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图经典文库:三岛由纪夫·天人五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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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多和久松庆子,晚年成了真心要好的朋友。他同六十七岁的庆子两个走在一起,颇似一对有钱人的夫妇。他们不撑三天就见一次面,双方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两人相互关心,防止胆固醇增高,又时常恐癌,成为医生的笑料。他们对所有的医生都抱有猜疑心,不断地变换医院。在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上表现吝啬,这一点他们都能互相理解。除了对自己糊涂之外,他们都把自己看成是最精通老人心理的人,并为此而自豪,谁也不肯服输。

即使心情不好,两人也能保持平衡。对方无缘无故生气,自己采取客观态度,既不火上浇油,又能满足双方的自尊心。有时记忆上有疏漏,也能互相体谅,哪怕说过了就忘,或者言谈出尔反尔,也决不嘲笑,因为谁都有可能这样。

对于最近一二十年的事,他们一概记忆模糊,可一旦回溯更早些时候的姻亲关系,就像生意经的顾客花名册,个个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两个人互相竞赛,看谁的记忆力更强。而且,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觉谁也不听谁的,两个人都在一个劲儿地独自唠叨。

本多说道:

“杉君的父亲原是今天日本化成公司的前身杉化成公司的创立者,他的前妻是同乡一位姓本地的故家出身的女子,婚后很快离异。夫人依然恢复原姓本地,不久再嫁表兄为妻。她出于报复,特地在离前夫住地小石川驾笼町附近买了一幢住宅。谁知这座宅第偏偏有些来头,照当时一位有名的风水先生的说法,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于是遵从那位风水先生的指示,在宅基地上朝外盖了一座五谷祠。不料这座五谷祠香火很盛,一直持续到空袭之前……”

庆子有时也说道:

“她呀,原是松平家小老婆生的,是松平子爵同父异母的妹妹。因恋上一位意大利歌手被赶出家门,她跟那个意大利人到了那不勒斯。后来被那人遗弃,自杀未遂。这些都登在报纸上了啊。她的伯父宍户男爵夫人的堂妹,嫁到泽户家,生下了双胞胎,两人长到二十岁,先后死于车祸。小说《双叶泪》就是以这对双胞胎为模特儿的一部名著。”

每每一提起这类家族姻亲的话题,他们根本不听对方说些什么。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总比老老实实倾听之后,立即皱起眉头要好得多。

对他们来说,衰老就像害怕被第三者知道的共同的疾病。但是,既然谁都不肯舍弃谈论自己疾病时的快活心情,那么最聪明的办法,还是找个合适的可以倾诉的对象为好。他们不同于一般世俗男女,庆子在本多面前没有必要搔首弄姿,故作儿女之态。

多余的精细,扭曲,厌恶青春,对一些琐事过多的关注,怕死,嫌麻烦而放弃一切,诸事都放心不下,耿耿于怀……对于这些,本多和庆子都决不会从自身上发现,而是专门从对方身上看出来。论起顽固,各人都很自负,谁也不弱其谁。

两人对年轻姑娘都很宽大,但对青年男子都不肯轻饶。他们最感兴趣的就是讲青年人的坏话,不论“全学联g”还是“嬉皮士h”,都逃不脱他们的舌锋。只因为年轻,那柔嫩的肌肤,那浓密的黑发,那梦幻般的眼神,都使他们俩瞧不顺眼。庆子甚至说什么“男人年轻就是罪恶”,这话惹得本多满心欢喜。

假如说,老年就意味着必须面对最不愿承认的真实而继续活着,那么本多和庆子互相在对方心中找到了一块逃避这种真实的藏身地。亲密并非同时存在,而是急匆匆交叉着躲进对方心里。双方交换空房之后,又立即紧闭自家门扉。自己独居于对方体内,安然度日。

