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飞跃 婚礼(三)
敬完酒,程远和林纾也回到两家至亲在的第一桌上,囫囵吃了两口。林纾发现,这时外面所有桌上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但桌上的菜他们都没怎么动过筷子,而是整盘整盘地倒在袋子里,各家分着打包带走。
林纾又震惊了。她不是反对打包,她是觉得,应该是先吃,吃剩的再打包,而不是动也不动就整盘倒袋子里啊!况且,打包难道不可以拿饭盒装好吗?这样一个塑料袋连汤带菜塞进去,真的……很像垃圾啊。
算了算了,入乡随俗吧。她默念。
宴罢,回到程远家,两家人坐着喝了喝茶。林纾婶婶交待最后一个礼节:“等下我们都出去,林振再单独进来,林纾把一包饼给林振带回去,就算作是回门结束了。”
林妈则跟程母说:“我们带来那只大公鸡,一定要养至少三个月,养得越久越好。这是带路鸡。”
程母用一贯夸张的语气应着:“绝对没问题,放心吧,我们肯定把它养得好好的!”
林纾看着他们出去,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强笑着,给林振拎了袋饼干作为“回门礼”,再送一行人上了路口停着的考斯特。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不想让亲人担心,而林爸林妈,从她送他们出来,就再也不看她一眼。
她知道,此刻他们也在强忍着眼泪。从呱呱坠地抚育她长大,前几天还全家人一起快乐出游,可是从此刻开始,他们完成了一个仪式,然后就要把她一个人放在这个陌生的“家”中,以后她就变成这个“家”的人了,而她原来的家就变成了“外家”,受传统思想影响更深的父母,肯定比她难受一百倍、一千倍。
坐门边的舅舅用尽量欢快的语气说:“回去吧!我们还要去开封玩呢。过两天你也回清河了。”
林纾终于还是没忍住,呜呜呜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越哭越难过。她知道亲人们都看到她哭了,可考斯特一路往前,没有再停下来。她没有办法再对父母亲人说一句“我没事,你们放心”,父母亲人可能也都红着眼眶,没法对她说一句“一切都没变,还是跟以前一样”。
程远叹气:“到底还是哭了啊。”她听到之后哭得更伤心了,恨不得背过气去,就不用再回程远家。按规矩,新房三天不能空,她早就以工作忙为理由,跟程远商量好一住满三天就回清河。可现在,她真的一刻都不想待在那里。她情愿就这样,站在路口,看着四周陌生的土地,看着前方村道车来车往,任寒风肆虐。
程远没再说话,只默默给她擦眼泪。程父程母却开口了:“回家吧!”
一句话点燃了林纾心中的小炮仗,她扑到程远怀里,哭得更起劲了:“不要!我不要!哪里是我的家,这里不是我的家!我怎么回家!我回不了家了!呜呜呜……我再也回不了家了……”
林纾知道自己有多任性,不管不顾地在新婚当天说出这种话,但她情绪一上来,就把什么规矩都抛在了脑后,此刻她只想用哭来发泄心中的愤恨。
为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结了婚,这里就是她的家,她原来的家就不再是她的家,而变成了外家!凭什么以后她回自己家,就要成为“回外家”!
凭什么自己就要成为这个家的人!怎么就没人说结了婚,程远就是她家的人!
凭什么她就要在程远家完婚,还要住三天!
这该死的传统,这该死的规矩,去它的!不要,不要,全都不要!
我林纾从小优秀到大,最恨的就是生活上那些细细碎碎的不平等,为什么到头来还会被这些恶心膈应人的规矩束缚住,为什么自己最后竟然就妥协了,为什么!
此刻林纾已不是单纯地为自己结婚了这个事实而哭,她想到林爸林妈动不动对她说出“你爸你妈”、“你老家”这样的话来称呼程父程母和程家;想到结婚的种种礼节无不在提醒她要“和顺”要“添丁”要做好低人一等的工具人;想到自己工作结婚都要被问到生育问题程远却不会;想到小时候就因为是女孩而不受爷爷奶奶待见;甚至想到跟她一样从小要强的清清,结婚生子后连工作都没有,每天在丈夫家里围着老人孩子忙乱且憔悴……
此刻她恨的已经不是自己要回新房,她恨的是这一张绵绵密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无形的网,专为女性编织的网。她恨自己,即使如此努力,仍旧逃不掉被束缚的命运!
在这个古老的国度,不知有多少新嫁娘心里有同样的感触,不知有多少新嫁娘在婚礼上流下百感交集的眼泪,但可能没有几个人,会像林纾这样肆无忌惮地在路上大哭,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里不是我的家”,虽然这是所有新嫁娘内心深处的呼喊。
程远心情也很复杂。作为一名男性,他有被教化而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观念;作为一名青年,他又自认为已经给足了林纾平等自由。他不太能体会林纾的悲伤与愤懑,他把她的眼泪简单地归结为跟父母亲人分别的伤心。
但他爱林纾,不忍看她眼泪如此汹涌。他不知道一个人到底能有多少泪流啊,能像她这样不惜本钱地哭。他让程父程母先回去,然后环绕着林纾,拥抱她,安抚她,直到林纾哭脱力,从嚎啕大哭转为小声啜泣再转为时而抽噎,他搂着她,一步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