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渊冲:永远的西南联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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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大门口有两条路:一条是公路;一条本来不是路,因为走的人多了,慢慢成了路。现在走那条近路的人更多,我却不喜欢走大家都走的路。我只喜欢一个人走自己的路:在南昌,在永泰,在黄昏,在月夜,我都有我爱走的路。如果能把我路上的脚印、河畔的影子,都描绘下来,那对于我是多美丽的回忆呵!

我过去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现在也喜欢一个人走我的路;将来还要一个人走自己的路。

这是我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一年级写的日记。那时日本侵略军已经占领北平(就是今天的北京)、天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迁到昆明,组成西南联大。

我为什么留恋故乡南昌呢?在20世纪30年代,赣江之滨的滕王阁早已名存实亡,再也看不到“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了。就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景,也并不是南昌独有的风光。所以我在江西第二中学读书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乡土之恋。但一等到离乡背井之后,我才发现故乡也像健康一样,在失去后才觉得可贵。司空见惯的小桥流水人家,仿佛也旧貌换新颜了。和二中同学刘匡南同坐一辆汽车离开南昌,他在我的纪念册上写道:

1937年12月13日,与许君不期而遇于车,沿途休息于八都最久。遂相与散步村之附近,复坐于鲜见大树下闲谈,觉既别于二中,相见甚难,不料犹遇于兹,然自今以后,必难有此乐矣!因执笔记之以为念。

平平常常的几句话,但是我这个初离家门的游子读来,却有了不平常的意义,仿佛字里行间凝聚了一片乡情似的。后来二中迁到永泰,每逢月夜,我喜欢同匡南、燮昌,在赣江之滨散步,望着滚滚北流的江水,仿佛它能把我们滔滔不绝的乡思,带回遥远的南昌。这时我们最爱读的诗句,是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们在江边谈得最多的人物,是教我们国文的汪国镇老师。汪老师的身材矮小,丰富的文史知识浓缩在他胸中;他说话急,恨不得在一小时内讲两小时的课;他走路快,似乎舍不得浪费一秒钟的时间。他给我们讲中国文学史,内容丰富,像亩产千斤的稻田,简直不比大学教授逊色。

日本侵略军占领南京后,汪老师写下了下面的词句:“问五湖,哪有扁舟?梦里江声和泪咽,频洒向故园流。”听说他的学生惨遭杀害,他写了两首哀悼的诗,一首的最后两句是:“一纸难将两行泪,年年心事付征帆。”

当日军进攻,南昌动摇时,二中准备迁往清江县永泰镇,汪老师坚决不随校南迁。1937年12月10日,我去向他告别,他用毛笔在我的纪念册上写下了十四个大字:

旧学新知多致用,得师取友愿齐贤。

这两句话体现了他对我们的一片深情厚谊。“学以致用”就是他教过我们的《论语》中的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今天看来,知识如能用于实践,创造出新的美,那真是世上最大的乐趣了。“得友齐贤”是化用《论语》中的第二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幸福如有朋友分享,可以倍增;如不分享,就会消失。《论语》中的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他没有写下来,却付诸实践了。他有大学教授之才,却甘心在知名度不高的中学任教;人也不堪其忧,他却不改其乐,这不是名副其实的君子吗!

1938年7月2日,汪老师惨遭日寇杀害。他的学生周礼写了一阕《水调歌头》,现在节录于后:

日寇侵赣,入彭泽,执夫子,骂贼不屈,壮烈牺牲。忆教诲之深恩,痛忠良之死节,为词以哭,聊当悲歌。

正气今犹在,彭泽一书生。

窥江胡马十万,攒戟拥孤城。

不见当年张许,只见纷纷弃甲,烽火使人惊。

金瓯嗟已缺,生死一朝轻。

骂寇贼,申大义,是人英。

男儿所学何事?肯做楚囚鸣?

不负平生宿抱,拼却头颅一掷,浩气振丹青。

华表归来处,一笑大江横。

在汪老师遇难时,我们正在参加中学毕业考试。毕业之后,就要确定人生的道路了,我打算报考联大外文系。但是江西教育水平不高,那时全省甚至没有一所大学,南昌二中虽是全省最好的中学,每年考取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屈指可数,例如曾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的吴有训,就是二中首屈一指的首届毕业生,而我并不在屈指可数之列,能考上联大吗?

