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前往玫瑰宫的途中,本多透过车窗看到一群仿效希特勒青年团实行强制军训的少年,他们穿着黄褐色的制服,排列着队伍行进在路上。菱川在一旁不住叨咕,他说最近一个时期,城里很少听到美国爵士乐了,或许是披汶首相的国粹主义已经奏效的缘故吧。
不过,据本多所闻所见,这类事在日本早已司空见惯了。正如酒慢慢变成醋,牛奶逐渐变成乳酪一样,放置已久的东西达到饱和,因各种自然的力量而变质。长期以来,人们生活在对于过剩的自由和肉欲的恐怖中。首次禁酒的夜晚,翌日早晨你会倍觉神清气朗,从而自豪地感到,只要有水就能活得很好。……如此崭新的快乐,开始侵犯人们。这类东西要把人们引向何处?本多大体都明白。那时由于勋的死而产生的确信。纯粹的东西经常诱发邪恶的东西。
“遥远的南方。那里很热……在南国玫瑰红的光明之中……”
这是勋临死前三天酒后的呓语,如今蓦地在本多的耳畔响起。打那之后八年过去了,眼下,为了再次见到勋,正急急忙忙赶往玫瑰宫。
他的心里充满喜悦,犹如干热的土地渴望骤雨的浇灌。
本多觉得,碰撞了自己的感情,就等于碰撞了自己的本质。青年时代的他,时常把那些不安和悲哀,或者明晰的理智,看作是自己的本质。然而,这些没有一样是真的。听到勋切腹时,立即降临心头的不是深重的悲伤,而是徒劳的压抑。日积月累,这种心情随之转变为期盼再会的喜悦。这时,本多感到自己已经丧失了人的感情。既然能够免除普通人生死离别之苦,那么,自己的本质抑或属于尘世之外不同凡俗的喜悦吧?
“遥远的南方。那里很热……在南国玫瑰红的光明之中……”
……汽车停在长满草坪的前院一座闲雅的大门前面。菱川先下车,他用泰语跟卫兵说明来意,递上名片。
本多从车里向一层层六角形和箭尾花纹的铁格子围墙里面张望,平整的草坪静谧地吸收着酷烈的阳光,上面生长着两三棵缀满白花和黄花的灌木,凝聚着一团团浑圆的阴影。
菱川带领本多走进大门。
说是宫殿,未免嫌小。这是一座小巧玲珑的石板葺顶的二层建筑,表面涂着一层淡淡的玫瑰黄,部分墙面被一旁的大合欢树浓密的树影污染了。除此之外,整个土黄色的墙壁,全都沉浸在烈火般的炎阳之下。
沿着草坪上曲折的路径向前走,其间,到处看不见一个人影。本多感到自己的脚趾就像潜行于密林中野兽的利爪,咯吱咯吱咬着牙齿,流着口涎,一步步接近那迷茫的喜悦。是的,他仅仅为这种喜悦而活着。
玫瑰宫,仿佛自我封闭在自己小巧而严实的梦境中。既没有配殿,也没有裙楼,这座建筑给人的印象,简直就像一只小盒子。一楼围绕着众多的法国式窗户,不知哪里是入口。那一扇扇窗户,镶着玫瑰花纹的腰板,腰板上部纵向连缀着黄、蓝、青等六角形的彩色玻璃。其中,嵌着一扇近东风格的五瓣玫瑰花形的紫色玻璃小窗。这些面向庭院的法国式窗户,一律都是半开半掩。
二楼的百合花格子腰板上有三扇窗户,中央一扇最高,犹如三尊j佛。三扇窗户全都敞开着,左右两扇雕着玫瑰花。
位于三段石阶上的玄关也是如此。因为都是相同风格的法国式窗户,菱川揿门铃时,本多无意中将眼睛对着紫色玻璃小窗瞅了瞅,里头一派浓紫,好似海底。
——法国式窗户打开了,出现一位老妇的身影。本多和菱川摘下帽子。那位老妇满头白发,扁平的鼻梁,褐色的面孔上浮现着泰国人特有的亲切的微笑。但是,这微笑仅仅是一种表示,没有别的意思。