庆子声称,她对本多的友情,完全是忠实履行梨枝的遗言。临终的梨枝握着庆子的手,托她好好照顾本多。梨枝将丈夫托付给庆子,这是最聪明的一举。

这个托付的一个结果是促成去年庆子和本多两人的欧洲之旅。以往不管丈夫如何劝梨枝一起去旅行,她都没有应承下来,这回倒由庆子做了本多的搭档。生前的梨枝对出国旅游十分反感,每当本多提起,她总委托庆子代替自己去。因为她明白,丈夫同自己一起旅行决不会感到愉快。

本多和庆子到了冬天的威尼斯和冬天的博洛尼亚。那里的寒冷老年人也还能忍受,冬天威尼斯那副闲寂和颓废颇令人销魂。看不到游客的身影,冰封中的刚朵拉i一律空了下来,步行于朝雾之中,灰黑的渡桥一座接一座出现,宛若暗影迷离的晨梦。威尼斯呈现着世纪末的极端瑰丽的晚景。这座城市由于受到海和工业的侵蚀,美,伫立于原地不动,静待化作一堆白骨。本多因感冒而发烧,庆子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照顾,还请来一位懂英文的医生及时治疗,使得本多体会到晚年友爱之不可或缺。

退烧的那天早晨,本多很不好意思地表示了衷心感谢之情,他开玩笑地对庆子说:

“哎呀哎呀,凭着这份温情和母爱,不论哪个女孩子都会对你着迷的啊!”

“不要把两种感情混为一谈呀。”满心高兴的庆子,故作娇嗔地说,“亲切仅仅是针对朋友。对于女孩子,必须一直冷淡待之,才会得到她们的爱。我所喜欢的姑娘要是发烧病倒了,我就将那份焦急藏在心中,躲开病人出外旅游。世间有这样一些女人,她们模仿男女婚恋一起同居,以求得老后有个保证。我早打定主意,到死也不这样做。看有多少妖怪家居,一个是男性化的女子,另一个是老实巴交到可怕程度的贫血质的年轻女子,两人住到了一起。这类人家里,湿气和感情的蘑菇共生,二人食之得以活命。整个房间布满温馨的蜘蛛网,她们拥抱着睡在其中。而且,那位男性化的女子,肯定是个勤奋的人。两个女子脸儿磕着脸儿,计算着该完多少税。……我可不是住在这种童话中的女子啊!”

本多正因为是个老丑的男人,才有资格赢得庆子毅然决然的牺牲。这是他老年获得的不测之大幸,可谓是如愿以偿。

本多的旅行包中放入了梨枝的牌位,一路带在身边。庆子调侃地问他,这是出于报恩之念吗?其实,本多每逢发烧到三十九度以上,就担心发生老年性肺炎,为此他立下遗嘱:自己一旦客死异乡,就委托庆子将这个精心藏在身边的牌位,平平安安带回日本。“您还真是个可怕的情种哩!”庆子单刀直入地说,“夫人生前不愿意到外国去,死后硬是将她的牌位带在身边。您可真是……”

病愈后又碰上这样一个晴明的早晨,听到庆子快人快语的一番调侃,本多的心里十分快慰。

本多强加于梨枝牌位上的究竟是什么呢?尽管经庆子说了一通,但在本多心中并非全都分明。对本多来说,梨枝一生无疑是贞洁的,但这种贞洁却是荆棘丛生。本多每当对人生抱有不如意之感,这位石女总是从旁主动地加以体现,将本多的不幸之处当作自己的幸福,并能一眼看穿本多偶尔所表示的爱情与温暖的本质。夫妻结伴到国外旅行,当下连普通百姓都能做到,对于富豪本多,不过是小菜一碟。然而,梨枝却顽固地加以拒绝,她甚至对强迫自己的本多大加申斥:“什么巴黎、伦敦、威尼斯,那些地方有什么好看?硬要把上了年纪的我拖到那里到处转悠,难道是想让我当众出丑不成?”

