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方一得
经方家“治鬼”趣话
《伤寒杂病论》因为时代的缘故,书中保留了部分鬼神之说的内容,可见当时民间鬼神之说对于医学的影响之深远,而众多研习《伤寒论》的经方家面对鬼神之事亦是有各种应对之法,或遵从《伤寒论》之法,或后世文献皆有效验。有关鬼神之说虽有涉及迷信之嫌,但其中某些内容,在临床遇到精神病患者出现幻听、幻视、妄想等所谓的“鬼神”现象时,或可借鉴参考。
《杏林医选——江西名老中医经验选编》(江西省卫生厅选编,江西科学技术出版社1987年11月出版)中就有这样一段记载:
1971年,余随江西医科大学迁往吉安青原山。当地有一石匠之妻,年近四旬,患怪症已多年。自述十八岁时,一夕梦一美少年,自言比她大两千多岁,因有夙缘,向她求婚。她此时似梦非梦,不敢推辞,遂行婚礼。宾朋满座,皆不相识,锣鼓喧天,觥筹交错,满房家具,而他人皆无所见。自后每夕必来,相与缱绻,带来佳果珍肴,更不必言。翌晨后,则一切如常。
其父母忧之,为其择婿,欲藉此以断其往来。殊不知自嫁之夕起,其夫即不得近其身,若欲强行其事,则撕打怒骂,令人不得安生。白天尚可料理家务,至夜则入魅境,其夫虽在同床,亦听其狎媟声,不能出一言制止,甚为苦恼,因此精神备受挫伤,竟成阳痿。已近二十年,未曾生育。闻知江西医科大学迁来吉安,乃来求医。初在门诊治疗,后被收入精神科住院。住院期间,亦是如此,服药打针,不见效果。
彼时余刚被“解放”,分配住在精神科楼上,该科护士龚某告知此事,问有无办法?余曰:“文献中曾有记载,可试治之。”遂邀余往视。观其容色,面黄肌瘦;候其寸口,叁伍不调。余乃私告护士,入夜以前,以治他病为名,取珠兰根塞入患者阴道,不告知病者实情,可望治愈。适逢本院花圃种有珠兰,护士遂按余所嘱,取新鲜珠兰根洗净,略为捣碎,用纱布托住而不包紧,以妇科检查为名,塞置患者阴道中。次日患者曰,是夜梦中男子来时,用鼻子前后嗅了几遍,怒斥她曰:“你听了坏人的话,想用药毒死我,我与你缘分已尽。”遂忿然径出,自后即未再来。近二十年难以驱除的怪病,一旦遂绝。其夫阳痿病,服药亦见好转,夫妻感情渐复,远近莫不称奇。
摘录自文中的余,即是江西的经方名家傅再希先生。傅先生天资聪颖,嗜书成癖,上自《内经》《难经》《伤寒》《金匮》等经典著作,下至历代医家主要著作靡不熟谙,且能博采众长,融会贯通,尤擅于文献考据,被誉为江西中医界的“活字典”。傅先生认为此症即世俗所谓“狐魅”,民间都当成是狐鬼作怪,不求医药。其实就是一种病症上的幻觉,可以用药治疗。《本草纲目拾遗·珠兰》条下云:“张篁壬云,中条山有老道士,教人治狐魅。有一女子为雄狐所祟,教以用珠兰根捣烂,置床头,候狐来交时,涂其茎物上,狐大嗥窜去,次日野外得一死狐。道士云,此根狐肉沾之即死,性能毒狐,尤捷效也。”此段文字,初看好象荒诞可笑,未必可信,不知其中实有科学的内容可取。傅先生就是受此启发并采用类似的方法来治疗,获得了不错的效果。
正如傅先生所说:“‘狐魅’是一种迷信的说法,但是,如此等幻听、幻视、妄想的现象,临床中却是客观存在的,治疗方药也确有效果。不过限于历史条件,中医还解释不了这种临床现象,更不能从药理的角度,阐明其效验机制,故虽有治法,末曾留意,甚或嗤之以鼻,摒去不用。”不知剥去其迷信的外衣,则为朴素的临床经验总结,上述石匠之妻事例,即是明证。药中肯綮,如鼓应桴,医中之妙,有如此者。余后阅《敬信录》,亦见载治狐媚方,云:“用梧桐油搽阴处自去,或用珠兰根搽之。”可见用珠兰根治疗此病,前医亦已用过,至于桐油是否有效,未经试用,不敢断言,并记于此,以示后学。
