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5000年:良渚王国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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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0年的江南水乡

2010年,考古学家对良渚古城水利系统中一条水坝的建筑材料(草裹泥)上提取的草茎遗存进行14C年代学检测,检测出14C的残留量约为初始量的55.2%,能否以此推断此水坝大概是什么年代建成的?

5000年前的良渚人一定没想到,自己的发明被写进了全国中小学教材《高一数学》的一道数学题里。

水利

草裹泥,述说着良渚人另一个不亚于修建古城的伟大工程,也透露出5000年前先人的智慧。

2009年9月中旬,村民上报,良渚古城西北面的彭公村岗公岭有人“盗墓”。因为人为挖山取土,岗公岭发现了人工堆筑遗迹。

回到数学题里的日子,2010年1月,多雨。

连日雨水的冲刷,彭公岗公岭的地面和断坎暴露出大片草茎。如果不是这天的雨特别大,这根关键的草茎可能还露不出来。

这些草保存相当好,考古队员可以用手把每块草包泥掰开。草呈黄褐色,夹杂一些蓝色,很快氧化成黑褐色,可以分出一根一根的草茎。仔细观察发现,每一包的草茎都是顺向分布的,并没有相互经纬交叠,说明这不是编织过的草袋,而是用成束的草包裹的淤泥。

这是良渚人在修建大型工程时,创造的一种特殊建筑材料。

公布一下开头这道高中数学题的答案:草裹泥的草,经过14C测年法计算,距今5100~4700年之间,属于良渚文化早中期。

岗公岭草裹泥暴露情形

老虎岭坝体中的草裹泥分区情形(白色细线就是烂掉的草)

草裹泥

在如今老虎岭水坝剖面上,我们能清晰看到一块一块垄状的分层,这便是草裹泥,也叫草包泥,类似现在抗洪抢险时,我们用编织袋装土筑坝工艺,采用纵横交错的方式堆筑。

它的材料是什么?

良渚人的家,就在沼泽地边,沼泽下面是淤泥,上面长着芦、荻、茅草。而芦荻的开花期,是在秋冬,这也是农闲时节,说明良渚人在农事活动比较少的秋冬季节,准备各种材料,也不耽误农业生产。他们利用沼泽取土,用茅荻包裹后,再用竹条绑扎,就做成了一个个完整的草包泥。

因地制宜,就近取材。相比单纯挑土、堆土,以草包泥为建材,虽然多了一个提前准备的工作步骤,却更省时省力。草裹泥体量很小,可塑性好,与草茎贴合紧密,所以堆垒后,不会漏水,能提高坝体的强度。

这种材料,在莫角山土台和水坝等大型建筑工程中,都有发现。而在钟家港河道和蜜蜂垄水坝的基槽填土中,发现了木臿——一种铲形工具,良渚人就是用它来挖取淤泥,制作草裹泥。

草裹泥的运输,主要依靠水运,发现了独木舟和竹筏的茅山遗址就在不远处,良渚人应当用竹筏运送草裹泥。

水坝上每块草裹泥,经过推算,大约是一个船次的运输量。一船草裹泥运送到位后,制作、运输、堆筑同时进行。眼前出现了一幅组织严密、协同合作、管理有序的劳动场景,足以见得古城的营建,有着统一的规划和设计。

早在20世纪90年代,考古人员就发现了良渚水利系统的第一条水坝——塘山遗址,位于良渚遗址群西北部,长6公里,能挡住古城背面从大遮山冲下的山洪,将水引向西边,好让古城直接避开山洪的侵袭。

“草裹泥”制作流程复原

良渚古城水利系统

良渚人想得很周到,根据海拔高低,这些水坝分成了两道防护体系:高坝和低坝。高坝主要建在山与山之间的谷口,封堵山谷里的水。低坝把平原上的孤丘连接起来,它围护的地方,是一片巨大的低洼地,可形成面积达9平方公里的二级库区。

它从西到东分成三段。东西段都为单层坝体,而中段则为双层坝体结构,北坝和南坝有着二三十米宽的稳定间距,并且保持同步转折。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王宁远说,最初,关于塘山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是拦洪坝,一种认为可能是良渚遗址的城墙。如今,水利专家有了最新观点。