要是青年时代的本多,自己忠实的爱情遭到嘲弄,他会火冒三丈,然而眼下的本多,如此一味想带着妻子旅行,这种心情是否出于一种爱,真是大可怀疑。对于丈夫的爱,梨枝一直抱有怀疑,本多也早已看在眼里,他甚至也养成了自我怀疑的习惯。如此看来,这次旅行计划之中,本多抑或抱有如下的心境:强使不情愿的妻子外游,将她的拒绝当成谨慎的谦让,将她的冷淡曲解为隐秘的热情,有意借此以证明自己的善意,扮演世间一个普通丈夫的角色。而且,本多或许是将整个这次旅行,看作是度过某种年龄的庆典,也未可知。梨枝一眼看穿这种巧作打扮的善意所包含的平庸的动机。为了对抗,她以疾病为口实,使得夸大的病情转化为真正的疾病。梨枝成功地将自己一步步推入悲苦的境地。事实上旅行对她来说,已经变得不可能了。

带着梨枝的牌位出游,这就证明妻子死后本多才对她的忠贞感到惊叹。看到这位丈夫将亡妻的牌位放在旅行包里出国旅游(虽说这种假设充满矛盾),梨枝指不定会如何耻笑他呢。对于本多来说,如今不管多么平庸的爱情形式都可以得到宽恕。而且,宽恕他的人正是他想象中的崭新的梨枝本人。

再次回到罗马的第二天晚上,庆子仿佛是想犒赏自己在威尼斯看护病人的一番辛苦,从眼前的威尼托街j招来一位西西里岛的美丽少女,带到两人下榻的怡东酒店k的豪华房间,当着本多的面通宵戏耍。后来,庆子对本多说道:

“那天晚上,您咳嗽得很精彩啊,看来感冒还没有彻底治好。整个晚上都在发出古怪的咳嗽声。我一边听着从晦暗的邻床发出的老年性干咳,一边爱抚那位姑娘大理石般的肌肤,当时那种美妙的心情简直无可形容。较之任何音乐,这种精彩的伴奏,使我犹如躺在豪华的墓穴里,正干着那种事儿呢。”

“你听到骷髅般的干咳,对吧?”

“是的,我正处在生与死之间,充当媒介呢。您能说您不感到快活吗?”

本多半道上按捺不住,起身摸了摸少女的脚,庆子暗暗嘲笑的正是这件事。

这次旅行途中,本多跟庆子学会了打牌。回国后,应邀出席庆子家的加奈斯塔l牌会。那间客厅里摆了四张牌桌,十六位客人,午餐后,每桌四人分别围坐下来。

本多这一桌有庆子和两位白俄女性。一位是和本多同为七十六岁的老妇,还有一位是年过半百的大块头女子。

一个秋雨潇潇的凄清的午后,特别喜欢年轻女子的庆子,一旦举办家庭聚会,为何偏偏只邀请老人参加呢?本多弄不懂其中的奥妙。男宾除本多外只有两个人,他们是隐退的实业家和插花老师傅。

同桌的两位白俄已经在日本住了好几十年,时不时冒出几句蹩脚的日语,且嗓门很大,吓得本多胆战心惊。因为吃过午饭急匆匆上了牌桌,她们赶紧重施粉脂,抹了口红。

那位老妇的丈夫也是白俄,他死后,妻子一手将日本制造外国化妆品的这家工厂继承下来,经营下去。她虽说很吝啬,但在自己身上却舍得花钱。有一次她到大阪旅行,碰巧不住拉肚子,考虑到乘普通飞机老是去厕所,既难为情又不方便。于是干脆包了一架专机飞回东京,直接住进了一家可意的医院。

这位老妇将白发染成茶褐色,穿着深绿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缀有各种彩饰的对襟毛衣,挂着一串大粒儿的珍珠项链。她佝偻着脊背,当打开化妆盒涂抹口红时,手指头却充满力度,以至于将满是皱纹的下唇都戳到一边去了。这位名叫格丽娜,是牌桌上的一员猛将。

