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带家乡走进新时代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广东新宁县朗美村
美琪回乡是在西雅图排华暴乱后的第十九个夏天,她曾经担心的事——有没有女子也可以上的学校?时过境迁,有了不同的意义。
一切陈旧而新鲜,奇异又带着熟悉的气息,虽然第一次见,从小到大却已听阿爸阿妈说过无数遍。
“欢欢,喏,这就是我跟你阿妈小时候摸鱼的水塘,从对面那个石梯下去,那边水浅……”进村的时候,阿爸的调门明显高了半度。阿爸阿妈一直唤她儿时的小名,虽然她都三十多了。上学后她的英文名是美琪·陈,美国护照上的全名是美琪·秀欢·陈。
“这么美的村庄,我该早些时候就回来看看。”她连续按下快门,挽起阿爸的手臂。
“一百年都是这个样子。”阿爸拍拍她的手,“不过,我们回来,就是要用金山的技术带家乡走进新时代,让家乡也有金山的好。”阿爸在田埂上驻足,左右巡视,目光里是专业铁路人的熟稔,似乎来回一扫便能在连绵不绝的翠禾间测量出一条最佳线路。火车要开到村口,阿爸说过,他要亲自把阿妈从火车站背进家门。
阿爸在香港就脱下洋装换上了清爽的白布袍,还扣上一顶带假辫子的瓜皮帽,帽檐下额角的鬓发雪白,可挺直的腰身仍像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走在回乡的路上,脚步比她还轻快。
村头大榕树下,乡邻们围上来,年轻人的关注点都落在美琪的装束上:宽肩窄腰的西式白衬衫、咔叽灯笼裤、鸭舌帽、短皮靴,玳瑁圆框眼镜滤过绿荫骄阳,在白皙的鼻梁两侧抹下暗红的影,更显得她目深眸亮。叔伯阿婶们拉起阿爸的手问长问短,眼睛也忍不住往她这边瞟。
和阿爸年纪相当的一位阿婶问:“这就是阿芳给你生的儿子吧?”
“哈哈哈,是小女秀欢。”阿爸又宠又嗔,“偏偏喜欢着西人男装。”
大家的眼珠滚出了眼眶,有个不怕生的小女孩走过来,摸摸她的咔叽裤、拉拉她的手指,证实她是个大活人后,又好奇地拨弄她手提的柯达相机。美琪蹲下身,拨开镜头盖,让女孩眯起一只眼睛,从镜头后探视世界。
“噢,这样俊俏的女儿定当嫁了好人家,怎没带夫君儿女一同回来?”阿婶打哈哈。
阿爸瞬间无语,嘴角绷起来,脸上神采黯下去。
“我还没嫁人。”美琪若无其事。
乡邻们的眼珠又滚落一回,嘴巴张成大小不一的圆洞。
一位面容温良、发髻梳得光溜齐整的阿姐赶来替他们解了围:“阿爸,在斗山码头没遇到秀年吗?他一大早就去等你们了。这是欢欢妹妹吧?”
