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是斗笠
最初做成我的样子,应该就是比照着荷花和荷叶来的。
荷叶厚实而宽阔,像碧绿的加了尖顶的圆盘,雨珠子落在上面站不住滑落下来,便成了我的样子。
下帅乡最漂亮的时节就是初夏,荷花开的时候。
荷叶田田,沁人的香气弥漫水塘,蛙声欢跳。
这个暑假,火龙跟水仙阿嬷怄着气。
开学前一天早上,六叔公不经意地转到水仙阿嬷这里,手里拿着我转圈圈。
早几天水仙阿嬷才给我刷了桐油,六叔公还把我带去给乡镇上最有名望的文化人七喜阿公描画了条卧龙。
把我打扮得这么耀眼,当然怕我丢了喽。
我不会丢的,会好好跟着火龙。
六叔公顺着简易楼梯往上爬,他瘦小的身子慢慢从阁楼上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显露出来。
“我是六叔公哪。”六叔公贴着门,很小声地说,好像很体己的样子。
火龙在里面拉拽了一下门,还是没好气地较上劲了。
“我要出去!”
“七喜阿公把你的斗笠送回来了。”
六叔公向后退一些,把我捧在前面,他知道火龙会对着门缝看,想叫他看到崭新的我。
火龙看见我了,惊呆了吗?
他立刻安静下来。
六叔公举起我,用了些力,我就飞旋着到了水仙阿嬷的手里。水仙阿嬷将我挂到墙上,她的手在我平滑的刷过桐油的脸上摩挲。
水仙阿嬷絮叨着碎碎念:“没个记性,出去一趟回来就不周全,像哪个嘛?”
水仙阿嬷竟然是怪我呢。好吧,以后我要保护好自己。
六叔公冲着门缝里压低了声音:“兜兜仔,你要懂事点,莫再使鬼点子,上次那支铁锏怕也是你整蛊的吧?”
火龙不吱声。这是默认了的意思。
我差点在火龙手上牺牲了啊,当初火龙是要用铁锏把我扎破的。他那么讨厌我,我有些难过。
六叔公继续审问:“为什么要毁东西败家?”
我也想要知道。
火龙气哼哼地回应说:“我不要斗笠,我要伞!”
这一句他喊得很响,吓得我在墙上抖了两下,摔到地上了。
水仙阿嬷把我捡起来,再把我挂到墙上。
我有些明白火龙的心思:我是太过时,太老了。火龙想要新伞哪。换了我是火龙,我也想要的。
六叔公听听里面没有回应,就将门锁抽掉了,叹着气摇着头下楼,一边走一边说:“不要再闹了,你阿嬷不容易。上次整蛊作怪,为着一顶斗笠,差点要了你阿嬷的命哪!”
这一夜,火龙没有动静。
雨下个不停。
清晨的时候,火龙将门闩拨开了。他披上了蓑衣,把我从墙上取下来,戴到头上,跑出了门。
雨一线线跳到我的帽檐上,桐油刷过的表面光滑得它们站不稳,一下下,很快就流下来了。
火龙跑得好快,脚底下水花四溅。他的蓑衣隆起好大一坨,蓑衣底下是他背着的书包。
水仙阿嬷听到了响动,跑到大门口,但是火龙已经撒欢跑出老远了。黑狗在门口直勾勾地望着火龙跑远。
水仙阿嬷追逐到门口,扶着门框,一边提鞋子,一边对着跑出院子的火龙叫:“又还没吃饭!”
火龙怄气地甩下一句:“到现在还不给我买伞!”
