坞电影是个样式,美国人不爱生活。

为了《梅兰芳》,重看了《孩子王》。《孩子王》中教师第一次上课,让一个学生自由发言,学生的反应是:“你要整我么?”这不是一句话,这是一个时代的险恶。凭此细节,陈凯歌便是一流的导演。

叙事艺术不是直言的,我们只表现人物关系。以人物关系的变异,来折射社会。所以叙事艺术是反光镜的艺术。

《孩子王》的叙事,有着极佳的分寸感,当学生说完“你要整我么?”,陈凯歌没有顺着这句话去发展故事,而是拍了别的事。但这句话像一道创痕,留在观众心里,一直在疼。很像是围棋里的“试应手”,闲置一招,不走了,等全局改观后,这闲置的一招就成了点睛之笔。

最重要之处不去浓脂艳抹地描画,反而要闲置着,国画里的“留白”也如此。金圣叹是以美术理论来批《水浒传》的,明确地说中国的画法就是中国的文法。在东方的艺术里,围棋、小说、绘画的原则是一致的,《孩子王》颇得此中三昧,难怪李翰祥说《孩子王》是一部“有道”的电影。因为其故事看似松散而内含玄机,是站在东方的叙事传统上。

《霸王别姬》有一场床戏,那是段小楼和妻子在受批斗的心理压力下,爆发出了强烈的性欲。因为害怕,而情欲高涨——这个变异的人物关系,折射着社会。他俩的床戏没有在青春时出现,陈凯歌非要等到这对男女老了,再拍他俩的床戏,真是高明。

可惜在上床前,菊仙多嘴,说自己害怕。其实,他俩做爱了,就是他俩害怕了。拍害怕,就不要说害怕了。叙事是旁敲侧击、意在千里的。多了两句嘴,耽误了好戏。这一点,通俗地解释,就是表演课上的“无言少言”练习,限制语言交流,以培养学生对行为的兴趣。

因为表演是视觉化的,行为的魅力大于语言。在审美上解释,则涉及了叙事法。朱天文是侯孝贤的编剧,她只用小女生的话语谈论艺术。她口中好的叙事为:“什么都在里面了!”

在里面——朱天心解释,就像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少男少女的精气神是完整的,所以有着令人一见钟情的感染力。而年龄大了,精气神散了,理性分析能力增强,虽可令人钦佩,毕竟不是魅力。所以好的叙事,要像唐诗一样懵懂,宋诗不如唐诗,便是把事讲得太分明了。

我们现在的编剧观念,过分讲求事件演进的逻辑,伤害了事件的血肉,结果很多片子前面情节的铺陈,好像只是为了解释后面的结果,这便乏味了。

菊仙不必在床戏时说出一番她害怕的话来跟观众打招呼,以预示后面她将被整死的灾难。设想一下,一个女人做爱了,接着她被整死了——这个直率的效果更有力。叙事不是为了直说人物内心的,叙事是折射人物内心的,此处不需要她的内心。

一部电影里,内心表露得太多,往往达不到深刻的效果,因为内心活动用语言表现出来,总是肤浅的。如果非要用语言,这语言也要和内心想法有差异,这样才能保证内心是宝贵的,这个人物才是值得我们迷思的。罗兰·巴特说脱衣舞的美学是,身上的最后一块布拿掉后,就不性感了。剧作上也如此。

《霸王别姬》中的瑕疵在《梅兰芳》的中年段落泛滥起来,人人都在掏心掏肺地说话。《霸王别姬》中误戏的“害怕”一词,延续到了《梅兰芳》中,梅兰芳多次表示“我怕”。红颜知己孟小冬则劝他“别怕”,说明他俩没有爱情。真实的孟小冬把梅兰芳骂成一个诱拐少女的老泡,反而说明他俩有爱情。

陈凯歌的内心是美好的,这种美好是一代革命电影塑造的,导演总是逃脱不了自己的童年。他笔下的梅孟之恋,很像是《革命家庭》《永不消逝的电波》中地下党的爱情,为了一个纯洁的理想而在一起,男女之间的活动主要是相互鼓励。而梅兰芳首先是一个尤物。

即便是当代的男旦,也有尤物之感,与他们接触,现实就破碎了。他们的生活用语保留了很多的戏词,管请坐叫“落座”。女旦们反而在口语中避免戏词,尽量跟时髦女大学生持平。男旦普遍有清爽之气,不单是女人的媚态,这点可以从扮演青年梅兰芳的余少群身上看出来。

我分析,这是民国时期文人对男旦追捧的根本原因,不是求同性恋,而是求“清”。在古代诗词、绘画中,“清”都是高品,为文人梦寐以求。这个结论,是我在查阅鸦片文献时恍然明白的。抽鸦片并不是追求常人想象的如海洛因、摇头丸一样的强刺激效果,抽鸦片讲究有一根老枪,要借众生之力。