阿姐拉起美琪的手,掌心的热流瞬间让美琪觉得自己跟满眼的葱绿和脚下的褐土连成了一片。“秀欣姐?”她早知道阿爸在家乡新宁还另有两位妻子,秋兰生了大姐秀欣,阿娇生了大哥秀年,她和西雅图的弟弟秀宗排在其后。揣测多年令人盼望又不安的相见,发生的时候如此神奇温暖,她张开双臂抱住秀欣。秀欣比她瘦小一圈的身体不自在地退缩,美琪却不放手,把姐姐抱得更紧。姐姐的肤发散逸着家乡的气味,饱含水分,略带土腥。
舟车劳顿,第二天美琪被秀欣叫醒时已近中午,朦胧中她还以为是阿妈撩开了蚊帐,把一碗热粥放到床头案几上,白米的暖香瞬间唤醒她一整天的胃口。那是十四岁前的美好记忆。美琪在西雅图欢欢客栈三楼被朋克尼一巴掌掴晕后,她的世界被狠狠地改变了。
她跌跌撞撞跑下楼,额角的创伤暴跳着,似有棒槌砸下,疼得她睁不开眼。她寻着浓厚的血迹一路冲进厨房,一屋人围着平时雇员吃饭的长餐桌,阿妈平躺在桌上,一动不动……
许多年过去,美琪还不时被噩梦惊醒。有时梦见餐桌上的阿妈被掏空了肚子,有时是阿妈整个人化成血水“哗哗哗”流淌,淹没了整间屋子。而她却总是像被魔法定住,手脚不能动,张嘴喊不出声。每次惊醒,美琪满脸泪水,额角一跳一跳地痛,心里恨得生出齿牙,恨自己那时白长了比阿妈高一头的个子,怎么轻易就被混蛋朋克尼打倒了?她要是勇敢些强壮些,或者阿妈就不会被墨菲拖下楼去,阿妈腹中的弟妹也不会丢了性命。
回到新宁的第一夜,她竟然睡得又沉又香,无梦。姐姐的圆眼睛温厚含笑,眼角和额上的皱纹里揉进了窗外纯净的绿。“什么在叫?”充盈耳边“吱吱”的鸣叫像一匹延绵不断的雪纺纱,滤过四周一切,人和物在这鸣叫里闪着奇幻的微光。她跳下床推开玻璃窗,迫不及待想钻到那匹雪纺纱后面去。
“蝉啊,欢欢。”秀欣好奇地看她,“金山没有吗?”
“没有,它们在哪里?怎么看不见?这么大的声音,该成群结队满天飞吧?”美琪半截身子探出窗外张望。
“呵呵,它们藏在树上,等阵我让阿志给你捉一只。”阿志是秀欣十二岁的小儿子。
美琪没等阿志捉蝉回来就跟阿爸坐船去了广海。一路上,家乡这种叫蝉的昆虫鼓噪不断,即便到了广海城东码头,岸上的锣鼓喧天也淹没不了它们执着的嚷嚷。每当鼓槌锣棒稍作停顿,“吱……吱”的蝉鸣就涌进耳朵,像斩剪不断的时间的河流。
大哥秀年昨天在斗山码头没接到人,今天自告奋勇陪美琪和阿爸来广海。秀年和美琪差不多高,两颊凹陷,眼大却不聚神,就算与他对视,美琪也拿不准他的目光落在何处。早上听秀欣姐私下嘀咕,昨天秀年等两班船没见她和阿爸,就进了码头边的酒馆赌牌九,输个精光庄家不让走。秀欣丈夫青松去替他还了钱,大半夜回到家,阿爸已经关房门歇息了。秀年在船上谈山论水,给美琪介绍家乡风物。美琪端着柯达相机东照西拍,阿爸却一直不苟言笑,绷着脸,对秀年正眼都不看一下,想必也知道了昨日的事。
美琪随阿爸刚踏上码头,一条望不见尾的彩缎长龙冲他们翻滚而来。蓝褂红巾的壮汉们擎举南竹支架,踏着鼓点,把长龙舞得旋风疾卷,时而腾空追逐彩球,时而贴地打滚,画出一圈圈晃眼的金环。
美琪不是第一次看舞龙,西雅图唐人街过年过节曾经舞狮也舞龙。一八八六年的排华暴乱赶走了大部分华人,唐人街冷清了十多年,阿爸带着全家和阿秋叔几位华商不懈坚守,近几年,西雅图唐人街的人气才又逐渐兴旺起来。
今年上半年美琪陪阿爸到美国和加拿大各埠为新宁铁路筹款集资,没在西雅图过年,听阿妈和秀宗说,今年的迎春祥龙足有八节身长。可那也比不上眼前这条生猛威武的巨龙,身长有二十节吧?滚动的玻璃眼珠里还装了灯泡,目焰四射。长龙身后是古老的城楼,雉堞肃穆齐整。远处青峰层层耸立,烽火台隐现云端。美琪拍着照片,像走进了小时候睡觉前阿妈讲的神话里。
翻卷的长龙忽然跃上林立岸边的梅花桩,在“毕毕剥剥”的炮仗声中,张开龙口,喷出一条鲜红长幅:“恭迎陈宜禧总办凯旋!”