水仙阿嬷只有叹着气转进屋里来,扫着身上的雨水。
房间里的挂钟闷闷地响,房梁上的麻雀叽叽喳喳的。水仙阿嬷就感觉到房间里的人气和生机了。
好像火龙阿爸还在房间里转一样。
“听到了?是你的儿子,你自己管哪。伞破了,要买伞!”水仙阿嬷这样对火龙阿爸碎碎念。
火龙阿爸如果在,这一会儿准会帮着擦拭水仙阿嬷身上的水,还会对着水仙阿嬷憨笑,不还嘴。
水仙阿嬷就会生气地推开火龙阿爸。
当然水仙阿嬷的手会划拉个空,等她恍悟过来火龙阿爸并不在,顿时便会凄怆地顿坐在椅子上。
水仙阿嬷会哽咽着难过好一阵子。
火龙到学校的时候,雨停了,天仍然很阴沉,地上还有一片片水渍。在教室走廊的栏杆上整齐地摆放着各色的雨伞,我压在蓑衣上,金灿灿的,与所有雨伞不一样,格外显眼。
操场上一个班的学生在上体育课,是毛任男他们班。很多孩子在操场上奔跑,那个落在后面的小胖墩就是毛任男。
琅琅的读书声在天空中回荡:“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柳绿花红——莺歌燕舞——冰雪融化——泉水叮咚——百花齐放——百鸟争鸣——”
火龙在教室里很带劲地念着这些新词,这些新词把一个春天的景象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了。
正在户外上体育课的孩子们随着体育教师的一声哨响,散开来。
毛任男过来了,他发现了放在走廊栏杆上的伞丛里很显眼的蓑衣,当然也看到了蓑衣上的我。
我和蓑衣蜷在角落里,在一堆花花绿绿的雨伞中,真的很不应景。
毛任男用长柄伞挑起了蓑衣,我想要帮着蓑衣抵抗,我不要离开蓑衣。
于是我也被毛任男的伞尖挑着,悬在半空中。
放学的铃声响了,各个教室里的孩子们从教室里跑出来,找到各自的雨伞,撑开,回家。
校园里各色的雨伞好像一朵朵蘑菇。
天上飘着零星的小雨,若有似无。
但是有几个男孩没有走,他们觉得我和蓑衣被毛任男挑着的样子很有趣。他们推搡着,把我和蓑衣当作假想敌,玩起打仗的游戏。
我想我和蓑衣这一次肯定是要英勇就义了。
火龙还没有从教室里出来。
要是这时候果果和吕格旋能过来,也可以改变我和蓑衣的处境。我盼望着,但是他们没有来。
火龙被数学老师刘老师留下了。这个短头发大眼睛的女老师早就想要找火龙说些什么,她准备了一沓子作业本跟火龙掰扯。
火龙的作业本上的一些错误看上去很扎眼。
“不能粗心哦。”刘老师说。
吕格旋从火龙身边擦过,有些同情火龙,但是也只能到了门外边。看到从旁边走过来的果果,他脑袋一偏,示意火龙还在里面。
果果藏在吕格旋身后,好奇地踮着脚往教室门里看,小声地问吕格旋:“难道现在数学老师也来追究兜兜哥哥作业没叫家长签字啵?”
果果小声问话的同时,也注意到刘老师语调里的焦急。这一次,火龙看来是搪塞不过去了。
“这几日作业粗心许多,才留意一下,你作业一直都没有叫阿爸签字哪?”刘老师说。
火龙的头低得好低,好像想埋到尘埃里去。他闷声地回应:“我阿爸还在外头。”
刘老师轻轻摸摸火龙的头:“中考前要回来哦,不能只忙着赚钱哪。”
刘老师说着话出门,吕格旋和果果猫腰迅速退到墙脚根,看着刘老师朝楼梯口走了。
看到火龙沮丧的样子,吕格旋和果果也很沮丧。
火龙看到我和蓑衣,抬起头来,却看到毛任男和几个男孩正拿着我和蓑衣当活靶子戳得高高的,另外有些孩子正拿伞比画着做刺杀的动作。他们嬉戏、打闹、哄笑。
火龙脸色变了,追上去要抢夺。
孩子们扭打到一起,吕格旋看见了,跑过来帮火龙的忙。火龙总算抢到了我和蓑衣,但是抢夺中,蓑衣却被撕烂了。
又气又恨的火龙,一怒之下猛地拽住毛任男的衣领子,使出蛮力,将他一下子推搡到墙脚边,用力把他的头对着墙磕了一下,然后跑远了。
毛任男猝不及防,一下子猛磕到墙上,嘴角流出血来,用手去摸,却摸到一颗牙,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跑出十几步远的火龙,听到哭声回头,看到了毛任男血糊邋遢的下巴,怔了一下,但很快转身跑得更加快了。
日头偏西的时候,火龙还不敢回家。他和果果坐在河堤边,两人把脚泡到河水里,来回拨着,水晕一圈圈地荡开去,但还是没有一点头绪。
“把人打坏了,怕是祸闯得太大了哪。”果果的脸上愁云密布。
天空被夕阳染得胭脂红,血红色的云彩倒映在河水上,整个江面变成了紫红色,天边仿佛火灼了一般,红灿灿的一片。
吕格旋终于快速地跑过来了,他手里拿着两个烤红薯,一个给果果,另一个掰了一半与火龙平分。
果果忧心忡忡地看着火龙:“夜了,总要回去的。”
吕格旋附和道:“就是。要是会挨骂,总躲不过去。”
火龙抱着我,用手掸了两下,悻悻地站起来。
我的脸破了相,豁开一个口子,如果再下雨,我会流哈喇子,怕是不好用了。
火龙不喜欢我,但是却为了给我报仇,把毛任男的脸也打坏了。
这个问题比我的脸破相了要严重一百倍。
现在,毛任男和他阿妈——五姑婆,就站在水仙阿嬷的菜畦旁,脸黑黑的,直勾勾地望着水仙阿嬷,在讨要说法哪。
水仙阿嬷将割下来的一箩筐菜塞到五姑婆手里。
五姑婆推拒着,向后退了两步。
“这是做什么嘛?没有叫阿婆你赔,但是把人打成这样子总是要讲讲理,没有爸妈教总不行的。”
水仙阿嬷忽地猛立起身来,素日里有些驼的背竟然也挺直了,硬是将一箩筐菜塞给她。
水仙阿嬷愠怒地呛怼道:“哪个说没人教?我会教的!”