虽然我在小学四年级就开始学英语,但学习方法非常可笑,我把英文二十六个字母中的最后四个编成口诀:“打泼了油,吓个要死,歪嘴!”这样才勉强记住了。后来学习生词,我又在“儿子”(sons)下面注音“孙子”,在“女儿”(daughters)下面注上“刀豆子”,就是用这样动植物不分、长幼无序的方法死记硬背的,自然对学英文没有什么兴趣。

升入中学后,我和同班同学涂茀生、王树椒等都喜欢集邮,而认识英文却可以知道是哪国的邮票,这才觉得英文有点用处。那时我有一个表姊在美国学教育,有一个表哥在欧洲学音乐,我要他们给我寄邮票来,结果得到了美国的自由神像图,德国的萨尔风景票,我玩得爱不释手,仿佛旅游一般。初中三年级时,我写了一篇《集邮的经过》,寄给芜湖《邮话》杂志,那是我第一次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这才增加了学习英文的兴趣。

熊式一表叔写了一个英文剧本《王宝川》,得到英国大作家萧伯纳的赞赏,在英美舞台上演,引起轰动,回南昌来把全家三个“孙子”和三个“刀豆子”,都带到英国去定居,这更加强了我学英文的念头。于是在高中二年级时,我突击背熟了三十篇英文,包括莎士比亚《恺撒大将》中的演说词,考试成绩居然从中等跃居全班第二,从人中人变成人上人了,这又加强了我学英文的信心。

到了高中三年级,我在永泰河滨读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的英译本,觉得人与自然融洽无间,这是我从前读郭沫若的中译本感觉不到的,尝到了学外文的甜头,我的决心就下定了。加上那时浙江大学从杭州迁来江西泰和,也带来了西子湖畔的歌声,我们就跟着大学生唱起英文的《江上彩虹》来,仿佛要用歌声组成彩虹,飞上高不可攀的象牙之塔似的。

抗日战争之前,名牌大学只在当地招生,要考清华、北大就要北上,不但需要屈指可数的人才,还要屈指难数的钱财,二者缺一不可。平津京沪失陷之后,各大学纷纷迁往内地,举行统一招生考试,并且不收学费,反而发给贷金,这对没有钱财的人才,才是大开了方便之门。于是我们二中毕业班的同学,多半都在浙江大学参加入学考试。

我考取了联大,同时考取的同学有吴琼(曾为清华大学英文教授)和万兆凤(曾任江西师范大学英文教授)。还有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同学胡品清,也考取了浙大外文系;她后来成了法国外交官的夫人,离婚后在台湾任法文教授,是个有名的女作家。说来也巧,她比我大一岁,也比我早几年把唐诗宋词译成英文、法文,在欧美出版。所不同的是,她把诗词译成散体,我却译成韵文。我们四个人都是汪国镇老师的学生,而汪老师本人也是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的,他没有完成的事业,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我们四个人中,胡品清和万兆凤是全省屈指可数的高才生。万兆凤是全省小学毕业会考第二名,中学毕业会考第四名,后来参加了《唐诗三百首》的英译工作。前面提到的王树椒同学是全省小学毕业会考第三名,考入浙江大学历史系的第一名。他在二中依照庄子的文体写了一篇读书报告,得到汪老师的赞赏,批语是“可以乱真”;后来他又写了一篇《府兵制溯源并质陈寅恪先生》,中国历史研究所副所长熊德基教授读后,说他是“文史奇才”。

同班同学考取中央政治大学的有贺其治,曾任驻英国利物浦副领事,现在是国际宇航科学院院士。考取交通大学的有徐采栋,曾任贵州省副省长,后任九三学社中央第一副主席。考取中央大学的有廖延雄,曾任江西省科学院院长。考取厦门大学的有符达,后来是江西电厂总工程师。回想我们这一班人,当年风华正茂,后来各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现在不是幽明隔绝,就是天各一方了。

考取联大之后,我辞别了江西,经过湖南,到了山水甲天下的桂林。看见奇峰林立,漫江流翠,如入仙境。但日本飞机一轰炸,高楼大厦立刻成了断壁残垣,青山绿水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天堂一转眼间化为地狱,我又恨不得立刻回永泰去。正是:

寄居永泰经风霜,客心日夜忆南昌。

无端更渡漓江水,却望永泰是故乡。

我正在动摇中,恰巧王树椒、胡品清等也到了桂林,要去宜山上浙江大学。听见胡品清唱《圣露西之歌》,看见这个多情善感的才女都没有流露出离愁别恨,我也就打消了回乡的念头。

在桂林我还认识了联大数学系的同学廖山涛,他穿一件土布大褂,说一口湖南土话,谁也看不出他是数学考第一的新生,后来会得到第三世界科学院的数学奖。我们同到汽车站买去柳州的票,走这条路的人太多,拥挤不堪,花了十二个小时才挤到票,所以我再也不喜欢走大家走的路了。

到柳州后,我托人买到了经贵阳去昆明的汽车票,开始了崇山峻岭间的万里长征。远看是白云笼罩的重峦叠嶂,身入其境,却成了灰雾朦胧的绿树青山;回顾所来径,又是“苍苍横翠微”了。人生的道路不也是一样吗?在想象的望远镜之前,在回忆的显微镜之下,生活就会发生肉眼看不见的奇光异彩。

到昆明后,我填了一阕《西江月》词:

山下白云缭绕,山头马达轰鸣。

飞越关山万千重,青天开颜相迎。

早有凌霄雄心,今日壮志竟成。

魁星楼外树连天,报道已是昆明。

想当年笳吹弦诵在山城;

愿今后桃李花开满园春!


(1) 1957年5月1日经国务院批准改为全南县,现属江西省赣州市,下同。——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