城楼拱门内走来一位面目清癯的绅士,中等身材,乌纱长袍、红顶六合帽,虽须眉皆白,却步履矫健。隔着十几步远,绅士就拱手扬声:“本以为总办万里跋涉,当稍事歇息,老朽再前去朗美合谋宁路诸事,不想总办翌日即亲临广海。恕老朽疏忽,有失远迎了。”
“哪里话,余灼兄,你离家数月守在广海筹办处,为宁路招工筹款,辛劳之至,宜禧理当第一时间来探望。”
“你就是帮阿爸执笔起草《新宁铁路章程》的余老伯、余副总办啊。”美琪握住余灼筋结盘桓的手。
“老朽余灼,打理新宁铁路筹备诸事。你是……从西雅图回来的陈二公子?”
阿爸不得不又解释:“这是小女秀欢,华盛顿大学会计专业毕业,年初以来一直伴我在金山各埠筹款。”
“早些日子听闻金山回来的乡里说,总办在金山一呼百应,筹款顺风顺水,身旁有位得力助手,没想到是不让须眉的二千金。呵呵,喝洋墨水长大的千金都如此能干,更何况在那边照顾生意的二公子了。”
余老伯看来倒是开明。在金山,有的老派叔伯知道美琪是女子还侧目,说陈宜禧家阴盛阳衰,虎父养了犬子,让个嫁不出去的女儿抛头露面。
秀年在一旁干咳两声,美琪不自在:“我大哥秀年,余老伯想必见过……”秀年常年在家乡做什么事呢?家里管田产的好像是秀欣姐和青松哥——当年和阿爸同船到金山的乡邻阿发的儿子。秀年也没成亲,但她刚回乡,也不便多打听。
余灼的目光划过秀年抽紧的鼻翼和双肩,随即笑眯眯招手让舞龙的壮汉们过来:“请总办和大公子、二千金检阅我精挑细选的筑路生力军,有七个技工和两个有经验的领班呢。”
四十个年轻壮汉放下彩龙在城门口站成两排,阿爸撩起白袍前襟欣然上前,一个个招呼询问过去:从哪来?在家乡做什么工?为何来修铁路?……青年们多来自四邑,见名扬金山的陈总办不操洋腔也不摆架子,很快放松,围着他聊起来。
城门边有块顶天立地的花岗岩,整个岩壁被四个特大刻字填满:“海永无波。”铁画银钩,毫光闪闪,船还没靠岸,美琪就注意到了。
余老伯说:“广海又称溽洲,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门户。唐宋以来,凡南洋、波斯湾、东印度等地来中国的商船,必经溽洲达广州。那石刻是明代军民抗倭平寇的纪功碑。”
“所以你和阿爸把终点站设在广海东边的三夹海。”美琪熟读宁路章程,今天算是把阿爸勘测的线路和实地对上号了。
“对,三夹海是三条内河与海湾连接处,四通八达。一旦铁路修成,新宁就和世界连通了,运到广海的洋米洋货,再分送到新宁各村镇,将便利安全许多。”
“到时金山客回乡,多带几个金山箱也没问题,呵呵。”阿爸与路工们相聊甚欢,又赞余兄教导有方,这些后生哥个个明了事理。
路工们兴冲冲:“陈总办带四邑人修自己的铁路,我们乐意出力流汗。”
“除了便利安全,铁路沿线还要开矿山,建工厂,办银行、学校……”
“四邑的铁路,不能像粤汉铁路那样,好处都让洋人占去。”
粤汉铁路开始是美国人承办,还拿了沿线煤矿开采权,近期资金不足,私下把股权转给了比利时。朝廷和广东绅商不满美国人违约,正沸沸扬扬要收回路权。美琪和阿爸在金山筹款,说到国内路权现状,举出粤汉铁路的例子,各埠华商纷纷认同,都说唐人在金山为洋人修了那么多铁路,该争口气,为唐人自己修条铁路了。
阿爸拟定的招股宗旨:“以中国人之资本,筑中国人之铁路;以中国人之学力,建中国人之工程;以中国人之力量,创中国人之奇迹。”看来不仅深得海外侨商人心,也顺和国内民意。