这是一种非常精密的控水结构。

水利专家看见后,觉得非常惊讶,5000年前的设计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山洪来了,流经这个“机关”,相当于蓄在一个比较缓的水柜里。水势减弱后,泥沙就沉了下去,人们就能疏浚此地的泥沙,水路畅通,可以保证整个水利系统不会被淤死。

之后的发掘和研究,并没有太大的进展,直到岗公岭的偶然事件,2009—2010年,经过勘探,陆续确认了6条高坝。2011—2012年,考古队员王宁远观看卫星图片,意外发现了低坝,从而揭示出水利系统的完整结构。在良渚古城西北部和北部10公里处,存在一个规模宏大的治水体系,与塘山遗址共同组成了良渚古城外围水利系统,目前共发现11条水坝,在2015年正式发掘。

中国水利史的第一课,都是从大禹治水讲起的,距今4100年到4000年间。可惜,一直没有发现实物或遗迹。之前现存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遗迹,则晚到春秋和战国时期,比如都江堰。而良渚水利设施比大禹治水还早1000年。这是同时期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水坝系统,也是同时期规模最大的公共工程,控制范围达到了100平方公里,堪称“世界第一坝”。

水坝的堆筑工艺和良渚古城莫角山土台如出一辙。测年数据显示距今5100~4700年之间,属于良渚文化早中期,与莫角山土台的始建年代、反山王陵的年代基本一致,这也再次证实了水利系统属于良渚古城的组成部分。

防洪

经过勘探,考古队员发现,大坝上的草裹泥,全都放在接近迎水面的位置,也就是靠近洪水受力比较大的位置,抗洪的作用,一目了然。

良渚人想得很周到,根据海拔高低,这些水坝分成了两道防护体系:高坝和低坝。高坝主要建在山与山之间的谷口,封堵山谷里的水。低坝把平原上的孤丘连接起来,它围护的地方,是一片巨大的低洼地,可形成面积达9平方公里的二级库区。通过高低两级水坝,可将大量来水蓄留在山谷和低地内,解除洪水的威胁。

那么,这些水坝在实际生活中能不能起作用?

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的专家刘建国、王辉通过地理信息系统(GIS)工具对高坝系统进行分析,发现这些坝体大致可以阻挡短期内870毫米的连续降水,相当于本地区降水量百年一遇的标准。

良渚人造坝,不光为了防洪,还有很重要的功能:运输、生活用水、灌溉,为日常生产生活服务。

天目山可以为良渚人提供丰富的石料、木材及其他动植物资源,但是,如果要用船运,这里的先天条件并不好。

与平原区发达密布的水网不同,这里山谷陡峭,降水季节性明显,夏天山洪暴发,冬天则可能断流,所以很多时候其实不具备行船的条件。但智慧的良渚人,拥有强大的改造能力。

造坝 方向明绘

筑坝,可以蓄水,它所产生的库区,可以形成连接多个山谷的水上交通运输网络。有专家做过测算:像高坝系统的岗公岭、老虎岭等,满水时,可以沿着山谷航行上溯3000米左右。

考古学家估算过,水利系统的库区面积相当于两个杭州西湖,蓄水量相当于三个西湖。

你能感受到,这背后的设计者、领头人,需要多么强大复杂的社会组织、人员管理能力,才能完成如此庞大的国家工程,他可称为良渚的大禹。

水利系统的确认,再次证实良渚古城具有完整的都城结构,由内而外依次为宫城、王城、外郭城和外围水利系统。这也再次佐证了良渚王国的管理机构和社会之复杂,彻底改变了我们对于5000年前社会的认识:当时国家已出现,文明已高度发达。

看到良渚人治水的聪明才智,长期雄踞“治水第一人”的大禹先生,服不服气?