菱川和老妇用泰语交谈了几句,看来,在要求谒见方面没有遇到什么障碍。
玄关内也并排放着四五张椅子,算不上门厅。菱川交给老妇一个小包,她合掌接受下来。老妇打开中央的门扉,直接领他们两人到轩敞的客厅去。
午前户外的暑热,使人顿觉沉淀于这间大客厅中充满霉味的冷气的清凉。老妇请两人坐在朱红色的镶金的狮子腿太师椅上。
等待谒见的当儿,本多仔细打量了一下宫殿的内部。到处是苍蝇低微的羽音,除此之外,听不到别的响动。
客厅没有紧靠着窗户,四周是一圈儿支撑着低矮二层楼的圆拱形廊柱。中央玉座前的拱形廊柱上,垂挂着厚厚的帷幕,玉座上头二层正面,高悬着朱拉隆功大帝的画像。科林斯柱式风格的廊柱漆成蓝色,纵沟里填满金粉,柱头装饰着近东风格的金玫瑰,以替代莨菪叶。
殿里到处不厌其烦地反复出现玫瑰花的图案。白框金地的二楼栏杆,一律连缀着雕镂的金玫瑰。高高的天花板上垂挂着巨型的玻璃吊灯,周边也镶着金玫瑰或白玫瑰。看看脚下,绯红的地毯上也绣满玫瑰花。
玉座前摆着两只巨大的象牙,从两侧相互抱合,好像一对银白的月牙儿。这是泰国传统的装饰,打磨的象牙黄白相间,在昏暗的玉座前浮泛着光亮。
进来后才看清楚,那些法国式窗户仅限于外墙和前院。面对内庭的窗户,自然都有柱廊隔开,透过敞开的玻璃,可以看到那些窗户大致高及胸际,微风似乎穿过北窗吹来。
本多时时望着那边,突然,一只黑影扑向窗棂,他不由一惊。原来那是一只绿孔雀。孔雀站立在窗台上,伸长着金绿交辉的脖颈,羽冠形成剪影,宛若高贵的颅顶展开一把微细的羽扇……
“要叫我们等到何时?”
本多不耐烦了,在菱川耳边嘀咕了一句。
“全都一样,没有别的意思,让客人久等,除了耍权威没有别的意图。由此你可以明白,这个国家,干什么事都是急不得的。
“据闻,朱拉隆功大帝之子哇栖拉兀当政时,国王至拂晓进入寝宫,过午起床。万事皆游惰安逸,昼夜颠倒。宫内大臣也都午后四时上朝,早晨回家。不过,地处热带,这样做也许万事顺达吧。若把这里人们的美丽比作水果的话,那么水果只是因怠惰而成熟、鲜美,没有听说过所谓勤勉的水果。”
菱川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实在叫人难以忍受。本多一心想躲开他,可是满嘴口臭的菱川却一直叮在他的耳畔。刚才的老妇再次出现,她双手合掌,以此引起两人的注意。孔雀站立的窗台上传来几声呵斥,这不是警跸,似乎为了驱赶孔雀。窗上响起振羽的声音,孔雀消失了踪影。本多看到北侧的廊柱旁出现三位老妇的身姿,她们规规矩矩保持一定的间距,排成一行走来。那位公主一只手由最前头的老妇牵着,另一只手拿着洁白的茉莉花环当玩具。刚满七岁的小小月光公主,被安置在象牙前略显高大的太师椅上,最先引路的那位老妇,看来身份卑贱,蓦地跪在地上磕头,行所谓卡拉普(krab)礼。
第一位老妇护持着公主坐在中央的太师椅上,另两位老妇并排坐在对面右侧的小椅子上,就是说第三位老妇坐在菱川身旁,刚才跪地的那位老妇的身影猝然消隐了。
本多学着菱川,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再次坐回金红的太师椅上。老妇们个个年过古稀,垂垂老矣。看样子,小小公主与其说被护持,毋宁说被囚禁。