她的话题是用“死、死”来吓唬人。动辄就说这回也可能是最后玩牌了,没等到下回聚会也许已经死了。说完就急等着大伙儿高声给予否定。

意大利制造的压合板牌桌,嵌镶着精美的扑克牌花纹,同光亮的牌面相互映照,使人眼花缭乱。这位白人老妇将粗壮的手指伸在清漆桌面上,戴着猫眼石的戒指像水中的浮标辉映着琥珀的光芒。那像死了三天的鲨鱼肚子一般满布皱纹的惨白的手指,涂着红红的指甲油,神经质地不住敲打着桌面。

庆子将两副牌共计一百零八张充分掺合在一起,看那洗牌的架势实在很专业,牌在她的手指之间如纸扇潇洒地打着弯儿。每人发十一张,剩下的反扣在桌面上。然后再将最上面一张牌翻开来,摆在一旁。那是疯狂般的殷红色——方块三,本多猛地联想到那遥远的三颗黑痣被人涂上了鲜血。

每张牌桌早已传来玩牌时特有的“桌上喷泉”似的笑声、叹息,以及突如其来的惊愕的叫喊。在这肆无忌惮的领域里,老人们的窃笑、不安、恐怖和猜疑一律获得允许。宛若动物园发情的夜晚,所有的兽槛和禽舍,都徒然回荡着种种呼唤和狂笑。

“你和m啦?”

“我还没有。”

“看来谁都没有满分呀。”

“出牌太早,要挨骂的。”

“这位夫人很会跳舞,摇摆舞n也挺拿手。”

“我还没去过摇摆舞舞厅哩。”

“我倒去过一次,个个都像疯子。看看非洲舞吧,都是一样的。”

“我呀,很喜欢跳舞。”

“还是古代舞好。”

“华尔兹,还有探戈。”

“古代感觉很潇洒,如今都像妖怪。男女穿一样衣服,瞧那颜色,是不是像彩桥?”

“彩桥?”

“呶,是不是彩桥?架在天上的,五颜六色,是在天上的吧。”

“你是指彩虹吧?”

“对啦,是彩虹。男女都一样,都像彩虹。”

“要是彩虹,那倒漂亮多了。”

“即便彩虹,长此以往,也会变成动物,彩虹动物。”

“彩虹动物……”

“唉,反正我的命不长了。趁活着的时候,还是多多出牌赢分吧。我只这个希望,久松女士,这或许是我生前最后一次玩牌哩!”

“又来了。甭说啦,格丽娜。”

本多一直没有和牌的机会。这番奇妙的对话,在他脑子里突然泛起对自己每天早晨初醒的回忆。

七十岁后,早晨梦醒最先看到的是一副将死的面孔。障子门的微光预示着黎明,积攒的痰块堵在喉咙管里,把自己憋醒了。夜间,痰液聚集在红色暗渠的褊狭之处,在那里培育着狂想的硬结。而且,总有人用方便筷的尖端夹着棉球,亲切地将痰块揩拭干净。

今天早晨依然活着。早晨一睁开眼睛,首先告诉本多的是喉咙管里海参般的痰球儿。同时,这痰球还首先告诉他,既然活着就会对死产生恐怖。

不知何时,本多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早晨醒来先在床上躺上好长一阵子,让身子飘浮于梦幻之中,如牛一般把做过的梦再久久加以咀嚼、回味。

梦是欢愉的,充满光彩,较之人生远远洋溢着生命的喜悦。渐渐地,幼年的梦和少年的梦越来越多了。年轻时,母亲在一个雪日为自己做好热乎乎的油饼,他在梦里回忆着油饼的香味。

为何会一个劲儿想起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呢?细想想,半个世纪以来,这些回忆数百次萦绕于脑际,正因为是些毫无意义的小事,所以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何等深沉的力量促使他想起这些来的呢?