枪是在烟馆里被千百人抽出来的,枪管内的烟油沉淀到一定火候,就会产生一种类似名茶而强于名茶的口感——抽鸦片还是求的一个“清”字。

这种老枪一歇火就变味,只能留在烟馆,不能独享,是真正的民主,所以大富之家抽鸦片也是去烟馆的。鸦片、男旦、诗词、绘画在民国文人眼里是一样的,只看是好哪一桩了。

陈凯歌《风月》中的大少爷是个烟鬼,但他躺在家里床上就抽了,说明他还是个土财主家的孩子,并不会抽鸦片,结果把自己抽得心理变态、相貌如鬼——据此分析,陈凯歌是懂鸦片的,所以他也懂男旦。

真的懂,《霸王别姬》中程蝶衣的智囊袁四爷不是简单的同性恋,他是有审美的,对程蝶衣有一份敬畏之心,他在求“清”。梅兰芳的智囊邱如白,则是个没文化、不懂戏的人,这是陈凯歌有意的设计:邱走七八步给母亲夹菜,用手接着菜汤;邱第一次见梅兰芳扮女人,就咽了唾沫。

这类粗俗不堪的举动,贯穿全剧。他对梅兰芳没有敬畏之心,也没有情欲,只有占有欲,所以他会对梅兰芳指手画脚,干扰梅的生活。

邱如白这个人物,显然不是来自梅兰芳的真实生活,没人对梅这么放肆。如果不是来自梅兰芳的生活,那么可能来自陈凯歌的生活——想到这点,我一下理解了,邱这个人物不是民国文人,而是个八十年代的艺术院校考前班的老师,陈凯歌可能有过这样的老师,我学艺时赶上了八十年代的尾声,有过。

八十年代艺术班的多数老师,被耽误了青春或中年,他们有艺术知识而无艺术素养,教着艺术却不懂艺术。他们给报考艺术院校的青年做辅导,看重的是成功率,如果教过的人考上了,便会将这个人当作自己的私货,希望自己可以一直影响他,以代替自己的壮志未酬。

偏偏他们又不太懂艺术,于是变得蛮横。跟自己的启蒙老师闹掰了,在我这代人身上是几率很高的事,问了八九十年代出生的人,几率也高。有恩于你、水平低、对你的生活有着强烈的干预欲——这种老师,算上陈凯歌一代人,看来是长达三十年的社会现象,但在我们的电影里还没有表现过,陈凯歌做出了突破。

纸枷锁是《梅兰芳》一开始便确立的寓意,纸做的枷锁,可就是无法挣脱,这是内心的束缚。寓意深刻,可以泛指一切事,但在片中究竟指什么?

京剧?怕不是,因为全片没有表现梅兰芳对京剧的痴迷。职业身份?怕不是,因为职业带来的最大麻烦是日本人要听他唱戏,他蓄须明志了,突破了。

邱如白?从视听语言的角度上分析,陈凯歌是这个意思。全片以纸枷锁开始,以邱如白的形象结束,剧终时看到梅兰芳还没有摆脱邱如白,我心中生起了寒意。

这种人,外国电影《钢琴师》里有。那是一个父亲,他热爱钢琴但不懂钢琴,把儿子送入了音乐名校,却要求儿子按自己的指导来练琴,结果把儿子逼疯了。邱如白便是这样,全片看不到他对梅兰芳艺术的鉴赏,只看到他浓重的功利心。他在美国大剧院里的表现就像在澳门赌场一样,梅兰芳演出成功后,他狂喊乱叫,像个赢了钱的赌徒。

我想,陈凯歌塑造的邱如白不单是在讽刺我们的老师,也是在泛指我们的父辈,一切凌驾于我们之上的人。或者陈凯歌的生活里屡屡遭遇这种人,陈凯歌只是出于本能的厌恶,才把电影拍成了这样。

纸枷锁只能是邱如白。不能说这种人没有爱和付出,但这种爱和付出是毁灭性的,因为他们是外行。

美育和黑帮

《无极》中雪国人被灭的戏,酷似《小兵张嘎》里日本鬼子进村的戏,导演都逃脱不了少年时受到的影响。对陈凯歌塑造的梅兰芳,我很理解,因为我也本能地是这个路数。

我所受的美育,是要为天下受苦的人代言。在我的青春,对街头乞丐的兴趣,远远大于漂亮女生。我们崇拜凡·高,对高更不以为然,因为凡·高苦到割了自己的耳朵。高更虽然穷困至极,但他毕竟在塔希提岛上玩土著女人,享受了点生活。

我们按照清教徒的标准来看待名人,国产电影里,林则徐、李时珍都是动不动就吐一口血的人,至今电视新闻里评价一个好干部时,是把他的功绩和他的病史一块宣传的。不把身体搞糟了,就不配做一个好人——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大众审美,无可厚非。日本电影也这样,他们塑造的明治维新的志士们几乎就是咱们的焦裕禄、雷锋。

山本五十六在日本是作为反战英雄来塑造的,真实的他有许多个人色彩,爱玄学、爱赌博、爱开玩笑。而三船敏郎扮演的他对赌博没兴趣,只是为缓解下属的紧张,才陪下属玩玩,还输了。他一脸苦相,闷在船舱里过着枯燥的日子,被病痛折磨着,中了子弹,也强忍着不吭一声,怕打扰下属……