公主没有遵从古代流仪k穿传统的“帕农”。她一身西式白底镶金的绣衣,系着名为“帕芯”的泰国式花裙子,很像马来人的纱笼,脚上套着一双金丝红绣鞋。头发是这个国家特有的短发型,相传这是古代呵叻城少女们,女扮男装,英勇抗击柬埔寨入侵者的发型。
公主的模样儿聪明可爱,根本感觉不出丝毫的癫狂。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只盯着本多这边,细长的蛾眉和樱唇凛乎难犯。或许留着短发的缘故,看上去像一位王子。褐色的肌肤蕴含着金光。
虽说是谒见,只是接受本多他们行礼。公主坐在椅子上,不住摆动着两腿,双手耍弄着茉莉花环。她频频看着本多,对着第一女官嘀咕着什么,女官严词加以规劝。
菱川使了个眼色,本多从口袋里掏出紫绒布珍珠小盒,交给第三女官,接着次第传给第二、第一女官,最后到达公主手里。这期间,花去了深深积淀着溽热的余暇。小盒子经过第一女官一番检点,从而使得公主失去亲手打开、看个究竟的天真的童趣。
于是,那双可爱的褐色的手指,冷淡地舍弃了茉莉花环,拿起珍珠戒指,热心地端详了半天。说不出感动或不感动,这非比寻常的静止未免太久,本多怀疑,公主狂痴的先兆或许就在这里。突然,公主的脸上浮现出水沫似的微笑,露出孩子般略显散乱的白牙。本多这才放下心来。
她把戒指放回小盒子,交给第一女官保管。公主开始用清晰而伶俐的声音说话了。她的话经过三位女官的嘴唇,犹如绿蛇从合欢树的一根枝条爬向另一根枝条一样,最后再由菱川翻译过来,到达本多的耳朵。
“谢谢了。”公主说。
“我向来对泰国王室怀有敬意,又见殿下对日本很亲切,如果不嫌弃,下次回国一定奉送一只日本偶人给殿下,不知可以吗?”
这番话,经过菱川的翻译成泰语,还算简单明白,可是由第三女官传给第二女官,每个词的音节又多又长,到第一女官禀奏给公主时,已经变成一长串莫知所云的话语了。
公主的话同样经过这些人又黑又皱的嘴唇传回来,感情的光辉丧失殆尽。公主语言中鲜活而稚嫩的养分被中途吮吸,吐出来的都是老迈的假牙咀嚼后令人恶心的残渣。
“殿下说了,她很高兴地接受本多先生的热情厚意。”
这时,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公主趁着第一女官不注意,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跃过两米的间距,扑向本多的膝头,一把抓住他的裤子。本多吓了一跳,霍然站起身来。公主颤抖着身子,死死揪住本多不放,一边大声哭喊不止。本多弯下腰,两手抱住哭喊、唏嘘的公主那小小的肩膀,将她扶起来。
年老的女官们不便把公主硬拽过去,她们聚在一团儿,朝这边观望,不安地商量着什么。
“她在说些什么?快点儿翻译!”
本多对着茫然而立的菱川大声呼喊。
菱川高声翻译:
“本多先生!本多先生!我多么想念您啊!我受到您无微不至的照顾,默默死去了。我死后很想向您忏悔,足足盼了八年,终于等到今天重逢的日子。我虽然一身公主的打扮,但实际上我是日本人,前世是在日本度过的。所以,日本才是我的故乡。本多先生请把我带回日本去吧!”
