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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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最后,我终于跟查尔斯·斯特里克兰见面了。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只是跟他认识了一下,没有深谈。那是在一天上午,斯特里克兰夫人差人给我送来一张条子,让来人告诉我她晚上请客,有一个客人临时有事不能出席,于是她请我填补这个空缺。条子是这么写的:有必要提前告诉你,你来了一定会觉得乏味得要命。这次宴会一开始筹办就十分枯燥。但你要是能来,我将感激万分咱俩可以聊聊咱们的话题。

接受这样的邀请真有点助人为乐的意味。

斯特里克兰夫人把我介绍给她丈夫的时候,后者不冷不热地同我握了握手。斯特里克兰夫人则一副欢快的表情,对他说了一句开玩笑的话:“我请他来是要叫他看看我果真是有丈夫的。我觉得他对此有所怀疑。”

斯特里克兰哈哈一笑(人们只是在明明觉得不幽默,却又假装认为很幽默的时候才这么笑),但没有说话。这时,又有客人来,东道主去迎接,我便被丢在了一边。最后,客人都到齐了,只等着主人宣布开饭了。我被请求“陪同”一位女客唠嗑。说话间,我不由暗想:人生苦短,谁知这些文明人竟如此奇怪,情愿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无聊的应酬上。拿这一天的宴会来说,你见了一定会感到奇怪:女主人为什么不怕麻烦,要请这样的客人来吃饭,而这些客人为什么也不嫌麻烦来赴这样的饭局?来客共有十位,见面时冷冷淡淡,分手时如释重负。这当然纯粹只是社交活动了。斯特里克兰夫妇“欠”人家一顿饭,其实对那些人并不感兴趣,于是就被迫发出了邀请,而那些人则接受了邀请。原因何在?是因为主家嫌夫妻二人吃饭太单调,抑或想让仆人们休息休息;是因为客人抹不开面子拒绝,抑或觉得这是“欠”他们的一顿饭?

餐厅非常拥挤,让人感到有点不舒服。来客中有一位皇家法律顾问和夫人,一位政府官员和夫人,斯特里克兰夫人的姐姐和姐夫麦克安德鲁上校,还有一位议员的妻子(正是因为议院开会,那位议员来不成,我才受邀补了他的缺)。这是一个有头有脸的群体,一个个气度雍容:女客们有修养,装束并不华丽,情知自己有身份,故而也不说讨巧的话;男客则老成持重,人人志得意满,个个踌躇满志。

为了能烘托出热闹的气氛,他们说话的嗓门要比平时高,所以屋子里很嘈杂。不过,大家谈的并非同一话题,而是各自跟邻座说话—喝汤、吃鱼和小菜的时候跟右边的人说几句,吃烤肉、甜食和开胃菜的时候再跟左边的人说几句。政治形势、高尔夫球、儿女、新上演的戏剧、皇家艺术学院展出的绘画、天气以及度假的计划,无不入他们的话题。他们的谈话从未有过冷场,屋里的嘈杂声也越来越大。斯特里克兰夫人的这次宴会非常成功,她应该感到庆幸。她的丈夫举止礼貌得体,但说话不太多。宴会快结束时,我发现坐在他两边的女客脸上都出现了倦容,可能是觉得很难跟他交流。有一两次,斯特里克兰夫人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显得有些担心。

末了,她站起来,带着女客们离开了餐厅。她们走后,斯特里克兰把门关上,走到桌子的另一头,在皇家法律顾问和那位政府官员中间坐下来,随即再次为大家斟酒和递雪茄。皇家法律顾问对酒的味道赞不绝口,于是斯特里克兰便告诉大家这酒是从哪儿搞来的。针对酿酒以及烟草的种植,大家聊了一阵子。随后,皇家法律顾问讲了讲他正在审理的一个案件,接下来上校谈起了打马球的事情。我没有什么趣闻可说的,于是不吭声坐在那里,同时出于礼貌,装出一副对他们的谈话很感兴趣的样子。我觉得这些人跟我都毫不相干,便定下心,只顾观察起斯特里克兰来。他比我想象中的要高大—不知怎么,我以前把他想象成了一个弱不禁风、貌不惊人的人,其实他膀大腰圆、大手掌、大脚板,晚礼服穿在身上显得不伦不类,叫你觉得他有点像是个装扮起来参加宴会的马车夫。他年纪约四十岁,相貌谈不上漂亮,但也不难看,因为他的五官都很端正,只不过比一般人大了一号罢了,所以显得有些粗笨。他的胡须刮得很干净,一张大脸光秃秃的让人看着很不舒服。他的头发颜色发红,剪得很短,眼睛比较小,是蓝色或者灰色的。他的相貌很平凡。难怪斯特里克兰夫人一提到他就有些尴尬—对于一个渴望跻身于文学艺术界的女人来说,这样的丈夫是很难为她加分的。显而易见,他全无一点社交技巧—不过话又说回来,并不是人人都需要有这种技巧。他甚至连能够使他免于平庸的怪癖都没有—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老实巴交,但枯燥乏味。你可以钦佩他的优良品质,却不愿跟他相处。他是一个极其微不足道的人!他可能称得上是一个令人起敬的社会成员,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一个诚实的经纪人,但你绝不愿浪费时间去关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