中国水利史,传说是从大禹和他老爸鲧开始讲的,距今4100年到4000年。而良渚文化则是距今5300~4300年左右。所以,可以想象:大禹也曾经吸取了良渚人的治水经验。

良渚人的治水经验,应该在治水传说系统中留有痕迹,比如体现在鲧和水神共工的治水上面。

不过,这两个人居然都失败了。

《国语·周语》里有段话:“昔共工弃是道也,虞于湛乐,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堕高堙庳,以害天下。”而“壅防百川,堕高堙庳”,这八个字就是失败原因。

从良渚古城的水利系统看,山谷间的多条高坝,为单纯的截水坝,南部的低坝也以把西北山地的来水留在洼地内为设计目标,这就是“壅防”。而良渚时期人工搭的土台,也就是良渚人的房子,基本上都建在沼泽之内,就是“堙庳”了。

良渚人的经验到了共工为什么就行不通了呢?因为不懂变通啊。

大禹时代,当时的洪水并非局部天气灾害引起,而是由于全球性气候变化导致海平面上升,平原河道出水不畅,形成逆流。所以,良渚人在沼泽平原上摸索出来的这套治水系统,被鲧照搬到没有海塘防护海拔较高的中原地区,根本就是无效劳动,当然“害天下”啦。而大禹采取了堵疏结合,就成功了。

水城

复旦大学教授高蒙河曾说,在水坝这个重大发现的意义里,应该再加一句:堤坝设计建筑,代表了当时大型堆筑水利结构的最高水平。

那么,我们来看看“当时”——

如今的良渚古城 史鲁杭 摄

跟良渚古城同龄的小伙伴,就是埃及金字塔了,都在距今5300年到4300年之间。而古埃及的水利系统主要是运河和蓄水池,与良渚古城的水坝并没有可比性。所以就防水坝来讲,目前世界上没有比良渚人更早的了。

在国际学术界,许多专家都把大型水利工程和文明的产生、国家的形成联系起来。比如马克思,他认为,治水工程为代表的大型公共工程和文明的产生有密切关系。还有一位历史学家魏特夫,说得更绝对:治水是导致文明产生的直接动因。

治水需要一个总设计师,治水,就是一个共同协作而呈现的文明。

那么,5000多年前我们家门口的水利工程,跟我们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

要知道,良渚人生活的太湖平原是一个水旱灾害频繁的地区。

但是良渚人很聪明,把房子建高一点,堆土墩子,一来不会被水淹,更重要的是,堆墩所需的土方,挖出来形成了河道、池塘,河网密集,水稻就能种在村子周围。

这个模式,就是考古学家所说的散点状密集分布的小聚落。我们可以想象一幅悠然的生活场景——古城居民聚居在人工堆筑起来的高地上,旁为水道,舟筏出入。如此临河而居,类似于现在乌镇、周庄这样的江南水乡生活模式,5000年来从未改变。

凡井水处,皆有良渚人。

除了沿着城墙的城河之外,考古队员在良渚古城内共发现古河道51条,这些河道以及内外城河绝大多数为人工开挖而成。河道宽度一般10~50米,深度一般2~4米,构成了完整的纵横交错的水路交通系统,整个良渚古城就是一座水城。

美人地,位于良渚古城东城墙东北部,在城墙和外城之间,高出周边农田1~2米。考古队员对它进行了解剖,发现了制作考究的两条长方形居住台地,中间是古河道。河岸边上,还有大型的板桩构造,形成了人工的垂直河岸。这样,船只便可以直接靠泊在岸边,这就是我们现在很熟悉的江南水乡居住模式最早的形态。

5000多年,我们还在使用先人留下的河道,不过,一叶扁舟,悠然而过,早已不是我们的主流生活。但舟船,却是古良渚人最主要的交通工具。

2010年,茅山遗址发现了一条良渚文化时期的独木舟,和如今的独木舟样子差不多,全长7.35米、最宽0.45米。这是良渚文化首次发现独木舟,也是目前国内考古发掘出土中最长、最完整的史前独木舟,距今5000年。

出土之后,这条独木舟一直躺在浙江余杭临平一间厂房里进行保护。此前,它已经完成了脱盐工作,工作人员还要为它做脱水、修复等处理。

有船,有木桨,代表了码头的存在。

卞家山遗址的周围,发现了遗落的木桨。而在这个聚落的南部水岸处,发现了140多根木桩。粗粗的木桩,底部削尖,插入原河道的淤积土中,顶部应该架着水平分布的横木。

茅山遗址出土的独木舟

卞家山码头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沿岸的埠头,由三排并列的木桩支撑,一部分是外伸的栈桥,以大致等距的横排木桩为桥墩,两者呈L形分布。

两者结合,便构成了一处水运码头。可见,当时良渚人考究、标准化的生产和生活场景,不像我们过去想象中,以为原始人的生活总是落后的。

卞家山木桨

卞家山木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