反复改建过的这座宅邸,古老的餐厅已不复存在。说起来,那时本多是学习院中等科五年级学生。或许那是星期六放学回家的日子,他和同学两人到住在校内公共宿舍的一位老师家里接受辅导,没有带伞,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空着肚子跑回家那天的事吧。

本多总是从二道门进家,先在庭院里转一圈儿,看看积雪。松树的防雪帘上白雪斑驳,石灯笼也戴上了棉帽子。他的鞋底咯吱咯吱踏过院里的积雪,透过餐厅的赏雪障子,远远瞥见餐厅内飘动着母亲身上和服的衣角,心里好一阵激动。

“哎呀,回来啦,肚子饿坏了吧?掸掸雪再进来。”

出来迎接的母亲冷缩缩地掩掩衣襟说道。本多脱掉外套,身子滑进被炉。母亲带着若有所思的眼神,把长火钵的火吹得旺起来。她一边拢拢鬓角,免得被火燎着,一边趁着吹气的间歇说道:

“稍等会儿,妈给你做点儿好吃的。”

母亲随即在火钵上放了一只小平底锅,用报纸蘸着油到处浸了一遍。这之前,母亲早就准备好了,等儿子回家做热油饼给他吃。这时她把泛着白色气泡的油饼乳液,巧妙地瞄着圈儿浇在滚开的沸油上。

本多每次在梦中想起的,就是当时吃过的那种难忘的热油饼的美味———冒着大雪回家,焐着被炉吃的蜜糖伴黄油的美味。除此之外,这一辈子本多再也不记得吃过那样的美味了。

可是,这种芝麻大的小事,为何会成为梦的酵母贯穿一生呢?那个下雪的午后,平素很严厉的母亲突然变得和悦起来,也使得热油饼更加香甜可口了。而且,此种回忆整体上萦绕着一种莫名的哀愁。那吹着炭火的母亲的侧影;因为崇尚节俭的家风决不允许白天点灯,虽然有雪光反射依旧晦暗不明的餐厅;母亲每当吹一口气,火光就照亮她的面孔,继续吹气时那爬上面颊的若明若暗的阴影……这一切在少年的眼里,会产生怎样的心情呢?还有,母亲心里似乎藏着不为儿子所知的、一生未曾言明的忧闷。那种忧闷抑或潜隐于当时母亲一心一意的举措和难得一见的温情之中吧?通过热乎乎油饼的一股甜香,通过少年天真的味觉,通过爱的温馨,突然变得透明可视了,不是吗?只有这么去想,才能说清楚萦绕于梦中的哀愁究竟是什么。

尽管如此,自那天起已经六十年了,真是瞬息而过啊!一种感觉在胸中涌起,随之忘记自己已经年老,真想一头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哭诉衷肠哩。

贯穿六十年的某种启示,通过雪天里热油饼的味道告诉本多,人生无法从认识上获取任何东西,但却借助邈远的瞬间感觉的喜悦,宛若夜间旷野上一星明亮的篝火,击退万斛黑暗。至少在燃烧期间,照亮生命的暗角!

真是瞬息而过啊!十六岁的本多和七十六岁的本多之间,未曾感觉发生过任何事情。这仅是弹指一挥,就像玩跳房子游戏的孩子,跨越一条小水沟。

而且,清显记载详尽的《梦日记》,其后都一一得到应验,这使本多认识到浮生不如一梦。然而他未曾想象到,自己的人生竟然受到梦境如此侵扰。就像泰国洪水淹没的田野,自己的梦境也发生泛滥。纵然这是想不到的喜悦,但较之清显梦的芳醇,本多的梦只能唤起对一去不复返的往昔的怀念。一个未曾做过梦的青年,进入老龄之后,尽管梦幻增多,但这和想象力以及象征之类无缘。

本多就这样躺在被窝里,一直迷迷糊糊,贪婪地享受甘美的梦境。这是因为每次起床时,身体必然疼痛不止,他对此很是害怕。一想到昨天难以忍耐的腰痛,今朝却不知不觉疼痛便转移到肩膀和腹胁了。起床之前,根本不知道哪里疼痛,躺在床上时,沉沦于琼脂般梦的残渣里,想到决不会有什么愉快的一天,随之感到肌肉萎缩,骨节咯咯作响。