水仙阿嬷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瞪得好像铜锣,一下子把五姑婆吓住了。
毛任男更加吓得直哆嗦,他的手攥在五姑婆手里,汗津津的。
“是我先戳烂了火龙的斗笠。”他小声地哼哼唧唧道。
五姑婆就揪住了毛任男的耳朵,任由他“啊呀、啊呀”地叫着,走远了。
可是,火龙还是逃不掉一顿打。
火龙才蹑手蹑脚地进了屋,把我挂在窗棂上,转过身来,就看见水仙阿嬷好像门神一样立在他面前。
水仙阿嬷手里拿着一根蛮粗的竹条,那竹条要是刨开打薄无数次,可以变成柔软的篾片,可以补缀我的缺口。
但是,水仙阿嬷手里的这根竹条不打算急着做这个。她把竹条高高举起来,火龙就意识到了危险。
火龙跳开了。从窗棂经过的火龙像一只欢兔,跑得像风一样快,但是在屋里,火龙就是转不开。水仙阿嬷执着竹条,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火龙到处窜,终于从屋里跑出来。
水仙阿嬷撵他出来,一边追着,一边骂骂咧咧:“你野到这时候回来,还跟人打架,弄坏蓑衣和斗笠!”
蓑衣已经牺牲了,至于我,只是挂了彩。
火龙一路小跑,委屈地嘟囔:“整间学校只有我冇的伞,穿蓑衣戴斗笠,真是丢脸死了!”
我想陪着火龙,但是我配不上火龙,让火龙被人笑话,我很难过。
水仙阿嬷趔趄了一下,跑不动了,手撑着两个膝盖直喘气,恨恨地道:“讲你两句,还犟起嘴来了!”
火龙不再跑了,向着水仙阿嬷走回来,心里委屈,负气地辩解:“上次为着个斗笠你整伤了脚,我就晓得你好紧要这个斗笠和蓑衣,现在被他弄烂了,我才要好好教训他咯!”
风把火龙的这番话刮到我的耳朵里,我感动得一塌糊涂,真是承受不起。我就颤颤地从窗棂上摔了下来,滚落到地上。风把我卷到了门外,一路飘出去好远。
我想逃跑了,跑到火龙和水仙阿嬷找不到的地方去。可是风停下来,我便跑不动了。我还是舍不得火龙和水仙阿嬷的。
水仙阿嬷气喘得不行,指着火龙道:“闯这么大祸,看你阿爸晓得了,你的腿都会被打断!”
火龙站定了,很不忿地怼道:“他都不理我们,一把伞都冇买给我!”
火龙这样说着,突然觉得好伤心好伤心,孩子气地蹲下,哭起来。
我也想哭,鼻子有点酸,哽着喉咙。
水仙阿嬷走近来,看到火龙的肩膀一下下高高低低地抽搐,愣住了。她拽了火龙两下,火龙却索性坐到地上,更加大声地哭起来:“是不是我根本都冇阿爸了,要不然这么久连个音信都冇?我的作业一次都冇阿爸签过名,给老师数落半天咧!”
水仙阿嬷语气软下来:“冇有的事冇要乱讲,回家吃饭吧。哪个叫你打伤了人家,这垄菜全赔给人家了。等下一垄菜再长起来,卖了就给你买伞。”
“真的,不哄骗人?”火龙揩着眼泪,破涕而笑了。真是孩子的脸,阴得快,晴得也快哪。
水仙阿嬷佝偻着身子,将火龙拉起来,轻轻拍着他两腿的土。
“再不要坐地上了,裤子脏了要洗,洗多几次,裤子坏了又要一垄菜卖了才买得回来。”
隔着很远,六叔公看到水仙阿嬷和火龙争吵,一直杵在那里,不记得走路。
大黑狗跑过去,咬了一下六叔公的裤脚。六叔公蹲下来,捋着黑狗的毛,点头。
“是咧,要想法子帮帮我这个阿姐。可是水仙阿嬷犟咧。”
火龙走回家来,黑狗远远地跟上,又停住。上次火龙插伤了黑狗的脚,黑狗竟然记着了,心有余悸。
但是,有些悸怕火龙的黑狗,还是总喜欢跟着火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