《内经》云:“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并云:“心者,五脏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其脏坚固,邪弗能容也。”“人虚即神游失守位,使鬼神外干,是致夭亡……谓神移失守,虽在其体,然不致死,或有邪干,故令夭寿。只如厥阴失守,天以虚,人气肝虚,感天重虚。即魂游于上,邪干,厥大气,身温犹可刺之……十二脏之相使,神失位,使神采之不圆,恐邪干犯……凡此十二官者,不得相失也。”故而“鬼神”“邪气”的外侵和心、神有莫大的关系。而心亦藏神,或称主神明、主神志,是指心有统率全身脏腑、经络、形体、官窍的生理活动和主司精神、意识、思维和情志等心理活动的功能。人体之神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之神是指整个人体生命活动的外在表现,狭义之神即是人的精神意识、思维情感等心理活动。正如《灵枢·本神》所说:“故生之来谓之精,两精相搏谓之神,随神往来者谓之魂,并精而出入者谓之魄,所以任物者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因志而存变谓之思,因思而远慕谓之虑,因虑而处物谓之智。”传统中医认为,当人体阳气虚弱时,易为阴邪所侵,这个“阴邪”是有害的。信奉鬼神之人,就将这种现象认为是鬼魂作祟或者狐灵附体,而鬼魅灵狐之物在中国古文化中素来被认为是阴物。故中医治疗之法多是从清心、调神、补虚、化痰、化瘀等方面着手,或者是用阳药(如雄黄、琥珀、朱砂等)。如《医宗金鉴·妇科心法要诀杂证门》中“梦与鬼交证治”即是从补虚化痰加阳药来治疗:“独笑独悲畏见人,神虚夜梦鬼邪侵,归脾汤调辰砂珀,定志清心魂魄宁。【注】妇人七情内伤,亏损心脾,神无所护,鬼邪干正,魂魄不宁,故夜梦鬼交,独笑独悲,如有对忤,是其候也。宜用归脾汤,调辰砂、琥珀末服之,则志定心清,魂魄安而无邪梦矣!”这里采用“定志清心魂魄宁”的方式治疗“夜梦鬼邪侵”之病症其实是依据《内经》“心藏神”和“五脏藏神”的理论。如《灵枢·大惑论》云:“心者,神之舍也。”《素问·灵兰秘典论》说:“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灵枢·卫气》云:“神生于五脏,舍于五脏,主导于心。”《素问·宣明五气》说:“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是谓五脏所藏。”“五脏藏五神”指的就是“心藏神”“肝藏魂”“肺藏魄”“脾藏意”“肾藏志”。
那《伤寒杂病论》中是否有治疗此类病症之方法呢?答案是肯定的。如:
《伤寒论·辨阳明病脉证并治法第八》中云:“伤寒若吐、若下后,不解,不大便五六日,上至十余日,日晡所发潮热,不恶寒,独语如见鬼状。若剧者,发则不识人,循衣摸床,惕而不安,微喘直视,脉弦者生,涩者死,微者但发热谵语者,大承气汤主之。若一服利,止后服。”
《伤寒论·辨太阳病脉证并治下第七》中云:“妇人伤寒发热,经水适来,昼日明了,暮则谵语,如见鬼状者,此为热入血室。无犯胃气及上二焦,必自愈。”此用小柴胡汤治之。