此外,五六年前家里就安装了对讲机,本多懒得伸手去摸,因为一旦接触,就得听保姆早上那一声干瘪的问候。

妻子死后,临时请一位学法律的学仆帮忙,不久厌烦了,便辞退了。广阔的住宅里,只雇用两名女佣和一名保姆o。不过,面孔也是不断变换。本多总是不断地同无教养的女佣以及蛮横的保姆斗争,他深知自己对于这班婆娘时髦的打扮和言行举止,再也无法容忍下去了。不管本多如何怀有善意,她们总是满口流行语,站在那儿就拉开障子,大笑时不用手捂嘴,乱用敬语,散布电视主持人的谣言……所有这些,都使本多深感厌恶。一旦忍受不住,就张口斥骂,那些女子当天就辞职不干了。每晚都要请一位老年按摩师按摩,本多只要对他发发牢骚,那些话就要从按摩师口里泄漏出去,从而在家中引起麻烦。而且这位按摩师也为当今世风所感染,喜欢人家喊他“老师”。谁不喊老师就不理谁,真是可恶。不过,本多相信这位按摩师的技术,到底没有换人。

打扫很不用心,不管如何叮嘱,客厅的百宝架上还是积满灰尘,致使每周一次到家里来巡回插花的师傅也感到不满。

女佣将推销员让进厨房,摆上点心,贵重的洋酒眼见着减少,不知谁偷喝了。黑暗的走廊尽头,时不时腾起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

——早上首先从对讲机听到的是保姆的问候,仿佛在本多耳朵上搪一块烙铁。他甚至懒得叫她们准备早饭。两位女佣打开挡雨窗时,脚心似乎沾满汗水,听到她们粘连着廊下榻榻米的脚步声,他也感到气不过。洗脸的热水器老出毛病,牙膏挤到最后,没有本多的指令就无人主动更换一盒新的。对于西服一类衣物,保姆倒也还算上心,时常不忘洗涤和熨烫,但她从不把洗衣店的牌子摘掉,致使本多的脖子经常被刮伤。到这时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皮鞋擦了,鞋底的沙子却保留完好,雨伞的铁卡儿坏了,却仍然附在伞把上。这些在梨枝生前,都是不可想象的事。衣服上有点儿开线,东西稍有破损,转眼就给丢了,为此,本多跟保姆没少吵过架。

“不过,我说老爷,您光说拿去修理,可哪里会有接受这种东西的店呢?”

“那就扔了吗?”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呀,再说也值不了几个钱。”

“这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

本多不由大声嚷嚷起来。对他的吝啬,对方眼里立即现出鄙睨的眼神。

如此诸般,逼使本多内心越来越仰仗庆子的友谊。

暂不说玩牌,庆子对日本文化也认真地钻研起来。这不过是她新近的一种异国情趣。庆子到了这把年纪,才开始观看歌舞伎。她对一位演技拙劣的演员抱有好感,拿他和法国名优相提并论,大加赞赏。她开始学习谣曲,钟情于密教美术,经常参拜各地寺庙。