而“中国人之铁路与工程”,对美琪而言,起初纯然是为了阿爸阿妈时常说起的家乡的山和水。她十四岁那年,玛丽指使墨菲把阿妈拖下欢欢客栈三楼,阿妈流产大失血,脊柱严重损伤,丽兹请来的医生束手无策,摇头看着阿爸把阿妈抱上三楼。阿爸关上房门,独自在他们的卧室里守着阿妈一整夜,也不知他和死神做了什么交涉,第二天早晨,他拉开房门喊阿正送米汤上楼。阿爸一脸浮肿青灰,像恶战后疲惫至极的幸存者。阿妈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年,然后坐进轮椅,再不能行走。
伯克法官[1]宣告美国政府为排华暴乱“赔款”二十七万那天,阿爸推着阿妈、美琪带着秀宗,一家人散步到西雅图海边。阿妈望着海湾出神,又说起家乡的风光。阿爸抚着阿妈的肩说:“我要在新宁为你修一条铁路,带你回家,带欢欢和秀宗回家。”美琪还记得爸妈对视的瞬间,他们目光的交点在晚霞辉映中,有实体、有质感,她至今还能触摸。
从那时起,美琪的想象中逐渐修起一条翻越新宁百峰山、沿着潭江伸展的铁路,阿爸和阿妈坐在车窗边,指点路过的芭蕉林、稻田、村庄给她和秀宗看;车到朗美站,阿爸便背起阿妈一路走进村,路过鱼塘、菜地,跨进家门。回乡这两天,美琪想象中这条铁路周边的人和物越来越具体鲜活,修路对家乡的益处、对同胞的意义也越来越明晰了。
美琪跟在两位踌躇满志的长辈身后走进古城,街道两旁纯中式的房屋屈指可数,大多是砖木结构、中西合璧带骑楼的款式,甚至还有两栋钢筋水泥的新式洋楼,红白月季点缀着阳台的锻铁栏杆。经过一处白石门、红匾额的庙宇,香火兴隆,青烟袅袅。美琪进去想替阿妈上炷香,却见坛上供的女神不像家里摆的观音。
秀年跟来说那是渔民供奉的妈祖:“很灵验,海上风浪都能平息。欢妹妹诚心拜求,说不定三妈就好起来,可以走路了呢。”
“三妈?”美琪一时没反应过来,虽然昨天晚饭时,一大家人凑在阿爸多年前回乡修的青砖楼里,她已拜会了阿爸的另两位太太。秋兰慈祥沉静,脸上的青记仿佛岁月留下的一笔旧账;阿娇打扮用心,总在说话、不停张罗,时刻都需要有人注意她。阿嬷(奶奶)问起“阿芳”,阿爸小心回答,其他人都沉默。
秀年此时直愣愣叫出阿妈在阿爸婚姻里的排行,美琪心里很不适应。她长这么大,阿爸的妻子从来只有阿妈;秋兰和阿娇都是信纸上的名字、家乡的传说。秀年点燃一炷香递到她面前,目光透过香雾难得地聚焦在她脸上。她没接,扭头跑开去追赶阿爸和余老伯拖长在青石道上的身影。
行至挂有“新宁铁路筹办处”牌匾的两层洋楼前,争吵声赫然传出来,似乎还有人拍桌子踢板凳。余灼对赶出门来的中年人蹙眉:“赵主持,怎可以此紊乱之态迎接总办?”
“恭迎陈总办归来!”赵主持鞠躬,又立刻拉余灼,“请副总办借一步说话……”
“万事开头难,有什么麻烦事我们一起对付。”陈宜禧拦住他们,挽起余灼的手臂与他一起跨进筹办处大门。
门厅中央被众人围住的年轻人像座小山,胸膛两块疙瘩肉随时能撑破紧裹上身的对襟背心。他踩着踢倒的凳子骂:“陈宜禧喊大家来筑中国人的铁路,谁知新宁人一样没肚量,欺负我一个客家人。哼,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人修得出什么中国人的铁路?”
几个气盛的新宁后生逼近:“汕头仔,放尊重点,轮得到你直呼我们总办大名?”
“喂,你他妈说清楚,谁没见过世面!”
