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是雷公
族里人求雨时就会祭拜我和电母。
在锣鼓喧天中很是隆重地登台上祭的是水牛。
乡村长大的孩子都骑过水牛。
火龙也骑过,经常骑。
在水仙阿嬷跟火龙讲的壮族创世主布洛陀的传说故事里,我是个蛮厉害的神物。神话《麽经布洛陀》中造天地的故事里便有我。
“远古的时候,天和地紧紧叠在一起,结在一块儿,不能分开。后来,突然一声霹雳,裂成两大片。上面一片往上升,就成了住雷公的天;下面一片往下落,就成了住人的地。从此,天上就有了风云,地上就有了万物。可是那时候的天很低,爬到山顶上,伸手就可以摘下星星,扯下云彩。天地靠得近,人们的日子就很难过,太阳一照,热得烫死人;雷公轻轻打鼾,就使人们不能入睡;要是雷公大吼大叫,就好像天崩地裂一样,使人听了又惊又烦。为了使天地分开,布洛陀带领人们爬了九百九十九座山,找到一棵又粗又高的老铁木。布洛陀挥斧把它砍倒,大家把它抬到山顶,把天顶高……”
不管火龙愿意不愿意,我还是跟彩云说:“明天要下雨。”
明媚的月光洒在火龙家的院前,水仙阿嬷坐在石凳前就着月光给斗笠涂桐油。
水仙阿嬷涂桐油很仔细,工序一道道的,哪一道也不肯省,还派火龙去打水。
火龙端了一盆清水出来,重重地放下。水盆里照着月亮的脸,这样子被火龙摔破了好几次。火龙要抢水仙阿嬷的斗笠,水仙阿嬷用身子挡着,躲开了。
火龙气哼哼地说:“花这么长时间整这个破东西!”
“你阿爸小时候眼馋这个上了桐油的斗笠,黄灿灿得晃眼哦,硬是想得头皮都破咧!”
“现在快要破了还给我用!”
水仙阿嬷从斗笠上抬起半个头,眯着眼睛打量火龙,很得意。
“那天差点就让支铁锏插破了,幸好我一脚挡住了。上了油会好结实,经得用,你上学遮雨啵。”
“上学哪个还戴这个?”
火龙说这句话的时候,嘴撇得很厉害,但是水仙阿嬷不理会,继续捯饬斗笠。
火龙就搬了一张小板凳在水仙阿嬷对面坐下来,拉拽着水仙阿嬷的衣角催促她。这是每天这个时候的固定动作。这个动作是要求水仙阿嬷完成每天固定的一件事——讲故事。
“不要整了,讲好了,晚上讲故事,现在月亮已经升得好高了。”
水仙阿嬷望了望火龙,想到了什么,把斗笠拿给火龙,再将一支毛笔点了红漆给他。
“喏,你以后冇把它整掉了,你写个名字看看。”
火龙想要推脱,但是水仙阿嬷的眼睛瞪圆了,定定地盯着他说:“伢崽不听大人讲,雷公会打!”
火龙只好拎了笔在斗笠上画符,蓦地想到什么,就敷衍地写了个“我”字,便把斗笠塞给水仙阿嬷,一面不迭地催促:“讲故事啦!”
水仙阿嬷对着火龙写的“我”字端详半晌,眉头蹙紧了,嗔斥道:“你这是骗鬼呢,你的名字有两个字,你只画了一个字咧!”
火龙挨不过,只好乖乖地接了斗笠,望天想了想。
我真想打他了,小小年纪诳大人——如果火龙不改正的话,我就要打雷教训他。
火龙这次很认真地写了一个“们”字,现在斗笠上印上了两个红字:我们。
水仙阿嬷盯着这两个字问:“这是名字?”