庆子时常提及,她想和本多一起拜谒寺院。本多猛地想到了月修寺,并差点儿说出了口。转念一想,那里可不是陪伴庆子消闲解闷儿的寺庙。

打那之后,五十六年了,他再没有去过月修寺,同目前仍然健在的聪子门迹,也从未通过一次信息。战时和战后,他多次想去看望阔别已久的聪子,但另一种念头又强行留住他,岁月终于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但是,本多没有忘情于梦中的月修寺。岁月重重,他心中的月修寺渐次增添着厚重的尊贵之气。他时时告诫自己,除非万不得已,不可轻易侵犯聪子住居的寂静,如今也不能凭借往昔一点儿交往去接近她。随之一年年过去,本多害怕见到聪子的垂垂老态。空袭后在涩谷的废墟上,听蓼科说,聪子如泉水一般越来越清纯、俊美了。他并非对这位“无漏p”老尼的美艳无动于衷,事实上,他也从大阪人那里听到对于晚近的聪子的美貌赞叹不已。尽管如此,本多依然心存畏怖。他既害怕看到美的废墟,也害怕看到废墟上残留的美。当然,老来聪子的晤达早已超逸人世之境,打坐在本多力所不及的高度,纵然本多以老残之姿出现,也甭指望会在聪子的顿证菩提池q里荡起一丝涟漪。他明白,聪子早已不受回忆的威逼。然而,假若从已故的清显一方考虑,想到聪子浑身已经包裹着碧蓝的铠甲,以免受到一切回忆之箭的伤害,就会更加增添一种绝望的种子。

另一方面,本多假若去看望聪子,又会负载一层对清显的回忆,至今他都必须作为清显的代理人前往,这就更使她心情凝重。从镰仓归来,车中的聪子曾自言自语道:

“罪犯只是清少爷和我两个。”

五十六年后的今日,这句话依然清晰地在耳畔回响。一旦见面,如今的聪子谈起这段往事,将会恬淡地一笑,继续同本多毫无隔阂地畅谈下去吧?然而,他懒得走到那一步,自己越老迈,越丑陋,罪孽也越来越重,对于前去会晤聪子,他越发感到这是一桩难于实现的艰巨任务。

此去经年,那座春雪斑驳的月修寺本身,连同对聪子的忆念,在本多胸中越来越远了。所谓远并非指心境,宛若喜马拉雅雪山顶上的古寺,越是热切向往,越是梦寐以求,越是感到月修寺至今依然位于白雪覆盖的山巅,其优美化作峻严,其柔和变为佛威。那邈远难以寻觅的寺院,那位于世界终极之终极的月下伽蓝,那里镶嵌着聪子身着紫色袈裟的美丽身影,日渐衰老,日渐小巧。仿佛住在思考之极、认识之极,那座寺院放散着寒冷之光。本多明白,现在既有飞机,又有新干线,只要很短时间就能到达。明白归明白,那座寺院只是寻常人踏访的寺院,不是他本多要去的寺院。那只不过是从他认识的黑暗世界终极之处的裂缝里,漏泄下来的一缕月光般的寺院。

如果聪子确实住在那里,那么就等于说,聪子不朽,必将永远住在那里。假若本多因为认识而获得不朽,那么从地狱里所仰望的聪子,将保有无限大的距离。一旦相会,聪子必将会识破本多的地狱。还有,本多那个充满不如意和恐怖的认识的地狱,其不朽和聪子天上的不朽,总有一天会相互对视,共同保持均衡。要是那样,眼下也不必急于相会,三百年后,即使千年之后,一旦想见面,随时都能见面,不是吗?

本多可以为自身寻找各种借口,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借口,都在为他申明不能寻访月修寺。就像一个人拒绝美是为了避免自取灭亡一样,极力加以排斥。他明明知道,自己坚持不去月修寺,不只是为了听凭时光荏苒而过,实际是自己不能到那里寻访。有时他也在想,这不正是人生中最大的不如意吗?如果硬要前往,那么月修寺会不会随时退避,暂时消融于时光的烟雾里呢?