——好不容易将公主扶回原来的椅子上,恢复最初谒见时的威仪。这时,本多远望依偎着女官娇啼不止的公主的黑发,回味着留在自己膝头的幼小者的温馨。
女官们说,由于公主情绪不佳,今日的谒见到此为止。本多通过菱川请求公主回答两个简短的问题。
其一:“请问,松枝清显和我在松枝家的湖心岛上,看见月修寺门迹走出来,那是何年何月?”这个问题传达过去,公主伤心地微微抬起趴在第一女官膝头泪水濡湿的脸孔,撩开眼泪粘住的鬓发,爽快地回答:
“一九一二年十月。”
本多心中一惊。不过,他还无法断定,公主心中是否将已经逝去的前世的两桩故事,像小巧的工笔画画卷,原样不变地细细描绘下来。尽管她刚才道出勋那番因失礼而道歉的话,但不能肯定,她是否详细知道说这番话时的背景。因为她说出这些数字时全无感动,看起来从公主嘴里流出的只不过是随时想到的数字的罗列罢了。
本多因而又提出第二个问题。
“饭沼勋遭逮捕是何年何月?”
公主看起来昏昏欲睡,然而却毫不迟疑地回答: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一日。”
“就到这里为止吧。”
第一女官急不可待地催促公主快些离开。
公主如弹簧般猛然跃起,双脚站立在椅子上,冲着本多高声呼喊着什么。女官低声劝阻。公主依然呼喊,一把揪住制止她的女官的头发。听起来,公主的话都是同一种音节,不断重复着一样的句子。其间,第二和第三女官跑过去,想扼住公主的胳膊,公主号啕大哭,哭声震荡着天花板。老女官的手正要伸过来抓住她,公主瞅空儿伸出闪耀着青春光泽和充满弹力的褐色的手臂,一个劲儿猛抓,痛得老女官们哭叫着离开,公主的啼叫越发强烈了。
“她怎么啦?”
“公主说,后天要去游览邦芭茵离宫,务必请本多先生一道去,女官员们不同意。这下子可有好戏看啦!”
菱川说。
月光公主和女官开始谈判。她终于点点头,不再娇啼了。
第一女官整整凌乱的衣衫,喘息着直接对本多说道:
“后天,殿下要到邦芭茵离宫去兜兜风,散散心,邀请本多先生和菱川先生一道去,请务必赏光。午饭在那里吃。午前九时,请到玫瑰宫集合。”
这是正式的邀请,菱川立即翻译过来,传达给本多。
——归途的车上,菱川对陷入沉思中的本多毫无顾忌地喋喋不休。这位自命不凡的艺术家,一个丝毫不体谅别人感情的主儿,只能说明他的神经就像一把用坏了的旧牙刷。假若他把渗透于人际关系中纤细的关怀当作“俗物”的特性,那倒也情有可原;但菱川一直将导游这一谋生的手段,看得高于一切,并以此为荣。
“刚才先生提到的那两个问题,我虽说一点儿也听不明白,但看得出,公主对您格外亲密,就像先生的熟人转世。因此,您特地想考考她,是吗?”
“是的。”
本多漫然回答。
“两个问题都答对了吗?”
“没有。”
“有一个答对了?”
“不,很遗憾,一个也没答对。”
本多索性撒了个谎,他的这种漫不经心的调子,反而掩护了谎言。菱川信以为真,大笑起来。
“是吗?全都没说对?您问的那些枯燥的年号,谁能答的了啊?看来,转生也是缺乏说服力的。先生,您也够坏的,像考验一个大路上的算命的,考了一下那位可爱的小公主。人生一般不会存在什么神秘的东西。保留神秘只限于艺术。就是说,只有在艺术中,神秘才可能成为‘必然’。”
本多如今对这个人的合理主义感到惊奇。他转头看着窗外绯红的影子,那是河。透过一排排树干似燃烧的火焰般的猩猩椰子树,看到河堤上的凤凰木布满红色烟雾般的花朵。炎热已经围绕那些树木的梢头逆袭而来。
本多开始寻思,即使语言不通,也要想办法甩掉菱川独自去邦芭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