火龙“哦”了一声站起身,到了门边,指着斗笠上的“们”字比画道:“这是一个人站在门边边,就好似讲我们家两个人。”
水仙阿嬷笑了,一张脸好像菊花漾开。
水仙阿嬷:“是咧,真的好似一家人。”
于是,水仙阿嬷一边继续给斗笠上油,一边讲故事给火龙听。
“很久很久以前,一场大水灾,让大地汪洋一片,尸横遍野。天神鲧同情世人,偷出了天帝的宝物——息壤,赶退了洪水。”
火龙听故事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的,没有注意到我已经把星星一颗一颗关起来了。
月亮还留在外面,水仙阿嬷要在月亮底下给斗笠上桐油。
“天帝知道后,派火神杀死了鲧。鲧死后,尸体三年都没有腐烂。一天,从鲧的肚子里钻出了他的儿子大禹。大禹继承父亲的遗志,经过十三年的苦战,终于将洪水彻底制伏。”
这个故事水仙阿嬷讲过几遍了,乡寨里的人都会讲,但火龙还是爱听。每一次听都像第一次听那样专注。
“大禹真的是从他阿爸鲧的肚子里生下来的?”
“是啊,大禹没有阿妈,只有阿爸。你就好像是这样啦。”水仙阿嬷每次回答这个,都定定地看着火龙好一阵,好像看见一个天神。
火龙总是憨憨地笑。
“你是龙来着,跟别人不一样啦。”
火龙相信水仙阿嬷的话,深信不疑。因为整个乡寨里的族人都说火龙是龙,是阿爸生的。
火龙如果是龙,那也是水仙阿嬷创造的。这句话,我一直埋在肚子里,打雷的时候也不打算说出来。
但是那天,我听到一个孩子说出了我打雷也不说的话,把我吓了一大跳哪。
放暑假是火龙和小伙伴们最快乐的时候,他们跑到邻乡寨里去玩了。哪里山多、竹子多、水多,他们就在哪里。
那天,火龙和他的一群小伙伴从竹林里窸窸窣窣地跑出来,就看到这条开阔的河水了。汪汪的河水倒映着河边的柳树,碧翠的柳枝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火龙一眼就瞥见那头拴着的水牛了。水牛不停地伸出舌头舔舐穿过鼻孔的绳索,哞哞地对着他欢叫。
他们是认得的。
火龙坐到水牛背上去,取下头上的斗笠,戴在水牛头上,水牛甩着头,好想把斗笠顶下来。
他们的性情也是一样的,好讨厌斗笠哪。
河里的倒影映着火龙的小伙伴。五岁的扎小辫子的女孩是果果,脸像樱桃一样红。与火龙一般大的六七岁光景的男孩叫毛任男和吕格旋,他们也和火龙一样,把额前的头发剃掉了一圈,光亮光亮的,晃人眼。
几个小孩子坐在河堤边,小脚浸泡在河水里,有意无意地拨弄两下。
毛任男的眼睛很大,他仰望着水牛背上的火龙,吞了几口口水后,终于说出了炸雷一样的怀疑。
“你阿嬷说的大禹治水是神话,没有哪个人是阿爸生的。”
火龙竟然没有被吓到,他不屑地别过脸,阳光刺着他的眼睛,他的眼前有一抹炫目的光晕。
我想提示火龙正视这个疑虑,这个疑虑扩散开来,会有一场暴风雨。我叫云去遮住了太阳。
但是火龙不看天,他看着远处,远处是恬谧的乡舍田园和袅袅炊烟。在那个生着火煮着饭的乡寨里,家家都会讲大禹的故事,大禹是阿爸生的,一点不错哩。
果果很快就答话了:“兜兜哥哥是龙嘛!真的是好像大禹那样,天生没有阿妈。”
毛任男不服气,他不依不饶地哼了一声说:“鬼才信咩!”
咚的一声,吕格旋气愤地将毛任男推到河里去了。
一会儿,毛任男才从河里钻出来,抹了一把脸,顶真地盯死了水牛背上的火龙:“火龙,你老实讲啵?”
火龙已经从水牛背上哧溜下来,一头栽到了河里。
毛任男对着河里潜游到很远去的火龙,不甘心地追问:“我讲的是不是实话?”