话虽如此,先不谈认识的不朽,在深感肉体衰老的一朝一夕,本多觉得眼下拜谒月修寺的时机或许已经成熟了吧?临死之前,自己要去月修寺会见聪子。对于清显来说,聪子自然是他拼死非要见到不可的一位女性,到头来而又未能如愿。对于这种残酷的结果,本多心知肚明。因此,他不想舍命而去拜见聪子,无疑将遭到本多心中唤回的清显那遥远而美丽的青春灵魂的禁止。誓死相见,准能见面。抑或聪子也暗暗知道那种时机何时到来,悄悄等待时机成熟吧?这么一想,在老迈的本多心中,立即涌起一种莫名的甜蜜之情。

…………

将庆子带到那种地方去,显然是不理智的。

首先,庆子是否真的懂得日本文化很值得怀疑。但偏偏有人喜欢她的这种心胸坦荡的一知半解。她到哪里也从不炫耀自己。庆子就像一位颇有艺术家气质的外国女子,访问日本归来之后充满众多偏见。她对于那些一般日本人不感兴趣的事物感慨万端,凭着自己随意做出的错误理解,继续编织美丽的花环。她像迷上南极一般迷上了日本,比起穿着长筒袜笨拙地坐在地上观看石庭的外国女子,庆子那种笨拙的随地而坐的姿态,一点儿也不亚于她们。她自幼年时代起只学会坐在椅子上。

即便如此,庆子的求知欲很旺盛,过不多久,尽管还不够彻底,但关于日本文化方面的美术、文学以及戏剧,都能畅抒一家之言了。

庆子长久以来的兴趣在于轮流邀请各国大使到自己家里共进晚餐,借此机会自豪地跟他们讲授日本文化。熟悉庆子的过去的人,做梦都不曾想到,庆子会亲口给他们讲解金碧障屏画r

至于同这些外交使团的交往所带来的空虚,本多曾经向庆子提出过忠告。

“那帮家伙逢场作戏,知恩不报。换了工作地点,就全都忘光了。同他们交往有什么意思?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萍水相逢,其乐融融。不像和日本人来往,相交十年之后,因碍于情面,还得继续保持关系。至于这些人,可以一拨一拨地轮换,那才有意思哩。”

庆子自己似乎对文化交流担当某种要职,表现一副自豪和天真的表情。她只要一学会单人舞s,就立即在晚餐会之后表演给外国客人看。据她说这些挑不出毛病的看客,可以为自己壮胆。

不论如何磨砺知识,庆子的眼睛还是看不到日本自身根深蒂固的黑暗。那黑暗曾使饭沼勋热血沸腾,并化为那种幽暗热血的源头。不过,庆子一概和这些无缘。本多调侃庆子的日本文化是冷冻食品。

外交使团之间,本多被公认为庆子的男朋友,每逢大使馆有晚餐会,总是邀请他们一道前往。某国大使馆让日本服务人员一律穿印有家徽的宽角裤,本多对此感到十分愤慨。

“他们是要把日本人作为土著民看待,这就是证据。这样做首先是对日本客人的不尊重,不是吗?”

“我不这样认为。日本男人穿印有家徽的宽角裤,反而显得威严。您那件晚礼服,看起来一点也不气派。”

每逢大使馆举行正装的晚宴,开筵之前以女士优先,宾客们笑语声喧缓步而入,前面,灰暗的餐厅银烛摇曳,灯火林立。桌上的插花拖曳着幽深的阴影。窗外,入梅后匆匆而来的雨下个不停。此时,这种灿然的凄清的气氛于庆子颇为相宜。她的脸上丝毫不见日本女人常有的可人的微笑,丰腴而富于光彩的脊背不减当年,甚至学会了过去上流社会老妇人那种pathetict而沙哑的嗓音。那些年迈的大使,以及那些矫揉造作的冷血的参赞们,快活的表情下掩盖不住公务劳顿带来的倦色。在这些人之间,唯有庆子一人显得异常活跃。

由于庆子的座席总是同本多挨不到一起,她趁着走动的时机,急匆匆说道:

“我如今刚学完谣曲《羽衣》这出戏。不过,我还没到过三保松原。日本我没有见过的地方很多,说起来真是难为情。这两三天之内我们一起去走一趟,好吧?”

“悉听尊便。最近我刚去了日本平,不过我还想再去逛一逛,我很高兴陪你去。”

本多被僵硬的衬衫箍得不住凸起胸脯来,狼狈地回答。