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路口 程远家(二)
到了程远家院子里,她稍稍松了口气:这栋两层小楼的外表看上去还是比较正常的,有院子,有厨房,有卫生间,有客厅和卧室。
程爸程妈都穿着看起来油腻腻的棉袄,高颧骨,薄嘴唇,黑黄土色带褶的脸,黄黄的牙齿,让她不愿多看一眼,是生理上的不舒服。所以她只是客气地礼节性地打招呼表示感谢。
程妈表现得非常热情,刚见到就想给她拥抱、牵她的手,她略诧异,她那边的习惯,陌生人初见一定会礼节性地拉开礼貌的社交距离,客套几句,她很讨厌跟陌生人身体接触,更别说一个陌生的散发着奇怪味道的中年妇女了。身体却在她思考之前早就自动避开。
程妈也没表现出来不满,而是继续像个热情的大大咧咧的北方农村妇女一样引她到卧室——那里铺了簇新的花着鸳鸯戏水的红被褥,程妈还给她展示了里面缝着的桂圆红枣等“早生贵子”挂件。她当时倒是很感动,觉得程妈费心了。
她忙着应酬两老、收拾行李,没顾上打电话回家,没想到收拾妥当一看手机,有林妈十几个未接来电。她慌了,赶紧回过去,林妈反应特别大:“你怎么越来越不懂事了?你不知道家里人有多担心你吗?你知不知道,你昨天刚出发,傍晚你爸在家就发现厨房一个锅好端端地自己爆了,他觉得不是个好意头,一直念叨着女儿不会有事吧,昨晚到现在都急得没合眼?”
本来就满心委屈,又极不适应的林纾,听到林妈这样说,想到最爱她的爸爸瘦弱的身体和默默伤神的情状,她再也忍不住,俯在程远身上就嚎啕大哭。
程远也有些失望。他本来是非常开心地邀请女友来他家里做客的,父母也忙活了很久,去集市买最新的床、衣柜、被褥、窗帘,还特意为林纾装了个洗手间。但没有想到,女友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对他的思念,而且一路都这么不开心,到他家之后也像只刺猬一样一碰就要扎人,现在更是接了个电话就止不住地哭,怎么安慰都不肯停,他拉她出来到麦田里散心,她还一直抽噎,想起来又哭泣几声。他一直知道林纾爱哭,但还是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情绪会这么激动。
程远没有到过林纾那边的农村,不理解林纾心里的落差。他一直觉得自己家是跟当地其他家一样的,经济条件一般,可能稍穷一点,但不是困难户,周围也没有特别富的人家。而这些情况,他之前都已经跟林纾交待过了,他本以为林纾心中有数。
他甚至还有一点点恼怒。他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觉得林纾第一次来他家就一直哭实在是让他很难堪。从小在贫寒的家境中长大,母亲又是个要强的性子,带着他四处求人上最好的学校,他资质过人成绩向来拉开第二名一大截,养成了他孤高骄傲、不肯低头的性子。
他终于忍不住了,带着情绪对林纾说:“你到底要哭到什么时候才肯停?如果你真的没准备好来我家,你可以不来的,为什么来了之后又这样一脸不开心呢?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林纾懵了。她内心正是翻江倒海波澜起伏的时候,本来只是想靠在程远肩上发泄一下情绪,也让程远理解一下她的不容易,却没想到,换来的是程远不耐烦的一番说辞。
林纾有纤细敏感的内心,旁人一丁点情绪变化她都能感知到,并且还会无限放大,而从小懂事的她又只会将负能量压抑在自己心里,保持一个幽默温和的形象,绝不对外界释放内心的情绪野兽。认识程远后,她患得患失,都是程远陪在身边,她早已将程远当成自己最值得依赖的人,慢慢地开始不再保留,不再维持一个微笑假面,而是把所有情绪都对他释放。
可是她越来越发现,程远不愿意成为她的树洞。
如果换一个时刻,他可能会马上收住自己的情绪,并且思考怎样更好地应对。可是,此刻是她负能量堆积到顶峰的时候,而是她认为一切都是因程远而起,程远不理解就算了,竟然还敢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指责她。她非常愤怒。
她歇斯底里地大哭,尖叫:“我想怎么样!我爸在家里担心地一夜没睡,要不是我妈告诉我,我都不知道。我不顾一切跟你在一起,现在只是哭一下,你就不耐烦,还质问我想怎么样!程远,你倒是告诉我,你想怎么样!”
程远回吼:“我不知道该怎么样,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吧!你想哭就哭,想走就走!”
这是他们第一次扯着喉咙大喊大叫的真正的吵架。后来林纾才觉察到,婚姻中每一次吵架,都是这次吵架的重复,林纾内心的不满不被看见、不被理解,试图将情绪流露出来,却被忽略甚至被质疑、被否定;程远觉得林纾不理性、神经质、不可理喻,而且让他觉得很累,累到他只想钻进自己的世界中,已经不想再费力气将触角探出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