年轻人脱下背心往地上一摔:“想动手?官差洋人我都不怕,还怕你们!”
新宁后生们挽袖喊打,被赵主持喝住:“陈总办在此,休得撒野!”
众人第一次见陈总办,忙作揖行礼,唯有被大家叫“汕头仔”的年轻人抱臂斜睨。
“叫你走就走啦,闹得再凶也不能收你!”赵主持把汕头仔往门外推。
陈宜禧阻止:“好个百里挑一的精壮后生,几解(为什么)不能收?”如此高大壮实的唐人青年,他印象中可比的,大概只有留在西雅图照顾沐芳的阿正——年轻的时候。
“总办,这后生长得像蛮牛,脾气也蛮牛一般。”赵主持低声道。
“汕头仔”却听见了,瞪大浓黑的眼,几天未刮的胡子黑毵毵布满上唇下颌:“你就是陈宜禧?”
“老夫正是,请壮士赐教,何许人等才修得成中国人的铁路?”
“我……”年轻人脸红却不示弱,“既然说我像蛮牛,我什么活都能干,为什么不收我?”
余灼也乐呵呵道:“我看这后生亦冇么(没什么)毛病。”
赵主持摇头把一张透着墨迹的报名纸递过来:“李是龙,汕头人,二十岁。”字体稚拙,看得出念书不多。可修铁路又不是考举人,字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陈宜禧正要说话,余灼拉他到一旁,凝重低语:“李是龙是官府新近通缉的要犯,潮汕铁路命案。”
“后生一身正气,点会(怎么会)?”他差点没抑制住音量。潮汕铁路是第一条中国人的商办铁路,可他在香港听说那边最近出了大事:“我正想了解那边的情形,不如我们先问问清楚?”
余灼于是对年轻人拱手:“壮士,远道而来又累又渴,请到楼上喝杯茶。”
李是龙盯着余灼,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拾起背心,跟一行人上了二楼总办室。
余灼关上门,从书案上拿一张文告递给李是龙:“请教李壮士,若你与老夫对换个位置,是否会收留老夫?”
李是龙显然识字不多,看着文告上自己的画像干着急。
美琪接过文告念:“通缉令:查凶犯李是龙原系潮汕铁路护勇队长,不服管理,聚众闹事,破坏筑路,趁火打劫,凶杀上司后,畏罪潜逃。凡知其下落报官者,重重有赏。”
“胡扯!贪官污吏乱抓替罪羊!”李是龙夺过文告揉成一团。
陈宜禧拉张凳子让李是龙坐:“后生别性急,屋里都是明理通达之人,你把事情原委慢慢道来,我们自会明辨是非。”
李是龙不坐:“陈总办,众位,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确实是文告里的李是龙。可是,第一,我虽曾是潮汕铁路护勇队长,但不是杀人犯;第二,潮汕铁路如今已不是中国人的铁路了。”
陈宜禧诧异:“据老夫所知,潮汕铁路是南洋华侨张煜南兄弟投股所倡办,几解不是中国人的铁路了呢?”