《伤寒论·辨不可下病脉证并治第二十》中论述到:“脉濡而弱,弱反在关,濡反在颠,浮反在上,数反在下。浮为阳虚,数为无血,浮为虚,数为热。浮为虚,自汗出而恶寒;数为痛,振寒而栗。微弱在关,胸下为急,喘汗而不得呼吸,呼吸之中,痛在于胁,振寒相搏,形如疟状,医反下之,故令脉数发热,狂走见鬼,心下为痞,小便淋沥,小腹甚硬,小便尿血也。”
《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第六》中云:“《肘后》獭肝散治冷劳,又主鬼疰应一门相染。獭肝一具炙干末之,水服方寸匕,日三服。”
《金匮要略·腹满寒疝宿食病脉证治第十》中云:“《外台》走马汤:治中恶心痛腹胀,大便不通。杏仁二枚,巴豆二枚(去皮心,熬),右二味,以绵缠,捶令碎,热汤二合,捻取白汁,饮之当下,老小量之,通治飞尸鬼击病。”
《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第二十二》中云:“妇人之病,因虚、积冷、结气,为诸经水断绝,至有历年,血寒积结胞门,寒伤经络。凝坚在上,呕吐涎唾,久成肺痈,形体损分;在中盘结,绕脐寒疝,或两胁疼痛,与藏相连;或结热中,痛在关元,脉数无疮,肌若鱼鳞,时着男子,非止女身;在下未多,经候不匀,冷阴掣痛,少腹恶寒,或引腰脊,下根气街,气冲急痛,膝胫疼烦,奄忽眩冒,状如厥癫,或有郁惨,悲伤多嗔,此皆带下,非有鬼神。久则羸瘦,脉虚多寒,三十六病,千变万端,审脉阴阳,虚实紧弦,行其针药,治危得安,其虽同病,脉各异源,子当辨记,勿谓不然。”
《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第二十二》中云:“妇人脏躁,喜悲伤欲哭,象如神灵所作,数欠伸,甘麦大枣汤主之。”
《金匮要略·杂疗方第二十三》中云:“救卒死,客忤死,还魂汤主之方。《千金方》云:主卒忤、鬼击、飞尸,诸奄忽气绝,无复觉,或已无脉,口噤拗不开,去齿下汤。汤下口不下者,分病人发左右,捉 肩引之。药下复增,取一升,须臾立苏。麻黄三两,去节。一方四两;杏仁去皮尖,七十个;甘草一两,炙。《千金》用桂心二两。上三味,以水八升,煮取三升,去滓,分令咽之,通治诸感忤。”
《金匮要略·百合狐惑阴阳毒病脉证并治第三》云:“论曰:百合病者,百脉一宗,悉致其病也。意欲食,复不能食,常默默,欲卧不能卧,欲行不能行;饮食或有美时,或有不用闻食臭时;如寒无寒,如热无热;口苦,小便赤,诸药不能治,得药则剧吐利。如有神灵者,而身形如和,其脉微数。”
《桂林古本伤寒杂病论·平脉法第二》中也有类似记载:“师曰:人脉皆无病,暴发重病,不省人事者,为厉鬼,治之以祝由,能言者可治,不言者死。”
我们再来看一则经方家治“鬼病”的医案:“里海辛村潘塾师之女,八九岁,发热面赤,角弓反张,谵语,以为鬼物,符箓无灵,乃延余诊。见以鱼网蒙面,白刃拍桌,而患童无惧容。予曰:此痉病也。非魅!切勿以此相恐,否则重添惊疾也。投以大承气汤,一服,即下两三次,病遂霍然。”此是《黎庇留经方医案》中大承气汤治痉案。黎庇留先生乃广东近代伤寒“四大金刚”之一,他的经方医案中将《伤寒论》六经病尽收其间。医案以内科疾病为主,也有一些妇科、儿科、外科医案,大多为重病、急病、疑难病的治验,并有若干奇案。此大承气汤治痉案虽不能称之为奇案,但案说所述“见以鱼网蒙面,白刃拍桌,而患童无惧容。予曰:此痉病也。非魅!”由于见患童以鱼网蒙面,白刃拍桌,而患童无惧容而断定为痉病,非魅所致,所以果断用《伤寒杂病论》的大承气汤急下之,非学识丰富、经验老到之人难以应付此急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