东方世界故事里的完人,普遍是墨子式的。墨子学派是剔除一切个人生活、一心为天下的。虽然墨子学派因为不通人情,早就断绝了,但在叙事作品里,墨子式大公无私的人物很得民心。

看《山本五十六》时,我的理智一个劲地叫嚣“不对、不对”,但在情感上还是被这样的人物所感动,因为我受到的教育根深蒂固,我的反思没有力量。

梅兰芳是一个享受型的人,他的风流韵事和生活排场,显然与陈凯歌内心的审美发生了抵触。于是《梅兰芳》中出现了如下现象:

1.梅兰芳像青帮老大杜月笙一样,家里摆着流水筵,蓄着一众食客。陈凯歌只让陈红以台词提了一句,回避掉了此场面。

2.梅兰芳是富豪,号称“梅半城”,出手阔绰。陈凯歌没有表现他家中的奢侈品,他经手的东西都不值钱,如雨伞、电影票、纸飞机,尤其是纸飞机。这是他送给孟小冬的第一个礼物,竟然因陋就简,拿两人演出的节目单叠的。看着孟小冬兴致勃勃地掷出纸飞机,我心中一惊,恍若隔世。这是个八十年代初的姑娘,那时的男女间才玩纸飞机,那时的经济还没有搞活。

3.作为京剧头牌的十三燕,该富到什么程度?可他竟被两场戏就给唱穷了,要拿出自己一世功名的黄马褂来抵债。如果他只是为了争一口气,把黄马褂抵押出去,这个人物会更有豪情。但陈凯歌可能觉得不把他弄穷了,就不壮烈了。中年梅兰芳去美国唱戏,也是让梅兰芳抵押上了房产,以显得此行壮烈。

片中的点睛台词“谁要是毁了他这份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这是十几年前的艺术教育。那时的我们太喜爱孤愤的艺术家了,而真实的梅兰芳是“谁毁了他的热闹,就毁了梅兰芳”。

他不是戏子,他是梅老板。剔除了梅的奢华,便减去了梅的霸气。梅兰芳的生活照上有着明显的扭捏女气,但怪了,和他同代、真跟他有交往的人,都说他没有女气,是条汉子。是什么遮盖了他身上这么明显的女气,令人视而不见?是他的霸气。这个行业靠他撑着,几十号人跟他开工,自然会有霸气。

《梅兰芳》有两场戏,像是《教父》,拍出了梅兰芳的领袖气质。第一场是青年梅兰芳和十三燕打擂台时,当时一干银行家、官员组成的智囊团一筹莫展时,一贯单纯的梅兰芳忽然发话,指出了正确的策略,这种清爽的霸气令人震撼。

《教父》中的迈克也是这样,当家族头目们一筹莫展时,他以大学生课堂发言时的认真劲说出了正确策略,令人观众震撼,从此对他成为教父有了期待。这是确立他是影片男主角地位的一场戏。

中年的梅兰芳也有一场这样的戏,是中年段落的瞬间亮点。那是智囊们对去美国一事犯愁时,他淡定地指出了策略。梅兰芳在日本兵部中的戏也很淡定有霸气,可惜跟黎明配戏的两个日本人都显得心理不正常、形象滑稽,构不成压力,因为对手太弱,所以此处的霸气打了折扣。

如果是一个形象、语调都很强悍的人显出霸气,反而无趣,而一个女态或学生气的人显现霸气却可形成魅力。魅力是不可思议的组合,剧作家的兴趣便是把不同性质的事物扭在一起。

科波拉一开始说《教父》小说是垃圾,没法拍,直到他想到把黑帮头子当圣人来拍。这便形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混合型,有了魅力。陈凯歌非要让梅兰芳成为一个抗日英雄,我觉得不是他要迎合主流,而是他想在梅兰芳身上发掘混合型魅力,让极柔的人身上出现刚劲。这是一个导演的正当兴趣,错在疏忽了故事。

爱不爱国?爱!——这是是非,还不是故事,故事是超越是非的。十三燕和青年梅兰芳唱对台戏时,不是敌我关系,他俩之间还相互心疼着、惦念着。十三燕不全代表保守,梅兰芳也不全代表创新,因为十三燕也会创新,而梅兰芳对台的开场剧目还是传统戏。他俩的斗争超越了敌我之争、新旧之争,不是简单的是非,所以有人生况味。

而中年梅兰芳的戏,则是一堆是非了。场面激烈、血海深仇,但就是乏味,因为少了复杂的人情。看得出陈凯歌对梅的中年也没有兴趣,青年段落到中年段落的转换,用陈红一个转身动作就交代过来了。这种简陋的转换方式,让观众对梅的中年丧失了期待。

如果中年段落的重点不是抗日,而是去美国演出,一个中年男人以女人形象征服异国,恐怕比向日本人证明自己是个男人,更是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