李是龙答:“确实是张氏兄弟投股创办,但后来日籍华人林丽生入了股,看国内尚无能承担铁路设计施工的公司,让张氏兄弟与日本三五公司签了合同,筑路权和管理权都落到日本人手里。
“日本人开工后,不管线路上有民房还是祖坟,叫拆就拆,叫挖就挖。乡民不服,就派我们护勇持枪驱赶。洋鬼子知道客家人和当地人积怨日久年深,护勇都招客家人,还挑拨我们说,当地土人对客家人恨不能赶尽杀绝,你们也别把他们当人看,打也好杀也罢,必须保证工程顺利开进。
“维护秩序可以,但对同胞挥棍子、拉枪栓,如何动得了手?铁路筑到海阳县的葫芦市(今广东潮州市内),日本人要在人多市旺处设车站,随意改了原定的线路,要铲去大片田园墓地。当地乡民上书反对,可海阳县令怕得罪洋人,不置可否。二月初,葫芦市那边几百乡民和东洋鬼打起来,洋鬼要我带护勇对乡民开枪,我丢枪说不干了,其他护勇也丢枪跑开,结果有两个洋鬼被乡民用田土砸死了。
“官府要追究护勇失职之责,大家各自外逃。我从汕头逃到新宁,几番转换渔船,几近葬身鱼腹,没想到被这张胡说八道的通缉令追上了!”李是龙把文告扯成两半,垂头坐下。
“看来李壮士受了冤屈……”余灼斟酌道,“我从还在为官的故交处听说,葫芦市出事后,日本驻汕头领事电告皇太后,要求朝廷赔款、严惩凶犯。两广总督岑春煊领旨处理,抓了两名乡民抵命,但坚持潮汕命案与大清官府无涉,着令铁路公司股东和当地乡绅赔给日本公司二十多万元。大概东洋人不满意,又对朝廷施压,通缉当时在场的护勇,尤其要抓你这个护勇队长。”
“东洋人自甲午战争以来飞扬跋扈,插手潮汕铁路,闹出这样的命案、冤案,实在是潮汕乡亲之不幸。”陈宜禧慨叹。其实,乘虚而入的又何止东洋人?他从金山、香港、南洋以及四邑各地筹来的两百多万洋银,每块银元都是唐人不甘再受洋人看低、挤压的心,他都不可辜负。
“阿禧,一定要回新宁?”一年前,伯克法官问他,“西雅图有你营建了四十年的基业、人脉,商业圈都看重你。而且,大清虽在尝试改制,但千百年的传统,改变起来恐怕艰难缓慢,人情始终重于法制。你习惯了美国依法办事的方式,回去是否寸步难行?”
“不知道,我只知道必须回去修一条自己的铁路,趁我还修得动。”他一直惦记带沐芳和孩子们回家的许诺。十多年过去,他带上千华工参与修建的大北方铁路(the Great Northern Railway)在一八九三年竣工,终点站落在西雅图;一八八九年大火后,城市重建,崭新的街道、石砖大楼群、有轨电车……西雅图已成为美国西北不可替代的重要港口。他攒足了知识、经验和财力,在金山唐人中一呼百应,是时候去建设他梦想中那条回家的路了。
做完这个决定,他呼吸顺畅,头顶有什么洞开;他知道这是对的选择。
“西雅图还有铁路、大楼需要你修呢。”伯克法官不舍。
“你要是能请我去西雅图商会的俱乐部吃顿饭,我或许会改变主意。”他调侃道。商会俱乐部明文规定:只为白人服务。他为西雅图修建再多的楼宇街道,公司利润再丰厚,甚至有幸结交到伯克这样的精英挚友,在大多数洋人眼里,他依然是不能与他们同坐在一间屋子里吃饭的低贱中国佬。此类无形的鄙夷,不知何时又会结成仇恨的石头碾压下来,不给唐人站立的空间。
伯克法官却当了真,邀请他和大北方铁路的首席执行官詹姆士·希尔(James J. Hill)一同去俱乐部午餐。陈宜禧那天特地穿一套黑西服,打上黑领结,一身正式到了俱乐部大门口。门卫撇嘴,仿佛是拿暗红制服上的铜纽扣在打量他:“阿星的朋友?”
“我是伯克法官邀请的客人。”他重复了三遍。门卫却像没听见,把他带到了厨房后门:“阿星,有人找。”
伯克法官最终把俱乐部经理叫来,大发脾气:“你们应该知道,西雅图第一条铁路是他修的,西雅图大火后第一栋石砖楼也是他修的,还有你们每天坐着来上班的有轨电车、你们走过的街道也都是他修的!”
经理毕恭毕敬:“伯克法官,实在抱歉,但规矩就是规矩,坏了规矩,俱乐部其他客人会很介意。我们不能破坏俱乐部一贯高雅的用餐氛围吧?”