又是咚的一声,吕格旋也一头扎进了河里,并且狠狠地推搡了一把毛任男。
果果一直盯着河面远处。
毛任男最先从河面钻出来,接下来是吕格旋,两个人手上都捧着一抔田螺,游到果果跟前,装进果果的小桶里。
果果、毛任男、吕格旋一起伸长了脖子往远处看。
我拉不住太阳的,它已经重新从云里钻出来了,照着火龙光亮亮的额头。火龙从水里冒出来,手里捧着硕大的几颗田螺。
果果兴奋得一迭声地叫着:“兜兜哥哥,兜兜哥哥!”
果果别有意味地瞥了一眼毛任男,很不屑地怼道:“兜兜哥哥就是龙,跟我们不一样,所以他就是只有阿爸没有阿妈。”
火龙将摸上来的几颗大的田螺倒进果果的桶里。
毛任男仍然不服气地用一根手指擦了一下鼻子,哼了一声。
日光映在河道上,渐渐偏西。
几个孩子沿着河道往前走。
毛任男心里的疑惑才不只是额头上的疙瘩,好像比石头还硬,碾不碎的。他突然转过头来,对着火龙不依不饶:“你说——你怎么证明?”
吕格旋比火龙和毛任男都略高半个头,他把毛任男推到一边,拉拽了一下火龙。
“理他是嘥(粤语:浪费)力气!”
火龙推开了吕格旋,自顾自往前走。
毛任男跳到他身边,如影随形。
我有点紧张,屏住呼吸,不然我一个喷嚏打出来,会是一声闷雷乍响。
火龙很镇定,他好像已经不是六岁前我打声炸雷就哆嗦的小孩子了。
“五姑婆见过我阿妈?”
毛任男摇头:“我阿妈?没说过。”
“三叔公呢?”
毛任男困顿地回答:“我阿爷?也冇。”
火龙的脸逼近到毛任男的脸上。
“那么,四叔公、五叔公、六叔公呢?”
毛任男的脏手抠着下巴,抓出几道泥痕,茫然地看着他。
吕格旋恍然地在后面再推搡了一把毛任男,将他截住,顺着火龙的思路很快接上了茬儿。
“那就是嘛!兜兜如果有阿妈,怎么会从没有人见过?”
毛任男语塞。
吕格旋用手比画着道:“要是再提那个没影子的传闻,我就打爆你的头!”
火龙已经踩着小溪露出来的石头,跑到前面去了。
吕格旋快速跟上,听到毛任男仍然不甘心地拉着果果嘀咕什么。
果果小心翼翼地问:“是什么传闻?”
吕格旋顿住,转过身来,狠狠地戳了一下毛任男。
“你是不是还在胡扯火龙一出世,阿妈就丢下他改嫁了?”
毛任男接话,神秘得很:“所以才叫兜兜啵。”
吕格旋狠狠推了毛任男一把,在他面前攥紧了拳头。
果果拎着桶跑到前面去,跑得两条小短辫乱颤。
“乱讲,我阿妈也告诉我说兜兜哥是龙,我家六爷爷、三叔公、七喜阿嬷都说是,兜兜哥就是天生没有阿妈,是他阿爸生的。”
火龙转过身来,接应果果踩着石头过来。
果果转头看着吕格旋、毛任男,将桶举到半头高。
“兜兜哥水性这么好,摸的螺蛳最多,兜兜哥就是龙!”
吕格旋小声地警告毛任男:“再乱噏嘢(粤语:乱讲话),冇人同你玩!”
吕格旋说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整张脸像张磨盘压到毛任男脸上,毛任男的头一个劲地往后仰,差点跌倒。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一个喷嚏没忍住——
很响的雷声。
几个孩子站定了,望着天。
天上云彩翻滚。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嘛!
继而就听到嘈杂的人声在喊话:
“兜兜你阿嬷捎话,叫你即刻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