“我以商会董事的身份命令你,必须让陈宜禧先生进俱乐部用餐!”伯克的口气,像是要当即召开董事会解雇挡道的经理和门卫。
迫于伯克法官的压力,经理侧身让道。陈宜禧随伯克走进俱乐部餐厅,终于看到那著名的二十英尺高的空间和落地窗。天花板上的壁画描着洋人神仙和天使,头和脚跟都长了翅膀的那个,伯克法官说,是商业之神,赫尔墨斯。
希尔先生坐在赫尔墨斯的翅膀下,饱满的额头,浓密花白的胡须;看见他们进来,他站起身。奇怪的是,餐厅里一阵稀里哗啦,其他客人也都接二连三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摘掉胸前洁白的餐巾,搁下刚才还在读的早报,无声盯着他走过,忿然与鄙夷清晰无误,是两道可以触摸的墙壁。
客人们夹道对他行完“注目礼”纷纷离去。
伯克满不在乎:“就当我们今天为你包下了餐厅。”
三人在空荡荡的俱乐部里嚼着烤牛排、焗龙虾,喝着威士忌,刀叉碰触盘碟“叮叮当当”的声响显得零落,二十英尺高的天花板遥不可及。
希尔再次抱歉,大北方铁路竣工时,因大多数人反对,重要贡献者的合影没请陈宜禧加入:“但这份嘉奖令非你莫属,希望对你今后的事业有所帮助。”希尔的秘书递来一个黑皮夹,封面有大北方铁路的烫金羚羊标识。
陈宜禧郑重接过这份迟到的肯定:“希尔先生是我最敬重的老板,我永远感激你给我的机会,你的远见卓识让我终身受益。”至于十年前,他的黄色面孔应否出现在那两排模糊不清的“贡献者”影像中,他已不屑计较。人一生精力有限,自知推不倒的“墙”,绕开就是。回到自己人地皮上去,把有限的精力投放在他最擅长的建设中。
伯克法官没再挽留他,最后举杯:“阿禧,祝你回家乡修铁路一帆风顺,马到成功!”
他回来修铁路,不收洋股、不借洋款、不用洋人,也是要给那些在商会俱乐部忿然离席的洋人看,他们的鄙夷多么无知,多么没道理,不过是习惯性偏见。
“我听闻陈总办修的是一条真正的中国人自己的铁路,所以躲过官兵追杀、冒着大风大浪来投奔。”李是龙打断了陈宜禧的回想,“我一身力气,做什么都行。请总办、副总办千万别信通缉令上的鬼话,把我当凶犯。”
李是龙“扑通”跪倒,怎么扶也不起,说不收他就一直跪下去。
余灼为难:“不是我不愿收你,小兄弟,实在是有难言之隐。新宁铁路还在筹备阶段,要上报两广总督,再转呈皇上、皇太后立案后,才能动工。隔墙有耳,广海都司署、游击府看管严密,若有把柄给衙门抓住,借口不批准我们修路,岂不前功尽废?”
李是龙哭丧着脸:“那我真是走投无路了!”
“天无绝人之路。在自己人地皮上,总有办法的,容我想想。”陈宜禧拍拍李是龙肩膀,同时赞同余灼的谨慎。他和美琪在海外招股时已知晓,余灼一早将筹办新宁铁路的宗旨附上章程图说呈交给新宁知县,禀请转奏立案。可知县陈益却将余灼交的图文束之高阁,擅自拟订一份由县官倡办的铁路章程上报了两广总督。申请筑路执照第一步就遇到贪官作梗,的确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美琪插话:“既然是冤枉,怎不请个得力的律师打官司澄清事实呢?”
秀年脸上笑出两条沟:“欢妹妹喝洋墨水长大,自然不知道中国的官司怎样打。”
“怎样打也有法可依吧?”美琪不服气。
余灼摇头:“官府就是法,没熟人打通环节有理也说不清。”
陈宜禧回国不久,对大清官场可谓人生地不熟,与衙门打交道都仰仗曾任过官职的余灼。余兄摇头,向官府申诉肯定行不通。他绷着嘴不作声,或许……
“何不让李壮士先到宁路香港办事处避避风头?英国人的辖区,两广总督管不着。”秀年早他一步说出口。
到底是他的儿子,跟他想到一处了。陈宜禧点头,向秀年投去赞许的目光。余灼随即嘱咐赵主持尽快找艘可靠的渔船,送李是龙去香港。
秀年看美琪一眼,凹陷的脸上浮出自得的笑。
[1]托马斯·伯克,1888—1889年为美国华盛顿地区最高法院首席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